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靈。”朱元璋看向樂之揚,“你是席應真的弟子,跟他一個模子倒出來的。朕殺人太多,你一定看不過眼,好啊,我隻問你一句,晉王和朕,誰當皇帝更好?”


    樂之揚一愣,說道:“當然是陛下。”


    “為何?”朱元璋盯著樂之揚,兩眼精光灼灼。


    樂之揚道:“晉王大逆不道,連父親都要加害,更別說天下的百姓了。他若當了皇帝,天下人都沒有好日子過。”他本想說出衝大師的野心,想了一想,到底沒有出口,心中尋思:“晉王為大和尚操縱,恐怕還不自知,縱然登上皇位,怕也日子難過。”


    “好。”朱元璋滿意點頭,“這話中聽,君子和而不同,你我都不是君子,但也大可向君子學一學‘和而不同’的道理。”


    樂之揚道:“不敢。”


    “虛客氣就免了。”朱元璋揮了揮手,“如今朕這個樣子,也不算上什麽皇帝。”他取過一張紙,隨手寫寫畫畫,“如今老三拿到印璽,可以調動禁軍,也可號令群臣。縱然有人問起,他也大可謊稱朕病魔纏身、無法露麵。朕若是他,一定趁此機會,以風卷殘雲之勢調遣禁軍、清除異己,動手越快越好,生米煮成熟飯,誰也無奈他何。”


    樂之揚點頭道:“這個自然。”


    “好在朕留有後手。”朱元璋微微冷笑,“京城之中,有一個地方,光有印璽聖旨也調動不了。”


    樂之揚一愣:“什麽地方?”


    “錦衣衛。”朱元璋字斟句酌,“調動錦衣衛,需要朕的私章。”拿起白玉簪揚了一揚。


    樂之揚想了想,說道:“這麽說,陛下要用錦衣衛平亂?”


    “隻憑錦衣衛勝不了。”朱元璋拿起桌上書信,“這一封就是朕的手諭,寫了平亂方略。道靈,你肯為朕送給錦衣衛麽?”


    樂之揚遲疑一下,接過信封,拱手道:“一定不辱使命。”


    “天下事在此一舉。”朱元璋盯著樂之揚,目光銳利無比,“你若成功,就是複興我朝的大功臣,除了朕的皇位,你要什麽,我都給你。”


    樂之揚的心子怦怦狂跳,忍不住瞥了一眼朱微,燈光下,朱微俏臉飛霞,有意看著別處,雪白的牙齒輕咬朱唇,借以按捺心中激動。


    “此外……”朱元璋慢條斯理地繼續說道,“老三不是傻子,也會設法收服錦衣衛。此去一定不會太平,一人計短,二人計長,微兒,你也去幫一幫道靈。”


    樂之揚一愣,繼而心生狂喜,朱微卻吃了一驚,失聲道:“那怎麽行?我走了,誰來照顧你呢?”


    “有三廢在呢。”朱元璋漫不經意地道,“朕不良於行,去了也是累贅,若是一個不慎,再落入老三手裏……嘿,那什麽也不用提了。”


    樂之揚聽了默默點頭,心想:“不錯,晉王一日找不到朱元璋,一日坐不穩那一張龍椅。”


    朱微仍是拉住父親的手不放,朱元璋眼裏透出一股暖意,拍拍她的手背,柔聲說道:“好孩子,聽話!這兒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即有萬一,還可躲到井下呢。”


    朱微聽了,稍稍心安,轉眼看向樂之揚,見他眉眼生春,眼裏的笑意似要洋溢出來。朱微明白他的心思,撅起小嘴,微微有些不快。


    朱元璋又說:“事不宜遲,快去快回,老三搶了先手,可就麻煩大了。”


    兩人隻好離開,出門之前,樂之揚看見牆上掛著一口寶劍,摘下挎在腰間。走到大門之前,忽見三個廢人靜悄悄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形如三根木樁,朱微想要拜托三人,又想起三人不能聽聞,心中忐忑不安,悶悶走出庭院。


    門外一條巷道,再也尋常不過,四周屋舍都不軒峻,一瞧就是民居,身後宅子處在其間,再也平常不過。


    樂之揚見朱微愁眉不展,不時回頭顧望,便說道:“大隱於朝,中隱於市,陛下這算是中隱,對頭要想找到他不容易。”


    “可是……”朱微歎一口氣,“那三個廢人是爹爹害的,未必不會對他不利。”樂之揚搖頭:“你沒聽說過麽?那三人打小兒如此,也即是說,他們壓根兒也不知道加害者是誰?”


    朱微聽得默然,無聲歎息一會兒,忽道:“道靈……”


    “還叫我道靈。”樂之揚看著她似嗔似笑,“我沒有別的名字麽?”


