衝大師占了上風,越發不拘一格,袖如流風,身如明月,拳掌起落,如山如嶽,使到得意之處,隨意揮灑,諸法不拘,真有幾分癲狂,狂禪二字,名副其實,。


    “好和尚!”淵頭陀看得舒服,朗聲問道,“你這是什麽境界?”


    衝大師隨口答道:“兩隻赤手,把山河大地揉扁搓圓撒向空中毫無色相!”說到這兒,出拳揮袖,若有若無,不可捉摸,倏爾衣袖一抖,輕飄飄穿過鐵木黎的掌勢,噗的一聲擊中他的腦門。


    這一下看似輕柔,鐵木黎卻覺頭骨欲裂、兩眼發黑,一陣天旋地轉,險些兒昏了過去。


    “縱無色相,也是非相!”淵頭陀淡淡地說道,“敢問和尚,本來如何?”


    衝大師朗聲說道:“一張空口,將先天祖氣咀來嚼去,吞在肚裏大放光明……”趁著鐵木黎昏沉遲鈍,拳腳疾進,砰的一拳擊中他的左胸。


    鐵木黎倒退兩步,身子搖晃不定,衝大師一腳飛起,穿過他的掌勢,踢中他的胸口。


    喀啦啦,鐵木黎肋骨斷了數根,口血狂噴,飛出數丈,重重撞在山崖上麵,瞪著兩眼徐徐滑落,身子抽搐幾下,頭一歪,再也不動。


    “阿彌陀佛!”淵頭陀徐徐起身、合十歎氣。


    場上一時寂然,鐵木黎的厲害眾人早已領教。衝大師斷了一臂,不過百招就將他擊斃,武功之高,超乎想象。葉靈蘇暗自琢磨,衝大師拳打十方,暗含無窮禪機,倘若與之交鋒,恐也勝算不大。


    衝大師袖管飄動,大踏步走了過來,葉靈蘇握緊劍柄,冷笑道:“好啊,那邊打完了,你我的賬也該算算!”


    “葉幫主誤會了。”衝大師舉掌行禮,“和尚此身,罪孽甚多,所以苟且偷生,隻因塵緣未了。如今鐵木黎死了,貧僧塵緣已盡,特來向姑娘領死,要殺要剮,悉聽尊意。”


    此話一出,眾人無不詫異,葉靈蘇皺眉道:“和尚,你又有什麽詭計?”


    衝大師啞然失笑,搖頭道:“沒有詭計!”


    葉靈蘇冷哼一聲,手腕抖動,劍尖抵住衝大師胸膛,入肉三分,隻要向前一送,便可刺穿心髒。葉靈蘇目光清澈如水,盯著衝大師的麵孔,見他神色如常,眉宇疏朗,眼神安詳自在,並無恐懼之意。


    葉靈蘇不勝驚訝,心想:“這和尚出了什麽事?此番相見,脫胎換骨,跟當年的賊禿驢一天一地,分明就是真如佛子、一代高僧。”想著大為猶豫,掉頭看向淵頭陀,老和尚雙目微合,淡定自若,仿佛一切與己無關。


    葉靈蘇越發驚奇,問道:“淵神僧,你沒話說麽?”


    “說什麽?”淵頭陀反問。


    葉靈蘇奇道:“你不想救你的徒兒?”


    “誰說不想?”淵頭陀笑道,“我不是已經救了他麽?”


    “怎麽說?”葉靈蘇皺眉。


    “救人容易,去心魔難!”淵頭陀閉上雙眼,幽幽地歎道,“我這徒兒,開悟大道,已脫苦海。皮囊隻是色相,生死不過彈指,你殺不殺他,於他而言都是一樣。”


    葉靈蘇呆了呆,仔細打量衝大師,忽道:“你還複國麽?”


    衝大師搖頭道:“夢幻泡影,都是虛妄!”


    “還殺人麽?”葉靈蘇又問。


    衝大師笑了笑,說道:“當殺便殺,又有何妨?”


    葉靈蘇輕皺眉頭,沉思一下,收回長劍,忽道:“你走吧!”


    眾人一片嘩然,淵頭陀睜開雙目,注目女子,衝大師也流露訝色,小聲問道:“葉幫主,你不為楚空山報仇了?”


