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今天說了那麽多的話,一句對不起之外,便是這兩個字,闖進了瑉兒的心裏。


    害怕,不僅僅是因為項曄曾經的粗暴對待,對於京城,對於皇宮,對於父親,對於家族,瑉兒都會感到害怕。


    她的堅強,是因為不能怕,而不是不怕。


    過去的十年,皇帝的人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瑉兒何嚐不是,他們倆都在十年後,開始了完全不同的人生。


    瑉兒會喜歡上太後,會為了太後不惜出手掌摑囂張的長公主,是因為太後早就對她說過這兩個字:“別怕。”


    項曄要走了,說好聽一曲便走,說好了讓瑉兒冷靜一下,今天終於把想說的話都說了,皇帝可以坦蕩蕩地麵對瑉兒,麵對他愛上的這個女人。


    “不要坐在風裏,朕走了。”項曄再叮囑了一句,走出水榭穿上鞋子,靜靜地離開了。


    清雅一路將皇帝送出大殿之外,那高大威猛但透著輕鬆喜悅的背影,清雅仿佛還是頭一回見,哪怕過去沒有皇後,皇帝也不會有什麽特別高興的事。二皇子出生的時候,不過是象征性地慶賀了一番,清雅在清明閣侍奉了兩年,皇帝大部分時間都是板著臉處理政務,終日忙忙碌碌。


    她急匆匆趕回來,想知道帝後之間發生了什麽,方才那依偎相擁的場景簡直如做夢一般,就在昨天,清雅還擔心皇帝會有一天遇見長得像敬安皇後的女人,皇後就會因此失去一切,可今天就給了她這麽大一個驚喜。


    瑉兒正走出水榭,緩緩穿上鞋子,清雅上前搭把手,見娘娘麵色緋紅雙眼迷蒙,與平日裏的清淡冷靜全然不同,她笑悠悠地說:“娘娘,皇上今日好像特別高興。”


    “是嗎?”瑉兒的言語,還是如平日一般,她轉身指向躺在地毯上的箏,“琴弦斷了,拿去請琴師修一修。”


    清雅見皇後的態度,不想多提方才的事,她也識趣地閉了嘴。


    那之後,瑉兒忽然有興致,要把整座上陽殿走一遍,這裏還有許多她不曾到過的屋子,最後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大殿裏發呆,站了很久很久。


    那個攪亂她人生的人,又一次把她已經決定要這樣過下去的人生攪亂了。


    過去的兩個月,皇帝表達他的愛意的方式,太奇特了,瑉兒此刻還記得,自己柔軟的胸脯在他指間被蹂躪的痛苦和羞恥。更何況,他有那麽多的女人,還有孩子。


    瑉兒輕輕一歎:“還是該怎麽樣,就怎麽樣。”


    而此刻,皇帝的旨意已經傳下,將淑妃的堂妹江雲裳,許配給他的表弟沈哲,並在沈哲這個天下兵馬大元帥之上,另允許他享受親王俸祿。如此,沈哲雖無親王之位,但他的地位,已在官宦貴族的頂端,一並連婚禮也按照親王的規格舉辦,婚禮之期,定在下月中秋。


    淑妃娘家有喜,安樂宮中賓客盈門,可這些喜笑顏開前來賀喜的女人們,沒有一人見過敬安皇後。她們根本不知道在沈將軍的婚禮之外,這宮裏發生了一件足以她們所有人人生的事。皇帝愛上了皇後,而那個男人一旦動了心,這些曾經睡在他身邊的女人,再也入不了他的眼。


    淑妃強顏歡笑應對往來的客人,她要為自己和兒子端起安樂宮的尊貴,可是笑得太累了,夜深人靜的時候,隻能孤零零地躲在角落裏流淚。


    四五天後,雖然淑妃什麽都沒說,妃嬪們也開始察覺不對勁,皇帝再沒有招幸任何一個人,也不去任何一座宮殿,每日不是在宣政殿就是在清明閣,或是去太後跟前露個臉,然後就誰也見不到他了。


    最後一次出現在後宮,是那日去上陽殿,女人們紛紛猜測,是不是帝後又發生了矛盾,氣得皇帝連後宮都不來了。


    這一日,淑妃娘家的人到了京城,太後邀請江家的人進宮,在她那裏擺了幾桌酒宴,命淑妃準備了曲藝歌舞,權作是慶賀沈哲與江雲裳訂婚,而江雲裳也自那日遴選後,又一次進宮來。


    安樂宮裏,淑妃抱著兒子從內殿走出來,便見年輕的堂妹規規矩矩地站在殿中央,當年離開紀州進京時,淑妃與家人作別,雲裳還是個躲在長輩身後的小姑娘,如今長到十七歲,出落得亭亭玉立,比淑妃當年更漂亮。


    爾珍引導江雲裳行禮,她也做得有模有樣,二皇子從母親懷裏掙紮著下來,跑到江雲裳的身邊繞了兩圈,衝她甜甜地笑,淑妃道:“灃兒,這是你的小姨母。”