    朱微雙頰發燙,也掩口而笑,說道:“好啦,樂之揚,不跟你說笑話兒了。嗯,我知道,爹爹許多事做得不對,可是,可是他對我卻很好。”


    “是呀。”樂之揚衝口而出,“他若對你不好,我才不會救他。”


    朱微愣了一下,望著身邊少年,心中甜苦參半,說不清什麽滋味,過了片刻,輕聲說道:“可你畢竟救了他,救人須救徹,如今天下的安危都在我們身上。”


    “天下怎麽樣我不在乎。”樂之揚笑了笑,漫不經意地道,“隻要你好好的就行了。”


    “我說正事呢,你卻老沒正形。”朱微有點兒氣惱,可是看著樂之揚,不知為何,就是發作不了。


    “我說的也是正事。”樂之揚收起笑臉,“方才所言,句句出自真心,若有一字敷衍,叫我……”


    朱微慌忙捂住他口,心兒暖暖軟軟,似要融化一般,禁不住將頭靠在樂之揚懷裏,柔聲叫道:“樂之揚,樂之揚……”


    “什麽?”樂之揚問道。


    “沒什麽?”朱微輕聲說,“我就想叫一叫你,你不是嫌我不叫你的真名麽?我現在就叫,叫一千遍、一萬遍才好。”


    樂之揚情不自禁,將她摟入懷裏,少女身子溫軟,一股暖香縈繞鼻端。樂之揚睡夢裏不知擁抱過朱微多少次,此時當真抱著女子,心頭卻是患得患失、不勝迷茫,隻恨春光短暫,難以長相廝守,眼下擁抱一時,將來前途如何,卻是一團迷霧。


    “樂之揚。”朱微抬起頭來,臉上不知何時掛上淚痕,“我該怎麽辦,每次跟你分手,我的心就跟針紮似的,媽媽去世的時候,我也沒有這麽難過,剛才離開爹爹,我心裏居然有些歡喜,哎,我、我真是天底下最不孝的女兒。”


    樂之揚也覺淒然,捋起她的秀發說道:“要不然,我們送完信就遠走高飛,離開京城,去無雙島。”


    朱微微微一怔,臉上流露出憧憬神氣,過了一會兒,又搖頭歎氣。樂之揚見她神情,知道她放不下家人,心中頗感失落,強笑道:“寶輝,方才陛下許了我,隻要勤王有功,我要什麽,他給什麽,那時候,我就要你,天子一言九鼎,必然不會失言。”


    朱微精神一振,可又隱隱感覺有些不妥,至於如何不妥,卻又說不上來。忽聽樂之揚說道:“時間不早,我們還是快去錦衣衛。”


    兩人戀戀分開,朱微擔憂道:“樂之揚,你說,錦衣衛的指揮使會不會聽爹的話?”


    “人心難料,我也說不準。”樂之揚想了想,“事到如今,隻好隨機應變。”


    朱微點頭,又想起一事,問道:“是了,錦衣衛在哪兒?你知道麽?”


    “哎呀。”樂之揚一拍後腦,“我也不知道。”


    “你也不知?”朱微大急,“那可怎麽辦……”忽見樂之揚抿嘴微笑,頓時醒悟過來,叫道,“好啊,樂之揚,你這個撒謊精,又想法子騙人。”縱身撲入他懷,舉起拳頭一陣亂捶。樂之揚哈哈大樂,這一笑揚眉吐氣,多日的相思愁苦一掃而光,心中喜樂無極,甚至於有些兒感激晉王,若非那老小子謀逆,他又如何能得到與心上人親近的機會。


    正事要緊,兩人親昵一陣,分開上路。錦衣衛在城東,此處卻在城南,樂之揚久在市井,京城大街小巷了如指掌。兩人七折八拐,到了大街,忽見街上一隊隊禁軍正在巡邏,緊要街口也有武士守衛,一個個頂盔貫甲、刀槍雪亮,肅殺之氣彌漫長街。


    樂之揚暗暗叫苦,拉著朱微退入小巷,小聲說:“糟糕,晉王派兵宵禁。”


    “怎麽辦?”朱微焦急道,“衝過去?”說著握緊劍柄。


    樂之揚低頭想想,笑道:“下麵不行,我們走上麵。”伸手指了指屋頂,朱微會意,笑道:“你呀,考校我的輕功麽?”


    “考校不敢。”樂之揚縱身而起,雙腳點踩牆壁,一溜煙上了屋簷,正想回頭拉扯朱微,身邊輕風颯颯,朱微躥上屋頂,負手站在那兒,笑盈盈望著樂之揚。


    “好輕功。”樂之揚笑道,“咱們比比。”當先躥出,蛇行狸伏,踩著屋瓦無聲飛奔,朱微跟隨在後。樂之揚原本怕她腳力不濟,屢屢回頭顧望,不想朱微根基牢固,體態輕盈,兼之內功出於道門,輕細綿長,耐力甚強,越過七八個屋頂,始終落在樂之揚身後五尺。樂之揚心中讚許,可又有些遺憾,朱微輕功了得固然是好,倘若不濟,樂之揚拖拉攙扶,大可多一些兒親近的機會。


    胡思亂想間,遠處傳來些微響動,似是有人踩踏屋瓦。樂之揚心生警兆,示意朱微止步,兩人不及擇地躲避,前方出現數道人影。來勢快得出奇,當先一人個子偏矮,身法輕盈出奇,仿佛禦風而行,貼著瓦麵滑翔過來,瞬息間,到了二人近前,銳聲喝道:“誰?”


    聲音甚是耳熟,樂之揚借著月光細瞧,愣了一下,衝口而出:“楊風來?”


    楊風來也是一愣,瞪著樂之揚滿臉疑惑:“你認得楊某?”樂之揚尚未開口,便聽有人叫道:“樂之揚,是你麽?”