    “不是不為,而是不配!”葉靈蘇注目山頂,不勝悵然,“北平城下,我殺的人遠比你多。他們的親人若要報仇,我一萬條命也不夠。知過能改,善莫大焉,你殺了鐵木黎,也算是將功補過,我這一雙手鮮血未幹,又有什麽資格殺你。”


    衝大師一時無語,低眉沉吟。淵頭陀點頭道:“葉幫主,你也變了。”


    葉靈蘇隻是苦笑,孟飛燕跌足怒道:“幫主,你就這樣放過他了?”葉靈蘇默然點頭。孟飛燕眼眶發紅,說道:“那我師父不是白死了?”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葉靈蘇沉默一下,“我不殺改過之人!”


    孟飛燕恨怒難忍,惡狠狠瞪了衝大師一眼,又看鐵木黎屍體,咬牙道:“我先割了老韃子的人頭,祭奠家師在天之靈。”掣出牛耳尖刀,一個箭步衝上,抹向鐵木黎的脖子。


    刀尖剛到咽喉,鐵木黎如安機簧,嗖地彈起,哢嚓,擰斷了孟飛燕的手臂,右手成爪,捏住她的脖子。


    人群中驚呼迭起,葉靈蘇伸手按劍,淵頭陀師徒也緊皺眉頭,雙雙踏上一步。


    “站住……”鐵木黎話沒說完,先吐了一大口鮮血,臉色越發灰敗,他咬牙發狠,“誰敢過來,我先擰下這醜八怪的腦袋!”


    眾人一時駐足,淵頭陀搖頭歎道:“鐵木黎,你堂堂宗師居然詐死?”


    “狗屁!”鐵木黎啐了一口,“老子可不像你禿驢假道學、假清高,為了活命,別說詐死,吃屎老子也幹!”他兩眼一瞪,掃視眾人,“還等什麽?統統讓開!”


    孟飛燕悲憤難抑,高叫:“幫主,別管我的死活,先殺了老韃子再說!”


    葉靈蘇猶豫未決,鐵木黎已怒道:“再不閉嘴,老子一顆顆拔掉你的牙齒。”


    “老韃子……”孟飛燕性情剛烈、罵不絕口,鐵木黎作惱,給她一記耳光,孟飛燕滿口是血,吐出兩顆牙齒,她仍不屈服,兀自罵道:“老韃子,老狗屎……”


    鐵木黎見眾人不退,有心立威,厲聲道:“不聽話麽?再取你一隻耳朵!”高舉右手,作勢削落,他的掌力削鐵如泥,這一掌下去,孟飛燕右耳不保、醜上添醜。葉靈蘇心頭一緊,急聲叫道:“慢……”


    鐵木黎掌勢一頓,停在半空,葉靈蘇鬆一口氣,徐徐說道:“鐵木黎,你放了孟飛燕,我放你走路……”


    “豈有此理?”雲裳暴跳如雷,跺腳大罵,“先饒賊禿驢,再放老韃子。葉靈蘇,你這麽慈悲為懷,怎麽不去當**?”


    “當**也沒什麽不好!”葉靈蘇木然說道,“孟飛燕是楚先生唯一弟子,我不能看著她沒命。”


    雲裳怒道:“鐵木黎殺了多少東島弟子,難道他們都白死了?”


    葉靈蘇說道:“過了今日,我自會找他算賬。”轉眼看去,“鐵木黎,你說如何?”


    鐵木黎聞如未聞,兩眼怒睜,麵龐抽動,右手停在半空簌簌發抖,仿佛將要落下,但被無形之力牽扯住了。


    “善哉、善哉!”淵頭陀口宣佛號。衝大師也眼珠轉動、似笑非笑。


    葉靈蘇也看出異樣,心中怪訝,忽聽鐵木黎澀聲叫道:“誰?是誰?”


    “我!”一個聲音冷冷響起,其中透出幾分倦怠。


    葉靈蘇身子一顫,眼前微微暈眩,刹那間,淚水模糊了雙眼。她不敢回頭,仿佛中了定身法兒,身子一動不動,直勾勾望著前方,四周的一切都如輕煙散去,隻有那一個“我”字還在心頭回響。


    “樂之揚!”鐵木黎一聲疾喝,忽將葉靈蘇驚醒。她吸一口氣,瞥眼望去,樂之揚站在一丈之外,穿得破破爛爛,胡須拉碴,汙垢滿身,長長的頭發數年未剪,一直垂到腰間。他的神情十分疲倦,仿佛一個苦力,長久負重致遠,身心俱疲,了無生意。


    “你怎麽變成這樣?”葉靈蘇幾乎衝口而出,心中有如針刺,更有一股難以形容的酸楚。


    樂之揚沒有看她,他兩眼朝下,雙手向前,十指微微顫動,仿佛身前橫了一張古琴,蝮紋焦尾,弦如冰雪。樂之揚凝神彈奏,側耳傾聽,可是眼中臉上,卻如死灰古井,看不出一絲悲喜。


    鐵木黎滿頭是汗,又叫:“樂之揚,你使了什麽妖術?”