    小皇子拉了拉她的裙子,想要帶她姨母去外麵玩耍,爾珍上前哄了殿下出去,好留下姐妹二人說話。


    “你爹娘和我爹娘都在長壽宮了?”淑妃問。


    “是,伯父伯母和爹娘,都已經被太後接過去了。”女孩兒開了口,鶯鶯婉轉的聲音,叫人聽著心都軟了。


    淑妃再次打量了堂妹,心中嗤笑,家人一心要把這孩子送進宮與她一同侍奉皇帝,想來這般姿色氣質,皇帝不會嫌棄,可要他喜歡卻就難了,跟了皇帝這麽多年,隻知道他不喜歡什麽,卻始終不明白他喜歡什麽,而那個秋瑉兒,就鑽進他心裏了。幸好堂妹沒有進宮,進了宮,不過是又多一個悲劇。


    “娘娘,我今天能見到沈將軍嗎?”雲裳主動問。


    “這種話不許再說出口,顯得我江家小門小戶,女孩兒沒教養。”淑妃卻冷著臉道,“你早晚是他的妻子,婚禮之後天天都能見到,急什麽?”


    “是。”雖然應了,可年輕的女孩子並不服氣,低垂著眼眉不再說話了。


    淑妃有些不耐煩,問道:“你在想什麽,為什麽要見沈哲?”


    雲裳抬起眼簾:“多年不見,已經不記得他長什麽樣子了,我不想嫁給從沒見過的人。”


    淑妃冷笑:“還由得你嗎,家裏是怎麽教你的?更何況你們不是從沒見過,是你忘記了。”


    姑娘像是低語了幾聲,可淑妃沒聽見,她道:“在宮裏要規規矩矩,你這些小動作都不可以有,家裏到底是怎麽教你的?”她起身來,走近自己的堂妹,一巴掌拍在她的後背上,嗬斥道,“低頭不是要你佝僂著背脊,無論走路站立都要體態優雅,從今往後你是京城乃至整個大齊最尊貴的夫人,別給我丟臉,別給你丈夫丟臉。”


    “是。”雖然應下了,可年輕人到底是年輕人,淑妃不得不感慨十年的差距,她的妹妹身上,竟有幾分氣質和皇後相類似,難道因為她們都在一樣的年紀裏?


    此時爾珍又折返回來,笑道:“太後娘娘派人來催了,請您帶著小姐去長壽宮。”


    淑妃冷冷地問:“皇後去了嗎?”


    此刻,瑉兒剛剛抵達長壽宮,而沈哲已經在裏頭了,連帶著江家的人,以及其他賓客都在,見皇後駕到,紛紛起身相迎,瑉兒從一眾人麵前走過,太後早已伸出手要兒媳婦坐在自己身邊,笑道:“正要派人去請你來呢,一會兒你也見見雲裳,她和你一般大,你們能有話說,妯娌倆往後可要互相幫襯。”


    瑉兒含笑答應,見過了江家的人,一麵命清雅將賞賜的東西送給他們,而她這些東西,都是從宰相府來的,這上頭,秋振宇很盡心。


    長壽宮門外,皇帝剛剛到,正遇上淑妃帶著堂妹來,淑妃一如既往地熱情親昵地上前與項曄說話,可是知道瑉兒已經到了,皇帝沒顧得上理她,也沒心思看一眼多年不見的雲裳,徑直就往門裏走。


    步入大殿,那麽多的人,他隻看到了坐在太後身邊的瑉兒。


    算起來,上陽殿一別後,他們有四五天沒見麵了,皇帝說給她時間冷靜,就真的再沒有打擾過她,瑉兒倒不至於很想見皇帝,可這會兒乍然見他闖進來,不由得臉紅心跳,這是從前絕不會有的感覺。


    但是瑉兒很好地克製了,與眾人一道行禮後,皇帝一入席,家宴便開始了。


    淑妃按捺下被忽視的幽怨,帶著堂妹上前,再次向太後與帝後行禮,太後樂嗬嗬地說著:“哲兒,來見見你未來的妻子。你還記不記得雲裳,小的時候見過的。”


    江雲裳的心突突直跳,方才進門,因堂姐千叮萬囑她一直低著頭,沒敢東張西望。


    沈哲落落大方地走上前,麵上是溫和淡然的笑容,禮貌地看向淑妃身邊的年輕女子,雲裳在他臉上匆匆掠過一眼,就赧然低下了頭,福了福身子道:“沈將軍萬福。”


    沈哲卻一笑,對姑母道:“記得,雲裳還是小時候的樣子,隻是如今比從前更漂亮了。”


    闊別多年的再見,雖然已經定下了婚約,可在眾人麵前被直呼閨名,直叫雲裳的心撲撲直跳,她忍不住抬起頭,想要再好好看看這個人,雖然終身大事自己做不得主,可能嫁給這個天下女子都傾慕的男人,她沒什麽不樂意了。


    “將軍,和從前不一樣了。”雲裳卻道,“和記憶裏的模樣,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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