    問答間,後麵數人趕到,其中一人縱身上前,身形瘦小,正是江小流,見到樂之揚,忽又滿臉詫異。樂之揚乍見好友,心生狂喜,情知易過容貌,對方未能辨識,可又不忍欺瞞,當下笑道:“江小流,你好啊。”


    數月不見,江小流精悍不少,聽了這話,雙目發亮,撲上前來,一把抓住樂之揚的手臂,歪頭打量一下,忽地哈哈大笑,用力給他肩頭一拳,罵道:“他奶奶的,你怎麽變成這個樣子,鬼鬼祟祟的像個道士。”


    “不是像。”樂之揚笑了笑,“我就是道士?”


    “什麽?”江小流吃了一驚,衝口而出,“你出家啦?”


    “當然沒有。”樂之揚大笑,“過了這麽久,你還是那麽好騙?”


    江小流呆了呆,悻悻道:“沒錯,你狗東西就是樂之揚,如假包換,你若不撒謊,就跟狗不吃屎差不多。”


    樂之揚微微一笑,掃視後來之人,心中暗暗吃驚,除了楊風來,花眠、施南庭、童耀也在其列,小小屋頂之上,竟然聚齊了東島四尊。


    眾人起初遲疑,但見二人說笑,細看樂之揚麵孔,果然發現易容痕跡,童耀叫道:“小樂,真是你麽?”樂之揚點頭笑道:“童先生,久違了。”


    “你扮道士幹嗎?”童耀神情疑惑,盯著樂之揚上下打量。


    “老童。”花眠拍拍他肩,微笑道,“樂之揚如此裝扮,自有他的道理。”樂之揚對她素有好感,恭恭敬敬作揖說道:“花尊主安好。”


    花眠含笑點頭,施南庭也施禮道:“樂兄弟,當次奧你解救本島於危難,東島上下銘刻於心,無日不思回報,但不知足下何以在此?嗬,這一位公子,當日仙月居似乎見過……”目射精芒,注視朱微。


    朱微仍是“樂道大會”時的裝束,豐采秀逸,儼然清貴公子,所幸當日“仙月居”樓上她也是男扮女裝,隻因容貌俊雅,過目難忘,數年過去,施南庭依然記得。


    朱微性子沉靜,眼看樂之揚故人相逢,隻是默默旁觀,此時見問,正要回答,樂之揚搶先笑道:“她叫楊若南,跟楊尊主同姓,又跟施尊主同名,都有一個‘南’字,嗬,真是巧的很。”


    施南庭一愣,拈須笑道:“不錯,真是巧的很。”他品性端方,君子待人以誠,不願胡亂猜測人心,雖覺樂之揚言行古怪,也絲毫沒起疑心。


    江小流望著朱微,不知為何,有點兒自慚形穢,眼看她與樂之揚目光交接,意似親密,登時心生醋意,怏怏道:“樂之揚,他是你新交朋友麽?生得可真俊,哼,跟個娘兒們似的。”


    樂之揚心中有鬼,作聲不得。楊風來怒道:“江小流,你又胡說什麽?”說著給了江小流後腦一掌,江小流痛得哼哼。楊風來拱手道:“樂兄弟,教徒無方,讓你見笑了。”


    樂之揚當日援手,壞了衝大師的陰謀,東島上上下下,無不感念他的恩惠,縱如尊主之流,也是稱兄道弟,將他視為平輩。樂之揚客氣兩句,說道:“我有急事,途徑此地,適逢禁軍宵禁,隻好高來高去。”


    東島眾人對望一眼,花眠說道:“原來是宵禁?我還當是搜捕罪犯呢!奇怪,我聽說今日是朱元璋的壽辰,滿城同慶,晚上要放燈火,怎麽突然之間就警戒全城,如臨大敵一般。”


    “我也不知……”樂之揚扯開話題,“各位來京城幹嗎?”


    “找你啊。”江小流停頓一下,麵露羞澀,“還有,還有葉、葉小姐。”


    “爺爺小姐?”樂之揚明知他的心思,故意打趣調笑,“到底是爺爺還是小姐?”


    “去你娘的。”江小流大怒,“我才是你爺爺……”沒罵完,就看楊風來瞪眼望來,隻好吐一吐舌頭,把後麵的髒話咽了回去。樂之揚走後,他一人呆在島上,“龍遁流”家法謹嚴,江小流不敢亂說亂罵,心中十分憋悶,此時見到樂之揚,回複本性,汙言穢語衝口而出,看似罵人,實是歡喜。


    花眠歎一口氣,黯然道:“江小流說得沒錯,當次奧你們追趕那和尚,一去不回,我們心中焦急,可惜有傷在身,無力出海尋找。後來傷勢痊愈,大夥兒乘船出海,裏裏外外找了個遍,也沒發現你們的蹤跡。後來大陸傳來消息,說是席應真到了京城,我想你們三人一起,他在京城,你們多半也在,是以一路尋來。論修為,江小流不該出島,可他出身京城,諳熟地形,又是你的好友,故而帶他同行。上岸後,我們本想直奔京城,誰料無巧不巧又聽到了靈蘇的消息……”


    說著微感遲疑,注視樂之揚道,“靈蘇她、她為何做了鹽幫幫主?”樂之揚撓頭道:“這個麽,她愛做就做,我又怎麽知道。”


    花眠疑惑問:“你們為何不在一起?”目光投向朱微,眼裏疑慮更濃。


    樂之揚心頭咯噔一下,心想花眠心思縝密,時候一久,必定看穿朱微女扮男裝,況且大事在身,不宜久留,當下笑道:“葉姑娘大小姐脾氣,我惹不起,躲得起,這不,她做她的鹽幫幫主,我做我的京城道士,井水不犯河水。”


    花眠輕輕皺眉,打量他一眼,說道:“那你可知道,她也來京城了麽?”