    “妖術?”樂之揚淡然說道,“你沒看見我在彈琴麽?”


    “彈你娘的屁!”鐵木黎自覺受了愚弄,火冒三丈,破口大罵,“哪兒來的琴,你失心瘋了!”


    “說得是,我失心瘋了!”樂之揚歎一口氣,右手輕輕一揚,鐵木黎姿勢不變,猛地向後翻出,砰地摔在地上,齜牙咧嘴,還沒爬起,樂之揚左手再揮,他又扯線似的躥起五尺來高,翻個跟鬥,腦袋朝下,砰,撞得頭破血流。


    樂之揚手揮無形之弦,目送不歸之鴻,左起右落,右起左落,雙手連揮三次,鐵木黎就翻了三個跟鬥,一次比一次跳得高,摔得七竅噴紅、三屍出竅,最後一下撞上岩石,麵龐扭曲不勝,幾乎兒昏了過去。


    孟飛燕忽得自由,隻覺不可思議,回頭望去,鐵木黎緊貼岩壁,動彈不得,似有一隻無形巨掌,將他死死抵在那兒。


    “孟鹽使!”葉靈蘇叫道,“快回來!”


    孟飛燕如夢方醒,隻怕鐵木黎再次發難,匆匆逃回本陣,心子怦怦直跳,說道:“老韃子怎麽了?”


    葉靈蘇皺眉不答,淵頭陀低聲說道:“以老衲之見,樂施主以敵製敵,以鐵木黎的內力將他自身製住。”


    孟飛燕張口結舌,不敢置信,回頭看向樂之揚,忽見他左手無名指輕輕挑動,鐵木黎收回左掌,對準臉頰一掌,登時牙落血流。


    “打得好!”孟飛燕拍手高叫,她嘴裏血腥未褪,臉上疼痛不已,可見鐵木黎自打耳光,心裏卻是美滋滋的,說不出的舒坦快意。


    “那就多打幾下!”樂之揚頭也不抬,十指或屈或直,或彈或挑,鐵木黎雙手掄圓,左一掌,右一掌,隻向臉頰上來回招呼,出手甚重,打得鮮血飛濺,滿口牙齒紛紛掉落,兩眼向上翻轉,似要昏厥過去。


    眾人起初隻覺痛快有趣,看到後來,無不背脊發冷。鐵木黎何等人物,縱然受了重傷,在場之人也罕有敵手。樂之揚隔空施術,麵對一代宗師,仿佛牽扯木偶,鐵木黎自傷自殘,全然無法自主。


    “阿彌陀佛!”淵頭陀心生不忍,“樂施主,自出洞來無敵手,得饒人處且饒人!鐵木黎終是個人物,還是給他個痛快吧!”


    樂之揚看他一眼,點頭道:“好!”右手一揚,鐵木黎躥起數尺,身子充氣似的臌脹起來。


    啪啪啪,樂之揚雙手連拍,鐵木黎一聲慘叫,渾身穴道迸裂,鮮血有如泉湧,仿佛泄了氣的皮球,破破爛爛,縮成一團。


    樂之揚收回雙手,鐵木黎從天掉下,趴在地上再不動彈。


    “師父!”那欽失聲悲號,痛哭流涕。


    眾人望著屍體,無不噤若寒蟬;可是樂之揚毫無戰勝喜悅,癡癡呆呆,望著天上出神。


    “樂之揚!”雲裳踏上一步,橫劍怒喝,“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你妖術厲害,我也不怕。就算肝腦塗地,我也要為先父報仇!”


    東島群豪手握兵刃,擁上前來。葉靈蘇猶疑不決,雲裳厲聲說道:“靈蘇,身為女兒,為父報仇可是天經地義,不殺樂之揚,你就是不孝,百善孝為先,不孝之人有何麵目在世上苟活?”


