夜色深深,浩瀚的太液池,即便岸邊有人持燈而立,也不過是一點微弱的光亮,如何抵得過太液池中央那一顆璀璨的明珠。


    一陣秋風拂過,帶著太液池湖水的氣息,冰涼地鑽入人的身體裏,爾珍禁不住打了個噴嚏,之後慌張地對身邊的淑妃道:“娘娘恕罪。”


    淑妃茫然地轉過身看她:“你冷了?”


    爾珍卻道:“娘娘,您也冷了吧,雖非寒冬,也不能大意,若是著了風寒,二殿下就不能和您親近了。”


    淑妃恍然一怔,剛要說什麽,忽然感覺到身後的光亮正逐漸暗去,她轉身來看,上陽殿的燈火正緩緩熄滅,夜明珠像是消失在了太液池上,隻留下星星點點的光芒,淑妃的手緊緊握了拳頭,自言自語著:“熄燈了呢,他們……睡了?”


    爾珍心中暗暗一歎,再聽主子道:“你說他還記不記得自己有個小兒子呢,灃兒出生的時候,他的歡喜那麽敷衍,不過是做給太後看,做給我看,這十年來,他沒有真正地開心過,可是突然來了這麽個小姑娘,竟然奪走了他全部的心思。他是怎麽了,那個整天板著一張臉,假清高的小丫頭片子,到底有什麽可值得喜歡的,他年紀不小了,隻是貪圖她年輕嗎,是我老了嗎……”


    聲音越來越大,夜裏頭那麽靜,隻怕隔著老遠也能聽見,爾珍警惕地朝四周看了看,勸道:“娘娘,咱們回吧。”


    淑妃被爾珍攙扶著,還是踉蹌了兩步,冷笑著:“爾珍,我的十年,究竟算什麽。”


    但是她們很快就消失在了靜謐深沉的夜色裏,這一晚依舊如往常般安寧地度過。


    翌日天明,皇帝早早起身預備去對付文武大臣,他自然不會刻意散播自己與瑉兒圓房的消息,但今天的氣氛全然不同,皇帝見誰臉上都有淡淡的笑意,離開之前更獨自回到床鋪旁,看了看熟睡的人兒。


    自然,瑉兒早就醒了,可被子底下的人幾乎一絲不掛,她沒法兒出來,也不敢看項曄。被輕輕吻了也不敢動,一直到腳步聲遠去,才緩緩睜開雙眼,身體有些酸痛,床鋪特別得淩亂,清雅出現時,瑉兒臉紅了。


    待一切收拾妥當,瑉兒想在水榭冷靜一下,但是昨夜皇帝三令五申不許她再坐在那裏,於是想了個折中的法子,坐在連接水榭的殿內,雖然視野遠不如多走幾步那麽開闊,也足夠愜意了。


    豔陽之下,白天還是很暖和的,她把箏擺在身邊,一整個上午,上陽殿裏都能聽見悠揚的琴聲。


    皇帝散了朝就回來了,追尋著琴聲走入殿內,他還是第一次嫌棄自己把上陽殿建在離岸邊這麽遠的地方。


    見瑉兒坐在那裏,裙擺如花瓣一般鋪散在地毯上,她沒有束發,隻簡單挽了一個發髻,仍由青絲散在肩下,她那烏黑濃密的頭發,順滑柔軟,已是最天然美麗的裝飾,任何金銀珠玉都是多餘的。


    項曄進門時,看到殿門外的木芙蓉開得正豔,他便出去折下一朵,再回來,瑉兒已經察覺皇帝駕臨起身出迎。


    兩人迎麵遇上,項曄將木芙蓉插在了瑉兒的鬢邊,但皺了皺眉眉頭,又摘下來,嘀咕道:“原本好好的一朵花,戴在你頭上怎麽就失了色。”


    瑉兒笑了,這個人的確很會哄人,不論是刻意的還是無心的,這樣的話語任何女人聽了都會歡喜。她不聲不響地被項曄牽著手走入水榭,今日太陽濃烈,水榭中暖烘烘的,皇帝道:“我們就在這裏用午膳。”


    瑉兒垂首道:“皇上昨夜說了無數遍,可不許再坐這裏了。”


    項曄皺眉:“你看今天這麽熱,等涼了咱們再挪地方。”他揚臉對清雅道,“你們去準備午膳,朕和娘娘說會兒話。”


    很快,殿中一片寂靜,天知道清雅他們去哪兒準備午膳了,皇帝這會子想幹什麽都不會有人打擾他,太液池離岸邊那麽遠,水榭中又有輕紗縹緲,瑉兒竟有些擔心起來,她生怕皇帝還沒從昨夜的春色裏醒來。


    可是項曄,卻心疼瑉兒太辛苦,拉著她坐下,溫和體貼地問:“昨夜嚇著你沒有。”


    瑉兒登時臉頰通紅,搖了搖頭。


    項曄輕輕一笑,他身邊走過那麽多女人,雲雨之上的事心裏頭清清楚楚,瑉兒給他的感覺很不一樣,分明是第一夜,可是懷裏的人並沒有那麽膽怯和懵懂無知,他好奇地問:“是不是宮裏那些嬤嬤,教過你的?她們嚇著你沒有?”