    “什麽?”樂之揚衝口而出,“她也在京城。”


    花眠點頭道:“我們得到消息,去揚州找她,可是撲了空,詢問鹽幫弟子,才知她來了京城。”


    樂之揚大感頭痛,屋漏偏逢連夜雨,這個節骨眼兒上葉靈蘇竟然也來了京城。這位大小姐向來不嫌事大,難不成也跟衝大師一樣來找朱元璋晦氣。更離奇的是,鹽幫幫主駕到,他這個“紫鹽使者”一無所知,不過仔細想來,他在鹽幫是樂之揚,到了京城就變成道靈,葉靈蘇縱然有心也無處尋他。


    想來想去,頭痛不已,樂之揚一抬頭,忽見花眠冷冷望來,眼中大有質疑。他心頭一跳,忙說:“花尊主,葉靈蘇的下落我委實不知,在下恰有要事,你們在哪兒住宿,等到事了,咱們再會不遲。”


    花眠甚是失望,淡淡說道:“我們剛到,還沒地方歇腳。”樂之揚一愣,笑道:“有緣必會再見,告辭,告辭。”他心虛膽怯,唯恐時候一長,朱微身份泄露,隻想離這一群人越遠越好。不待花眠應聲,一扯朱微衣袖,曳開大步就走,耳聽江小流叫嚷:“喂,樂之揚,你怎麽走了?我還有話問你呢……”


    樂之揚充耳不聞,一口氣奔出老遠,方才放慢腳步,回頭望去,無人跟來,這才鬆一口氣,轉頭看向朱微,小公主神情疑惑,小聲問道:“他們是你的朋友麽?”


    “有的是。”樂之揚心頭閃過江小流的影子,停頓一下,“有的不是。”


    朱微道:“你這樣匆匆離開,他們心裏一定奇怪。”


    “顧不得了。”樂之揚微微發愁,“這些人好幾個都是你爹的大仇敵,若是知道你的身份,非把你生吞活剝不可?”


    朱微呆了呆,黯然道:“父皇仇家真多,走到哪兒也能遇上。”


    樂之揚見她難過,忍不住安慰:“做皇帝的哪兒有不得罪人的?咱們要事在身,你就別多想了!”


    朱微點一點頭,收拾心情。兩人縱起輕功奔跑一陣,望見錦衣衛指揮司的宅邸,其間燈火通明、人聲喧嘩,隱約夾雜刀劍撞擊之聲。


    兩人心往下沉,看情形,晉王已對錦衣衛動手,兩人到底來遲了一步。朱微不知所措,。望著樂之揚俏臉發白,樂之揚沉吟一下,決然道:“先去瞧瞧。”


    兩人俯身向前,到了近處,但見四麵牆頭均有錦衣衛武士,身披魚鱗鎧甲,遮住飛魚錦服,手中強弩張滿,圍成一圈對準牆外。


    牆外圍繞數百禁軍,手持刀盾,大聲叫罵,近牆處躺了幾具禁軍屍體,血流滿地,觸目驚心。


    樂之揚放下心來,尋思:“謝天謝地,錦衣衛還未易手,事情還有轉機。”


    忽見一個太監越眾而出,尖聲叫道:“張指揮使,你反了麽?聖上的手諭也敢違抗?更有甚者,你扣押天使,殺害禁軍,你們這些錦衣衛,狗膽包天,就不怕誅滅九族嗎?”


    牆頭的錦衣衛聽了這話,麵麵相覷,神色猶豫,分明軍心動搖,手中勁弩也略略抬起。那太監見機,正想趁熱打鐵,冷不防一支弩箭射來,正中咽喉,登時斃命。


    禁軍發一聲喊,扯起弓箭對準牆頭一陣亂射,錦衣衛縮頭避過箭雨,又以手中弩箭反擊。兩邊對射一輪,各有死傷。


    過了半晌,禁軍收弓後撤,一個統領模樣的人手持盾牌,慢慢挪上前來,大聲叫道:“各位錦衣衛的兄弟,大夥兒都為聖上效力,何苦自相殘殺?你們抗旨不遵,如論如何也說不過去。”


    衛所裏沉寂時許,一個沙啞的聲音說道:“聖旨?哼,周指揮使,你什麽時候見過帶著幾百禁軍傳聖旨的?”


    “張指揮使。”禁軍首領說道,“你懸崖勒馬、為時不晚,聖上就是料到你會抗旨,才會派兄弟前來督戰。”


    “周兄你有所不知……”姓張的沉默一下,“如論如何,錦衣衛隻聽從聖上一個。”


    禁軍統領怪道:“既然如此,何不接旨?”