    眾人聽了,無不點頭。葉靈蘇微微恍惚,注目樂之揚,輕聲問道:“你、你為何要來?”


    樂之揚苦笑道:“兩年來,我心心念念,盼你賜我一死。聽說你在泰山,我便來瞧瞧,或許……你會改變心意。”


    葉靈蘇閉上雙眼,兩點淚珠從眼角流出,悠悠地滑落下來。她吸一口氣,張開雙眼,澀聲說道:“兩年了,你還想死麽?”


    “是啊!”樂之揚木然道,“生不如死,實在難熬。”


    “你可真狠心!”葉靈蘇輕聲說道。


    樂之揚歎道:“你又何嚐不是?”


    “我跟你,不一樣。”葉靈蘇拔出劍來,眼中滿是傷痛,“我不想殺你,可是……我更不願看你死在別人手裏。”


    “多謝!”樂之揚閉上眼,雙眉舒展,神情釋然。


    葉靈蘇舉起劍來,手臂微微發抖,青螭劍似有萬鈞之重,耗盡了她的精神力氣。葉靈蘇望著眼前男子,想到一劍刺下,再也見不到他,忽覺心子片片破碎,不覺眼眶一熱,淚水滾滾而下。


    “慢著!”水憐影踏上一步,大聲說道,“殺雲虛的不是他,是我!”


    葉靈蘇應聲一震,猛地回頭望去,慘白的臉上湧起一抹血色。


    “別聽她胡說!”雲裳怒道,“這女子就愛胡攪蠻纏!”


    “胡攪蠻纏?”水憐影冷哼一聲,“這四個字原物奉還!”


    雲裳一跺腳,提劍要上。葉靈蘇長劍一擺,將他攔住,盯著水憐影打量:“你說的……當真麽?”


    樂之揚咳嗽一聲,忽道:“水憐影,此事跟你無關……”


    “你不用護著我!”水憐影望著樂之揚,淒然地笑了笑,“我也是今日才知道,這兩年來,你一直替我頂著殺人的名頭。一人做事一人當,殺雲虛是我生平快事,無愧無悔,又何必遮遮掩掩?”


    “好賤人!”雲裳兩眼發紅,恨聲道,“你再說一遍?”


    “說一萬遍也行!”水憐影揚起臉來,傲然說道,“雲虛殺了我師父,我恨他入骨,跟著他爬上霧靈峰頂。半途中,樂之揚的真剛劍被雲虛擊落山崖,正巧落在我身旁。於是我提劍上山,發現雲虛正跟樂之揚較量。樂之揚落了下風,行將死在雲虛劍下,我為師父報仇,也顧不上什麽江湖規矩,從後麵一劍,刺死了那個王八蛋!”說到這兒隻覺痛快,眉眼飛動,笑意盈盈。


    東島群豪將信將疑、怒不可遏。比起敗給樂之揚,他們更願意相信雲虛死於暗算,故而嘴上不說,多數人心裏已經認可了水憐影的證詞,因此緣故,心中怒火更盛,楊風來哇哇叫道:“我早就知道,島王怎會輸給姓樂的小子?結果是受了這個賤人的暗算!”


    “沒錯!”雲裳臉色鐵青,“水憐影縱是主犯,樂之揚也是脅從,一個暗箭,一個明槍,全都是殺害先父的凶手,統統都要給他償命!”


    花眠緊皺眉頭,心下不以為然。她也傷心雲虛之死,深恨水憐影暗算傷人,可是水憐影身為西城高手,後麵有梁思禽撐腰;樂之揚神通玄奇,不可思議,鐵木黎一代宗師,也被他玩弄於股掌之間。這兩方任何一方也難以討好,雲裳同時樹下兩大強敵,著實不是明智之舉。


    想到這兒,花眠忽道:“樂之揚,水憐影的話是真是假?”


    樂之揚滿心矛盾,皺眉道:“我……”


    話沒說完,萬繩接口說道:“是真!水憐影殺雲虛,城主親眼所見。”


    聽到這話,樂之揚心知梁思禽決意插手此事,當下無奈搖頭,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花眠臉色發白,沉聲說道:“樂之揚,冤有頭,債有主,島王之死既然與你無關,還請你袖手旁觀、不要插手此事。”


    樂之揚欲言又止,葉靈蘇卻明白花眠的心思,衝她微微點頭,向水憐影說道:“秋濤的事我也有耳聞,你為師報仇,並無不妥,但我為父報仇,也是天經地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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