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甜打完電話, 離開。


    好一會後, 旁邊那扇門,才徐徐推開。


    ………


    周五放學,校門口擁堵嘈雜。


    來接小孩的私家車交匯困難,又要做生意又要躲避城管的攤販邊烙餅邊跑,高峰期的奶茶店飾品店人頭攢動, 等公交的同學把行李擱地上用腿夾穩, 一邊和同伴聊天, 一邊叉雞柳、啃裏脊、啜奶茶……三三兩兩,嘴角沾著帶油的辣椒麵, 一張張臉龐青春洋溢、浮著熱出來的紅暈。


    秦詩被傅逸接走了, 江甜便和另兩個室友擠上公交。


    長發及腰的是段段,短發及耳的是肖暢。段段身姿矯健地占了個靠窗的位置, 分一半給江甜, 江甜又人小力氣大地抱住肖暢。


    懷裏人朝窗外看,直捏江甜胳膊:“甜姐兒你看那是不是允哥啊, 你看你看!”


    江甜順著肖暢的目光,一眼便停了。


    陸允信習慣插兜而站, 麵色寡淡,聽沈傳說著什麽, 一副漫不經心的姿態。


    明明是他的氣場和周遭格格不入, 可他不聲不響朝那一站,輪廓流光瀉影,旁人反似白噪聲。


    “好像是。”江甜如常地收回視線, 轉移話題,“周末出去玩嗎?”


    “不是要月考了嗎,我媽肯定不準。”


    “加一,甜姐兒你媽離得遠管不到你,你是不知道我們的苦。”


    “差不多,”江甜吐一下舌頭,惟妙惟肖學外婆,“十點還在看電視!還珠格格都播幾百遍了我給你說紫薇馬上要瞎了!八點了還不起床,你學學人對麵陸,”音調一轉,“努力的小孩!”


    段段點頭:“這種和鄰居家孩子比最煩。”


    公交車鬧哄哄,肖暢也附和:“就是,我媽也這樣,總愛拿我和我那表姐比,什麽她們年級前十,什麽超重本一百多分,什麽沒去清華去了香港理工大學,說起來那勁喲……”


    江甜穩住肖暢的腰:“別人問你考多少,你也可以很遺憾地‘嗨呀,又不是第一’,問有多少錢,‘嗨呀,不到一億’……”


    三個女生笑作一團。


    到南大,江甜揮手道別,下車斂好神色。


    車輛再次啟動時,車上已經沒什麽人了。


    段段視線掃過前方,抓肖暢:“你看你看,那真的是允哥,”她奇怪,“不是說允哥住在一中那邊嗎,怎麽打車到南大,又掉頭走。”


    肖暢聳肩:“至高神的世界凡人能懂?”


    ………


    江甜回家,放書包,洗澡,聽江外婆喚“甜甜”下樓,和帶麵條來蹭飯的明瑛打個照麵。


    江甜臉上的不自然一閃而逝,隨即笑著給麵條拋個飛盤,摸摸麵條洗手上桌。


    明瑛邊吃邊道:“快換季了,甜甜明天有空嗎,陪阿姨逛街?”


    江甜猶豫:“可……”


    “聽說南城公園旁邊新開了一家甜品店,裏麵的抹茶千層超好吃,”明瑛不露聲色,“還有她家的蔓越莓幹,我同事之前去過,說口感特別棒……”


    江外婆亦勸:“我逛不動,正好讓你明阿姨給你挑兩身新衣服。”


    “……”


    和某人冷戰半個月,明瑛的容貌又和陸允信極為相似。


    江甜以為自己和明瑛在一起多多少少會不自在,然而第二天碰頭後,明瑛決口不提陸允信。


    南城商圈比之前大了一輪,明瑛讓江甜去試秋季新上的貝雷帽、裙裝,反到是江甜眉眼彎彎應著好,去更衣室換衣服時,總是不自覺地想到自己和他曾路過過這家店,這家店前麵有老爺爺,老爺爺旁邊是電影院,他們還在電影院門口被同學起過哄……


    越想不想,越是想。


    越是想,越想不想。


    “好看嗎?”江甜提著及膝裙出來,赧然問。


    紅白黑三色相撞,格子元素活潑俏皮。


    明瑛眼睛亮:“轉個圈我看看。”


    江甜轉圈。


    “就買這身吧,太可愛了。”


    “那條背帶褲也好看。”


    江甜骨骼細,衣架子一樣什麽都能穿,大眼睛,小酒窩,膚白帶著嬰兒肥,明瑛根本停不下來:“那件蕾絲襯衫也可以穿在校服裏。”