    “此事不便明言。”張指揮使停頓一下,“若要張某聽令,你讓冷玄冷公公親自過來宣旨,他若來了,張某任殺任剮,決不遲疑。”


    禁軍統領麵露遲疑,這時一個太監湊上前來,在他耳邊低語幾句。統領瞪了太監一眼,皺了皺眉,揚聲叫道:“不巧得很,冷公公受了風寒,今晚怕是來不了啦。”


    “好啊,”姓張的嗬嗬冷笑,“今晚來不了,那就明天來,不見冷公公,咱們就這麽耗下去。”


    周指揮使呸了一聲,怒道:“狗娘養的,張敬祖,這是你逼我的,小的們,把攻城的器械調過來,老子就不信,這一堵破牆能比城牆還硬。”


    此話一出,錦衣衛武士無不變了臉色。樂之揚見勢不妙,隻怕人心生變、動搖大局。當下拔劍出鞘,低聲道:“寶輝,你在這兒等我。”


    “不行。”朱微急道,“我也去。”


    樂之揚道:“此去危險……”朱微使勁搖頭,捉過他手,在他掌心寫道:“活,在一起,死,在一起。”她性子靦腆,太肉麻的話說不出口,故而以手代口,訴說心曲。


    樂之揚心中感動,深深看她一眼,吸一口氣,點頭道:“好,跟在我後麵。”提劍縱身,掠向圍牆。


    牆頭武士見人逼近,不問青紅,撥弩就射。樂之揚使出“飛影神劍”,劍如流光,結成一道道光圈,箭矢與之一碰,紛紛墜地。


    射箭武士吃驚,發一聲喊,眾武士紛紛掉頭,數十張勁弩對準樂之揚,箭似密雨,銳嘯而來。


    樂之揚撥打不及,手忙腳亂,去勢為之一緩。這時身側風起,“秋神劍”斜斜刺來,朱微使出一路“文曲劍”,劍招綿綿密密、風雨不透,箭矢近身,似為一隻大手拂掃,簌簌簌地落在朱微腳前。


    樂之揚隻覺驚訝,忍不住回頭看去“朱微俏臉如玉,側影映襯火光,格外秀美動人。此刻她專注劍術,美眸凝注,晶瑩如星,手中長劍柔中帶剛,防守嚴密,輕輕鬆鬆地就將樂之揚的破綻補上。


    樂之揚越發驚奇,總覺朱微的劍法似是而非,看似“奕星劍”,但與自己所學頗有不同,同樣一招劍法,朱微出手力道不大,威力卻要大上許多。樂之揚看了數招,不由暗生懷疑:“莫非席道長藏了私,我的劍法沒有學全。”


    原來,“奕星劍”雖是“歸藏劍”化來,但在道家浸淫百年,曆經數代道士增刪變化,脫去六爻之法,暗合黃老之術。要知道,易理以陽剛為貴,道家則推崇陰柔,太昊穀的開山祖師了情和天啞又均是女子,天生陰柔,更加親近道家。久而久之,“奕星劍”陰多陽少,柔多剛少,練到頂尖兒的境界,好比綿裏藏針,外似柔和,內含鋒芒。


    樂之揚雖也練過“奕星劍”,可他性子跳脫、情熱似火,並不適合“太昊穀”的武功,兼之急功近利,練劍止於招式,不願深究心法,貌似招法淩厲,其實大大違背了“奕星劍”的法意。席應真也明白這個道理,傳他劍法隻是形勢所迫,也沒有收他為徒的意思。


    朱微琴心如水,甚合衝虛之道,席應真的弟子中,劍法高過她的不乏其人,單論劍意領悟之深,除了朱微,再也找不到第二個,若她專心劍術,假以時日,未始不能成為“太昊穀”第一流的劍客,可她沉迷音樂,劍道上並未十分用功,故而劍法雖高,也止於防身,難以大成。


    此時間,兩人雙劍齊飛,一剛一柔,一放一收,左來左擋,右來右迎,腳下不停,頃刻間衝破箭雨、逼近牆頭。下麵的禁軍又驚又喜,以為來了同夥,眼看破了弩陣,齊聲歡呼起來。


    錦衣衛見勢,丟開勁弩,齊刷刷拔出長刀,樂之揚叫道:“別動手,自己人!”


    眾武士壓根兒不信,當先一人喝道:“你騙誰?”跳上牆頭,舉刀就斬,刀勢沉猛,發出淒厲風聲。


    樂之揚舉劍相迎,長劍輕飄飄搭上刀身,那武士隻覺一股顫動順著刀劍傳遞過來,手臂發麻,內勁滯澀,刀勢憑空一弱,難成破竹之勢。這時樂之揚順手一撥,武士不由自主,長刀隨劍而動,叮的一聲撞上另一名武士的刀鋒,顫動之感也傳到那武士身上,同樣刀顫身麻、手臂乏力,手中長刀順著樂之揚揮劍之勢,又搭上了第三把長刀。


    五樂合奏之後,樂之揚對《妙樂靈飛經》領悟更深,所練的徒手功夫融入靈舞,舉手投足間便可隨意使出,各種招式交替變化,羚羊掛角,不著痕跡。此時間,他使的是“飛影神劍”的招式,用的卻是“撫琴掌”的內勁,加上“止戈五律”,對方長刀一碰劍身,立馬為他內勁製住,身不由己,刀隨劍走。眨眼之間,便有五把長刀被樂之揚挽劍上,隨之畫了一個圓弧,樂之揚叫一聲“起”,掌力順著刀劍送出,武士虎口巨震,手上經絡亂顫,仿佛彈琴鼓瑟一般。