    這下瑉兒反倒冷靜了,輕聲道:“當初祖母唯恐她一個婦道人家帶著孫女,遠在他鄉會被人欺負,所以臣妾懂事起,就懂男女之事了。祖母怕臣妾不懂,萬一被人侵犯也不自知,一早就把什麽都告訴了臣妾。”


    項曄怔怔地聽著:“她們……”他幹咳了一下,“她們都是不懂的,每次都好像是朕在……”


    大白天的,一些露骨的話說不下去,而瑉兒看待他的眼神也露出了異樣的光芒,項曄自知不是,忙道:“朕往後在你麵前,絕不會再提起她們之中任何人。有些話說出來就是朕無情,或許你還未必信,十年來,朕沒有對任何女子動過心,有的是朕不得不納,有的是朕一時糊塗,過去的事雖然都過去了,但她們也確確實實地存在著。你也不要擔心,未來的日子朕絕不會讓你一人去麵對她們。”


    瑉兒想了想,道:“皇上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相見時,您問臣妾的話?”


    項曄嗔道:“朕不是要你忘了那個衝昏了頭的人?”


    瑉兒卻是說:“臣妾是講,那晚回答您要母儀天下,這四個字不是隨口說的。臣妾很明白自己的身份和立場,但凡該是臣妾做好的事,臣妾一定會盡全力妥善,所以六宮妃嬪的事,皇上不必向臣妾解釋那麽多。”


    項曄眉頭微微一鬆,但不知為何有幾分淡淡的失望,不過瑉兒很快就補充了她的話,那淡泊的清冷的,甚至高高在上的一句:“自然,臣妾也不想聽她們任何一個人的事。”


    皇帝神情一亮,欣喜地望著瑉兒,她渾身透出的帶著幾分霸氣的酸意,大大地滿足了皇帝,可這種希望一個女人為了其他女人而吃醋的扭曲的虛榮,本是連想都不該想的,項曄當然不會說出口。


    “皇上。”瑉兒忽然道,“您喜歡臣妾什麽,是臣妾的長相嗎?”


    正沾沾自喜的男人立時正經了神情,認真地看著瑉兒,心裏頭整理著想要說的話,可是喜歡和愛,這樣的事非要一條一條列出來,哪有這麽容易,愛上了,連她的呼吸都是自己心頭的事,該從哪裏說起?


    瑉兒見皇帝兀自思量著,她輕聲道:“臣妾不知道,自己能喜歡皇上什麽?”


    項曄像是沒聽清楚,示意瑉兒再說一遍,當聽明白了,立時變了臉色,也叫瑉兒露出幾分緊張。可是皇帝慢慢靠近她,這個人並沒有生氣,反而曖昧地輕輕撫摸過瑉兒的麵頰,笑意淡淡:“不怕,慢慢地你就明白了。”


    湊得那麽近,隨時都能親上來似的,瑉兒不自覺地撅了嘴,輕輕推開皇帝,應了聲“是”。


    可項曄非要親了一口才肯罷休,但是坐回原處,手裏下意識地還以為自己握著昔日不離手的玉骨扇,憑空劃拉了兩下,才發現手中空空如也,惱道:“朕如今唯一不順心的事,找不見那把扇子。”


    瑉兒的目光轉向波光粼粼的太液池,端起手邊的一碗茶喝了一口,沒有半分心虛地說:“那把扇子,臣妾不喜歡。”


    項曄想起自己曾用那把扇子,粗暴地對待她,心裏一咯噔,但緊跟著也敞亮了,笑道:“罷了,既然你不喜歡那把扇子,朕也不惦記了。”


    他再正經地回答瑉兒的話,毫不顧忌地提起了沈哲,說一見鍾情這樣的事,非要說明白很難,看對了眼無論如何都是喜歡的,當初她也不過是給沈哲遞了一個包子,就叫他念了三年。


    瑉兒靜靜地聽完,隻丟給皇帝一句話:“還請皇上,也忘了元州的事,忘了琴州的事。”


    項曄招招手,示意瑉兒坐到他身邊,瑉兒挪動身體,很快就被他一把攬入懷中,結實有力的臂彎輕輕地愛惜地捧著她的身體,項曄本不是心胸狹窄的人,天知道兩個月前的他哪裏出了毛病,此刻亦是大度地說:“朕求之不得,你看,我們已經開始心靈相通了。”


    瑉兒皺眉忍著笑意,被皇帝瞪了眼:“笑什麽?”


    瑉兒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麽,曾經那麽害怕的人,現在比世上任何人都溫柔地對待她,她還不明白自己喜歡皇帝什麽,不敢想自己會不會愛上這個男人,可是,和他在一起,覺得很踏實很開心。


    這偌大的皇宮,舉目無親,但如今,她的丈夫,終於是她的丈夫了。


    “皇上,想聽聽臣妾在元州時的故事嗎?”瑉兒主動問。


    “你說呢?”皇帝的笑意那麽燦爛,像是把十年的笑容都融在此刻了。


    午膳之前,他們坐在一起,一杯茶便說了很久很久的話,用膳時,皇帝還特地親自給瑉兒端了一碗湯,本心情甚好地用膳,可忽然傳來消息,說淑妃病倒了,宮裏的事怕是也管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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