    “剛好秦詩也有一件。”


    “……”


    明瑛和江甜揣著導購們“母女倆都漂亮”的誇獎兩手拎滿,到甜品店修整。


    明瑛意猶未盡:“我小時候家裏條件不好,沒得吃沒得穿,後來生活可以了,就超想有個女兒,給她買各種好看點的小裙子,蝴蝶結,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然而……”明瑛歎息,“那父子倆一個比一個不解風情,帶出來逛街就像帶了倆保鏢,真是。”


    江甜適時笑。


    服務員把抹茶套餐端上來,明瑛不怎麽吃這些,江甜熟稔地給她介紹:“這個是班戟,這個是千層,這個是小旋風……”


    江甜聲音輕,“叮叮當當”,像山澗隙清澈的泉眼兒。


    明瑛含笑聽著,學她拿叉子叉班戟,入口,蔓開。


    明瑛狀似無意:“甜甜和臭小子最近怎麽樣,”明瑛措辭,“上周他回來你留校,這周你回來他不回來,就像約好一樣……是不是他和你鬧脾氣了?”


    “巧合吧。”江甜腕頓一下,訕笑。


    “你別護著他,臭小子脾氣怎樣我當媽的很清楚,”明瑛毫不掩飾地嫌棄,轉而,語氣溫和,“我不知道你們怎麽了,也出不了主意,隻想說胡亂說點,甜甜你覺得順耳就聽,逆耳就當風刮過。”


    抹茶奶綠杯麵有漣漪,倒映出江甜微垂的眼睛。


    “他成績好懂得多,可他也是個拙人。”


    明瑛和江甜坐到一邊來:“你不說他就猜不透你的心思,你別扭他比你更別扭,你也猜不透他的心思,與其兩個人擰著繩誰也不放,甜甜你不如好的壞的都衝他發了,不管他舒不舒坦,至少你舒坦。”


    “我不知道該怎麽說,”江甜苦笑,“總感覺我和他說不了兩句話,不是我不開心,就是他不開心,感覺像走到了死胡同……”


    不想退,也進不了。


    十月還有蚊蟲,江甜拍腿。


    明瑛體貼地按開桌旁驅蚊燈:“其實你才出生時,青姐帶你回來過一次,那時候臭小子兩歲,自己剛站穩,就想抱你,”明瑛想著當時的場景,有些發笑,“結果青姐剛護著護著把你遞給他,你就尿在他身上。”


    江甜微怔。


    明瑛說:“他很小就有個習慣,餓不哭,冷不哭,熱不哭,唯獨我沒及時給他換尿布會哭,越長大越是這樣,愛幹淨愛整潔,忍不了丁點髒亂差……”明瑛回憶,“青姐當時站著接電話,我以為他得把你直接扔了,嚇得趕緊衝過去,結果他一直抱著你等青姐接完電話,口齒不清給青姐說尿尿了把你還給青姐,這才顛顛跑過來,皺巴著小臉拉我回家換衣服……”


    “送他去他奶奶家,是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明瑛仍舊無法釋懷,“之後很長一段時間,他狀態很差,哪怕後來會有交流,也是簡單的音節,複學,奧賽,第一,拿各種獎,好多老師都說羨慕我,”明瑛扯唇,“可我也羨慕人家,十四五歲,青春期叛逆的叛逆,躁動的躁動,母子連心,我真的可以感覺到他的漠然。”


    徹頭徹尾的漠然,江甜在去年暑假夏令營那個初遇,抑或重逢的晚上,和月色一起看見。


    明瑛喝一口奶綠,清甜沒過咽喉。


    “直到去年暑假,他撿了麵條,我看他對麵條,才能看到難得的溫柔,再後來你來二老家,他放麵條咬你,我就感覺到有什麽東西不一樣,接著我讓他給你補課,他答應了,我屢次讓他給你補課,他屢次妥協,等我做清潔發現他砍掉了他很喜歡的那排修竹,聽傅逸說他撿麵條回來那個暑假遇到過你,再後來你粉色的kitty碗放在碗櫥,他的碗旁邊,麵條都沒有的特權,我就知道,”明瑛笑,“他真的收不住了……”


    江甜手指捏著勺柄,稍稍泛白。


    明瑛把千層叉到她盤裏:“上次在教務處,你誤叫我媽,你先看他而不是先看我,我那時知道,你對他也不一樣……”


    “甜甜,真的,”明瑛無奈,“我兒子我太了解,我和他也鬧過好多次,他絕對絕對絕對不可能先開口,不可能先解釋什麽……”