    五人齊聲驚叫,手中長刀衝天而起,腳下踉蹌不定,紛紛栽向下方。牆下布滿禁軍,五人摔落,必死無疑,可是中了“止戈五律”,全然不由自主。正恐懼,樂之揚縱身跳起,“晨鍾腿”飄然橫踢,連踢帶挑,一刹那踢遍五人。五人如中錘擊,雙耳嗡鳴,身子向後急仰,骨碌碌地滾回圍牆之後。


    這兩下神妙瀟灑,巧合符節,翩翩然如驚鴻起舞,朱微一旁看見,也覺意亂神迷。錦衣衛連折五人,牆頭出現一個缺口,樂之揚拉起朱微,翻身越過牆頭。


    雙腳還未落地,十餘支長槍衝天刺來,樂之揚吸一口氣,揮劍搭上一根長槍,身子借力反彈,飄如浮雲,悠然懸在半空。


    如同長刀一般,長槍也被帶偏,撞入其他長槍,槍杆相撞,亂成一團。七八根長槍絞在一起,失去了準頭,隨著樂之揚的劍勢歪來倒去。


    朱微看在眼裏,心中佩服,手裏也未閑著,“秋神劍”飄如細雨,幾乎同一時間刺向數名持槍武士的手腕。


    武士受困“止戈五律”,本就別扭難受,忽見劍光襲來,登時慌亂,丟了長槍後退躲閃。樂、朱二人得到空隙,飄然落在地上。


    錦衣衛訓練有素,明知對手厲害,可也沒有嚇倒,發一聲喊,稍退又進,長槍銳矛向兩人刺來。樂之揚正想設法破陣,不意朱微使一招“天元式”,腳尖點地,旋風狂轉,嚓嚓嚓,劍鋒所過,靠近的槍矛盡被截斷。


    “好快的劍。”樂之揚脫口稱讚,朱微聽見,衝他嫣然一笑,火光映照之下,宛如優曇花開,清麗絕俗。


    樂之揚看得一呆,忘了身在何處,錦衣衛悍勇非常,槍矛雖斷,仍是向前戳來。朱微見狀,忙叫:“小心……”說著長劍揮舞,使得仍是“天元式”的劍招,這一路劍法講究先己後人,定而後亂。好比下棋,先落“天元”之位,以之為軸,徐圖八方,故在“奕星劍”裏最適合群戰,以寡敵眾,無往不勝,朱微一旦使出,隻見劍光星閃,近身的槍矛都被挑開。


    樂之揚醒悟過來,暗叫慚愧,使出“止戈五律”,挽住七八條槍矛,忽左忽右地轉了兩個圈子,噠噠噠響聲不絕,槍矛登時掉落一地。


    眾武士又驚又怕,齊聲發喊,紛紛撤退,後麵數十人左手持盾,右手持刀,藏在盾牌之後,翻翻滾滾地逼向二人。


    樂之揚皺了皺眉,橫劍在胸,銳聲叫道:“張指揮使何在?”


    一聲哨響,刀盾武士應聲停下,烏沉沉的盾牌襯著明晃晃的長刀,形如一堵鐵牆將兩人團團圍住。


    樂之揚暗暗叫好,錦衣衛不愧是朱元璋的心腹近衛,果然訓練有素。數十名刀盾手聚散進止,嚴絲合縫,整齊如一。


    沉寂片刻,鐵牆後有人說道:“足下是東宮的道靈仙長?”正是之前的張敬祖。


    “正是小道。”樂之揚說道,“我奉聖旨,來見張指揮使。”


    “聖旨?”張敬祖哼了一聲,“什麽聖旨。”


    樂之揚取出信封,晃了一晃,說道:“聖上的親筆信。”對麵沉默片刻,張敬祖說道:“你丟過來。”樂之揚道:“你先出來。”


    沉默一下,張敬祖道:“不成,我一露麵,難保不變成你的靶子。”


    樂之揚也覺有理,可事關重大,最怕所托非人,隻好說道:“聖上要我當麵交給閣下。”


    張敬祖冷哼一聲,再不言語,樂之揚知道他心有狐疑,正想如何取信對方,忽聽朱微揚聲叫道:“張指揮使,你認得我麽?”扯掉東坡帽,烏黑漆亮的長發瀑布似的披拂下來。


    “寶輝公主。”張敬祖衝口而出,跟著沉默一下,說道,“閃開。”


    盾牌應聲分開,走出一個人來,高瘦精悍,目光淩厲,望著兩人疑惑不定。東宮之時,樂之揚與張敬祖見過兩麵,雖未交談,彼此容貌倒還記得,認出此人就是正角兒,便將朱元璋的親筆信遞了過去。


    張敬祖接過,撕開一瞧,臉色大變。打一個手勢,四麵的武士紛紛散開。


    張敬祖走上前來,衝著二人恭恭敬敬地做了個揖,苦笑道:“二位多有得罪,眼下形勢混亂,張某不敢大意。”


    “無妨。”樂之揚說道,“宮中……”話沒說完,張敬祖使一個眼色:“二位隨我來。”當先進了內堂。樂之揚與朱微對望一眼,也隻好跟上。


    到了內堂,張敬祖屏退武士,湊近燭火細看書信,臉色倏忽變化,先是震驚、繼而沮喪、進而猶豫不定,到最後似乎陷入沉思。


    指揮所外,叫罵聲不絕於耳,禁軍和錦衣衛仍在交鋒。樂之揚焦躁起來,叫道:“張指揮使。”


    張敬祖一愣,醒悟過來,折起信紙揣入懷裏,伸手摸了摸額頭,發現盡是冷汗。他望著二人,臉色忽明忽暗,眼神難以捉摸,沉默一下,拱手說道:“慚愧,宮中發生如此異變,張某竟然一無所知,錦衣衛上下都有失察之責。”


    樂之揚忍不住問道:“陛下說信上有平亂的方略,到底如何平亂?”


    “這個麽?”張敬祖慢吞吞說道,“陛下讓你們去找燕王。”


    “燕王?”樂之揚一愣,“他不是回北平了麽?”


    “誰說的?”張敬祖不勝詫異。


    “寧王說的!”樂之揚說道,“他說燕王一早出城向北去了。”


    張敬祖端詳樂之揚,點頭道:“你說得也沒錯,不過,那隻是他的詭計。”


    “詭計?”樂之揚又是一愣,“此話怎說?”


    張敬祖道:“他出城之後,又化妝返回……”朱微“啊”了一聲,衝口道:“回藩邸麽?”


    “不是。”張敬祖搖頭,似乎也很困惑,“他沒回藩邸,而是去了別的地方。”


    “什麽地方?”朱微急切又問,“你知道在哪兒麽?”張敬祖瞧她一眼,點頭道:“我當然知道。”


    朱微盯著張敬祖,似乎難以置信,猶豫一下,輕聲說:“張指揮使,你,你難道在監視四哥?”


    張敬祖幹笑兩聲,並不回答。樂之揚冷眼旁觀,心裏十分明白:朱元璋刻忌多疑,不但用錦衣衛監視群臣,連自己的兒子也信不過。看起來,晉王逆謀得逞實屬僥幸,若非“樂道大會”,衝大師手段再高、膽量再大,要想成功也是白日做夢。


    朱微想了想,說道:“既然父皇有令,還請張指揮使帶我們去見四哥。”


    “我走不開。”張敬祖停頓一下,“聖上有令,讓我率錦衣衛固守此地,牽製作亂的禁軍。”他轉向牆角,叫道,“馬靴!”


    牆角應聲洞開,走出一個男子,年約三十,平民裝束,相貌平常,唯獨穿了一雙漆亮的馬靴,走到張敬祖麵前,一言不發,默默抱拳行禮。


    “馬靴!”張敬祖道,“你帶道靈仙長去找燕王。”


    馬靴回望樂之揚一眼,轉身就走,樂之揚快步跟上,朱微正要尾隨,張敬祖一伸手將她攔住:“公主殿下,你留在衛所。”


    “什麽?”朱微一愣,“你說什麽?”


    張敬祖咳嗽一聲,說道:“聖上信中說了,公主殿下留在衛所,道靈仙長去見燕王。”


    “不行。”朱微衝口叫道,“我也要去。”


    “聖意難違。”張敬祖冷冷道,“公主殿下,還請不要與下官為難。”


    “我不信。”朱微呆了呆,“你把信給我瞧瞧。”


    張敬祖搖頭:“聖上說了,這一封信隻有下官能看。”


    “可是……”朱微眼淚也快流出來,樂之揚輕輕扯了扯她的衣袖,笑道:“別著急,我又不是一去不回。”轉身問道,“張指揮使,禁軍勢大,這兒守得住麽?”


    張敬祖道:“衛所建造之初,為防非常之變,設有防禦之能。內宅機關無數、四通八達,外牆攻破,也可退入內宅,即便對方火攻,也可支撐一個時辰。”


    “一個時辰?”樂之揚皺起眉頭,“一個時辰以後呢?”


    張敬祖深深看他一眼,苦笑道:“一個時辰以後,仙長可為下官收屍。”


    樂之揚臉色微變:“這麽說,隻有一個時辰找到燕王。”


    “不止如此。”張敬祖吐一口氣,神色凝重,“你還得說服他勤王。”


    “什麽意思?”朱微大為驚訝,“你是說,四哥不會勤王?”


    “這個難說。”張敬祖微微苦笑,“聖上信中交代,仙長此去,不能泄露他的所在。”


    樂之揚心中豁亮,朱元璋一定看出他對朱微的情意,故將朱微留在衛所,如此一來,樂之揚千方百計也要說服燕王、解救衛所之圍,更不敢泄露朱元璋藏身之地。進而推斷,禁軍圍攻錦衣衛,也在老皇帝意料之中,朱元璋老謀深算,果然名不虛傳。


    意想及此,樂之揚頭皮發麻,心頭生出一絲恐懼。席應真臨走之前,反複叮囑他不要涉入帝王家事,而今他越陷越深,已然無法自拔,一想到朱元璋的手段,便覺心驚膽顫,可是看著朱微的雙眼,他又恐懼盡消,豪氣頓生,隻覺天下再無難事。


    一時間,樂之揚轉了七八個念頭,忽而笑道:“張指揮使,陛下就相信我能說服燕王?”