    明瑛終於說到了:“如果你覺得他陸允信還行,你就衝他發發火,你就是作天作地小公舉,讓他自己撿有用的聽,聽完自己隔過勁翻篇……當然,你要是覺得不要再喜歡他陸允信了,你也把你受的委屈全給他,你喜歡別的男生也好,你不喜歡也好,你還是明阿姨喜歡的甜甜……”


    兩人在甜品店坐了一下午。


    出來時,夕光洋洋灑灑,落了滿城。


    兩人沒走幾步,撞見牽著手的傅逸和秦詩。


    秦詩認識明瑛,允哥的媽媽,和秦政有往來。


    秦詩下意識想甩開傅逸的手,傅逸牽得更緊,一臉嬉皮地喊人:“明阿姨,甜姐兒。”


    “大庭廣眾的,這無賴,”江甜瞟到小動作,嘖,“六六六!”


    “見家長什麽的,”傅逸學她,噎她,“六六六!”


    明瑛掄包佯裝打傅逸:“欺負甜甜。”


    傅逸一手還緊緊牽著害怕的秦詩,另一手給麵子地抱頭求饒:“哎喲,明姨,我錯了,錯了還不行嗎?”


    幾人笑著分散。


    回南大,臨進門,江甜給了明瑛一個盒子,裏麵是一條花紋精美的披風。


    是明瑛路過櫥窗多看兩眼、想著顏色太出挑、自己不年輕了就沒進去問的披風。


    江甜在明瑛出甜品店去洗手間的空隙,返回去買了下來。


    明瑛驚喜道謝,江甜說“自己寫點文章存了丟丟錢,剛好派上用場”,明瑛沒忍住地親了親她額頭。


    江甜回抱明瑛為下午道謝,上樓後,一個購物袋一個購物袋地整理明瑛給自己買的衣服,動作平靜如一幅妍麗的仕女圖。


    11月1日,晴。


    喜歡他的第五百天,可能真的不適合。


    熬的湯他不喜歡喝,想求和他總是轉身。


    明明想說給宋易修道歉,想說讓他陪我去北城給宋易修道歉,想說讓他陪我去北城看一看馬上要翻新變樣的北三中……真的真的熬不住,他那麽輕描淡寫,你和宋易修在一起,你和宋易修在一起,你和宋易修在一起……


    不該是他,為什麽他要說這樣的話,明明傍晚陪我哭的人是他,深夜牽我手的人是他,抱住我的人是他,給章魚小丸子的是他,載我回家的是他,笑我矮笑我平胸說理想型不是我又給我拎書包的人,還是他啊……


    真的真的。


    他靠近,他遠離,他低醇著聲線挑眉笑,他眉目泠泠裹冰霜。


    走向他的路滿一塊,空一塊。


    江甜舉步維艱。


    如果牽連成為負擔,那麽……


    江甜合上日記本,房間燈熄的刹那,隔壁的光恰好亮起。


    填了留校,送她回家,返回學校又翻牆回來,隔她近一點吧。


    陸允信想,這樣會隔她近一點。


    近到他可以清楚地聽到她關門,她洗澡,她安靜了一小時十八分五十六秒……


    陸允信靠著床,眼睫半闔。


    他一下一下捋著麵條的背,修長的指節沒在哥威斯犬的軟毛裏。


    陸允信眸光輕閃,“麵條,”他說得低,緩,喉結滾如三月江南屋簷瓦片上將落未落的雨,“你說,我是不是很混蛋……”


    麵條揚身,輕輕蹭了蹭他的手。


    ………


    月考過得很快。


    題整體難,一班卻考出了有史以來的最高平均分,尤其語文。


    郭東薇重點表揚江甜:“課代表功不可沒,同學們功不可沒,當然,這些同學除了某個人。”


    郭東薇微笑:“678總分年級第一以為我不敢說你?所有人都在進步,就連二班第一都從你三十分靠後考到現在677了,陸允信啊陸允信,百分百的及格率敗在你一個人手上,語文公認最簡單,你給我說說,你的89分是怎麽答出來的,啊?!”


    “做著夢在答。”陸允信一臉無所謂。


    同學們哄堂大笑。


    郭東薇氣得一個粉筆頭朝他砸去,陸允信偏頭躲,視線不經意撞上江甜的。


    她和同學們一起揚唇,迎向自己,笑得明媚友好……夾著一絲明顯的疏離。


    江甜別過臉。


    陸允信忪了幾秒,更換腿交疊的秩序,擰開水瓶仰頭喝,喉嚨滾得緩而費力……


    晚上看電影,是東郭考前承諾的。


    馮蔚然負責統計投票,理科實驗班男女比例四比一的後果就是《歌舞青春》敗給了《死亡錄像》。


    拉燈,拉窗簾,鎖門。


    一片漆黑中,沒有鋪墊,沒有因果,攝像機直接將觀感帶進那幢充斥著喪屍和死亡的大樓……


    女記者電視直播,突然衝出來渾身是血的人。


    “啊——!!!”


    大樓裏的亞裔帶著子女逃跑,開門的老太太露出獠牙森森。


    “啊——!!!”


    尖叫不斷,血腥刺目。


    幾個極為不適的女同學去東郭辦公室自習。


    剩下來的、包括江甜,原以為自己承受力還行,抱著獵奇的心思跟著救援官兵的視野上樓,在極小心的氛圍裏聽到點令人舒緩的輕音樂。


    一個救援兵循著音樂,試探著腳步走入轉角,恫目駭牙雙眼赤紅的喪屍無聲立在他身後,倏地——


    “啊——!!!”男生們低笑,女生們高音。


    江甜猛一下捂眼扭頭,驚慌中轉錯方向,驀地撞進一方溫熱。


    江甜整個人一懵,伴著耳畔又一波尖叫,從手指縫隙裏看到陸允信的手,手上的手機,手機上正在廝殺、因為自己莽撞而停下操作的遊戲界麵。


    “起來。”


    江甜慢慢回神,強壓下不知名的情緒:“不好意思……”


    江甜撐著他桌子邊緣想坐直。


    陸允信一手握著手機,一手扯出抽屜裏的校服外套揉腿上,然後,覆上她撐桌子的手,掌心貼著她手背,長指滑進她五指,以近乎十指相扣的形態施著力,將她的手從桌上拂下,一寸,一寸……


    江甜像一隻誤闖禁地的鹿,明明有逃跑時間,仍被風景迷得不知所措,等著禁衛軍把自己收服。


    說好的不喜歡,說好的不合適,說好的放棄,在陸允信把江甜摁回腿上,墊著校服的腿上那一刻……


    統統不存在。


    她枕在他的腿上,說不清是被迫還是不願反抗地側枕在他腿上。


    眼前是他一絲不苟的課桌,耳上是電影恐怖的bgm和女生們接近沙啞的尖叫,江甜枕在陸允信懷裏,宛如得了庇佑,安寧地,數著心跳。


    一道歎息幾不可聞。


    手機扣在桌麵發出清脆“哢噠”,陸允信另一隻手,帶著一種極盡溫情、極為歉意、極為肯定的輕顫,慢慢地、輕輕地,落在她絲緞般的發上……


    過了幾秒,一道熟悉的嗓音響得低緩,沉靜。


    “那天晚上我回寢,宋易修還在廁所,我去陽台打遊戲,他一個人絮絮叨叨說話,說為什麽好了,為什麽船長的藥那麽有效果。”


    江甜反應了好一會,有些不敢相信又確實聽到地緩慢眨眼……


    他這是……在解釋?


    “宋易修說,他一點也不喜歡奧數,一點也不喜歡,他說他喜歡英語,想考北外,以後想做外交官,可他爸爸當初高考差一分,沒考上清華建築係,最後學管理進了企業,他說,他爸爸從小就給他立了清華建築係的誌願,想讓他替自己成為一個出色的建築師。”


    江甜靜靜聽。


    陸允信一字一字地說給她:“他說他真的快受不了了,盡全力,然後覺得每個數字都在扼自己的喉嚨,”陸允信陳述,“他說,是不是他拉肚子拉到崩潰,第二天狀態不好,考差,心態崩,滾雪球一樣越來越崩,他就可以逃離得獎機會,逃離奧賽,逃離清華。”


    “第二年如法炮製,他是不是就可以被父母理解為不成材,放棄他,他就可以考自己的‘共-和-國外交官搖籃’。”


    “他問我,如果是我,我會怎麽辦。”


    如果是陸允信,那個沉默寡言不問旁人的陸允信。


    他會說:“沒有如果。”


    不知是那天晚上風太大,還是殘蟬太吵,陸允信衣服被吹得鼓鼓脹脹,眼前好像就是小姑娘一步三回頭,擔憂的眼神。


    陸允信說:“如果我是你,我會直接退賽。”


    宋易修現在的成績,是北三參加奧賽以來,同階段衝的最高的成績。


    如果用宋易修的方式逃避,學校、老師會給他扣上資質平平的帽子,北三被淘汰掉的同學會埋怨他在其位不謀其事,還有父母……


    如果用陸允信的方式,雖敗猶榮,北三不會追究責任隻會惋惜,同學不會抱怨隻會惋惜,給一個望子成龍的父母足夠的談資……


    沒到結果,才有無限可能。


    極其野心而壯闊。


    那是從來都是利己主義的陸允信。


    第一次,鬼使神差,真的是鬼使神差……


    宋易修沉默良久:“幸好,你不喜歡她,”轉念想到什麽,他說,“她以前寫過一篇關於愛情的文章,說她媽媽雖然嫁了她爸爸,但她更傾向媽媽那個竹馬,外交官,退下來到地方從-政,雖然沒聽媽媽提起過名字沒看過照片,但感覺就是一個風度翩翩溫文儒雅的人……有一種命中注定,大概是我的夢想型,剛好吻合她的理想型。”


    那天晚上,宋易修在廁所裏,陸允信在陽台上。


    隔著一扇“嘎吱”作響的門,宋易修說了很多,陸允信話很少。


    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宋易修從廁所出來,邊洗手邊笑:“你說,她知道我因為雞湯拖垮了身體會愧疚嗎?”


    對於無故退出奧賽的學生,每個學校都會私下警告,而對於有故退賽的學生,奧賽組委會會嚴查理由。


    在奧賽結果下來之前,陸允信揣著一顆□□,選擇沉默。


    而在奧賽結果下來之後……


    她不停問宋易修,不停擔心宋易修的前程,不停說“萬一”,每個字都重合著宋易修的字眼……


    陸允信的心一團亂麻。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把自己推到這樣的境地,他不知道她對宋易修的關心是真關心還是假關心。


    抑或,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讓宋易修全身而退,用一種他曾經極度不認同、近乎“江甜”的處理方式……


    他的校服上有肥皂味,江甜很喜歡。


    他的手骨節分明,江甜很喜歡。


    就連他的書,都比別人更討江甜喜歡……


    電影進入後半段,高-潮層疊。


    不少女生被嚇得抱在了一起,江甜聽著尖音,順大流地雙手抱住陸允信的腕。


    江甜輕聲說:“那篇喜歡外交官的文章,是為了符合題材拿獎。”


    江甜說:“愧疚是有的,關心是真的,但真的就是普通同學的愧疚和關心,說出來的萬一,都不衷心。”


    “最不能接受,是你說我和宋易修,”江甜停一下,“在一起。”


    “那是二十五天前的陸允信說的,不是我,”陸允信說,“但仍然道歉。”


    他指尖纏著她的發梢,微微傾身,薄唇附到她的耳旁,寸寸闔上眸:“對不起……”


    為她想說話時自己的離開,為那些漠不關心,為所有拒絕求和。


    “然後……”陸允信話鋒輕滯。


    江甜與他纏著小指,轉頭,恰好撞進他深邃而專注的眸。


    “江小姐,”沉悶又認真地喚,“陸允信的耳朵說它以後不想聽你那麽頻繁地說一個男的名字,即便不衷心。”


    “好。”江甜心裏某塊地方,不自知地陷了進去。


    “陸允信的眼睛說,它希望以後看不到你明明找得到他的作業,卻不肯給他交。”


    “好。”江甜心軟得不成樣子。


    “陸允信的手說,它希望以後可以少幫你找不見的卡、鉛筆、圓規、叉子、三角板、直尺。”


    “……”


    “陸允信的鼻子說,它希望你以後少吃垃圾食品,比如泡麵、辣條、薯片、果凍。”


    “……”


    “陸允信的腿說,”斟酌措辭,“它很麻,你可不可以稍稍挪一下——”


    “麻煩陸允信的腿回去告訴你家主子,他事兒太多,江小姐駁回,得寸進尺可不是什麽好習慣。”江甜嘴上嫌棄,腦袋卻是稍稍抬了抬,讓他終於動動腿。


    然後,陷著兩個小酒窩,眉眼彎彎望著他,立馬枕下去,借著恐怖片的高節奏和課桌遮擋,她悄然環住他的腰。


    陸允信身體微微僵了僵,低頭睨見她一副“我就有壞習慣你打我”的表情,尤為無奈地抬手,然後,迎著江甜寫著“我的天你不會真的要打我”睜大的眼睛,失笑著,將她不小心吃進嘴裏的發,輕慢地挑開……


    “刷刷”開燈,驟亮打破黑暗。


    緊接著,東郭焦急的聲音踩著小跑的步伐從教室門口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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