    “形勢使然。”張敬祖漫不經意地說,“燕王若不勤王,照樣不能活命。”


    樂之揚道:“燕王無兵無將,又該如何勤王。”張敬祖道:“聖上書信如此,下官照本宣科。”停頓一下,意味聲長地道,“燕王天縱英才,必有取勝之法。”


    “好。”樂之揚笑了笑,“我就走一遭。”瞥了朱微一眼,小公主望著他,眼裏滿含關切,口唇微微一動,眼眶裏倏爾聚滿淚水。


    樂之揚衝她笑笑,吸一口氣,向馬靴說道:“閣下請帶路。”馬靴點一點頭,快步走向牆洞,樂之揚緊跟其後,走到洞口前,忽聽朱微叫道:“樂之……道靈,你……”嗓音嗚咽,帶上哭腔。


    樂之揚心如刀割,猛一咬牙,硬起心腸,向前走了十來步,身後門戶閉合,光亮消失。馬靴手裏多了一支火把,火光搖曳,照得暗道忽明忽暗。不一會兒,前方出現一道鐵閘,閘前有錦衣武士守衛。


    馬靴拿出令牌,武士驗過,絞起閘門。兩人通過,再走百十步,又有鐵閘守衛在前。如此層層設防,乃是避免敵人發現地道入口,趁隙攻入衛所。樂之揚看在眼裏,稍稍安心,尋思錦衣衛果如張敬祖所說,機關重重,不易攻破。


    思索間,地道到了盡頭,掀開蓋子,幹草味兒撲鼻而來,樂之揚環視周圍,卻是一間草料馬房。


    馬靴一言不發,低頭向前。樂之揚沒奈何,隻得跟上。


    出了草料房,穿過無人民宅,進入一條小巷,巷子裏三三兩兩站著百姓,戰戰兢兢地眺望遠處。那兒呼聲震天、火光隱隱,不時傳來巨響,樂之揚情知禁軍開始進攻衛所,心中七上八下,端端無法平靜。


    他呆呆觀望,腦子混沌一團,直到馬靴叫喚,方才回過神來。樂之揚無精打采,跟在馬靴後麵。馬靴貌不驚人,腳力卻很驚人,穿著一雙馬靴,走路卻無聲息,穿街繞巷,嫻熟至極。他儼然知道禁軍巡邏路線,遇上巡邏隊伍之前,總能先行一步避開。


    二人一路走過,無所阻礙。到了僻靜處,馬靴腳下一拐,忽然鑽入一條長巷,巷子裏空寂少人,家家戶戶懸掛紅燈,燭影搖紅,燈火曖昧,穿行其間,令人心生迷思、浮想聯翩。


    樂之揚認得這一條巷子,本名“春喜巷”,乃是秦淮名妓在城裏的寓所,多為相好的權貴購置。某些權貴礙於聲名,不便公然出入青樓,就在這巷裏買下館舍,入夜後將名妓接入幽會。這秘密人所共知,但因買屋人多是王公貴戚,官府縱然知道,也無人敢來查探。因其入夜後家家戶戶高掛紅燈,京城百姓又稱其“朱燈巷”,妒恨之餘,意有所指。


    馬靴腳下不停,走到巷子盡頭,停在一道窄門前,指了指門戶,身子一縮,沒入陰影深處,靜聲息氣,儼然消失不見。


    樂之揚心中暗凜,錦衣衛的探子神出鬼沒,自己所作所為,未必沒有受到監視。猶豫一下,再看那一道窄門,烏漆墨黑,上有銅環。樂之揚把心一橫,抓住銅環敲了兩下,可是無人應門。焦躁間,忽聽窄門那邊傳來細微呼吸,長吐緩吸,非但是內家好手,而且不止一人。


    他心頭一動,縱身跳起,腳尖在牆上一點,人已越過丈餘高牆,循聲望去,黑暗裏幾團人影伏在門前,手中的兵刃閃閃發亮。


    樂之揚落到一人身後,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人回頭一驚,剛要呼叫,就被樂之揚點中要穴。其他數人應聲回頭,樂之揚“洞簫指”左右齊發,一一點倒,眾人兵刃墜地,叮當作響。


    樂之揚轉身入內,不料一道人影從暗裏躥出,瞬息連出六掌。樂之揚措手不及,接連後退,那人緊隨不舍,拳腳飄飄灑灑,不給人喘息之機。樂之揚欲要回擊,他又飄然退走,儼然一團煙霧,打之不著,揮之不去,一連二十餘招,打得樂之揚隻有招架之功、幾無還手之力,無奈之下,隻好叫道:“道衍師兄!”


    那人咦了一聲,飄然後退,光頭僧袍,正是道衍,他盯著樂之揚,似乎驚訝,又似警惕,皺眉道:“是你?”


    樂之揚緩過氣來,竟覺手腳酸軟。方才道衍所用武功,遠遠超乎想象,亦且招招狠辣,幾乎兒要了他的小命。樂之揚盯著道衍滿心疑惑:“這和尚的武功何時怎樣高了?莫非他先前一直藏私,沒有顯露真正本事……”


    道衍見他沉默,厲聲道:“怎麽不說話?”樂之揚定一定神,笑道:“師兄見諒,我有要事求見燕王?”


    “燕王?”道衍眼裏疑慮更濃,目光轉向地上幾名守衛。


    “師兄勿怪。”樂之揚尷尬道,“我打倒他們,是怕燕王受驚離開。”


    道衍哼了一聲,說道:“你怎麽知道燕王在這兒?”樂之揚知他精明,索性直言:“錦衣衛告訴我的。”


    “錦衣衛?”道衍雙眉一揚,“這跟錦衣衛什麽關係?”


    “道衍師兄,事出有因。”樂之揚說道,“你先帶我去見燕王。”


    “急什麽?”道衍麵沉如水,死死盯著樂之揚,“錦衣衛讓你來的?”


    “不是。”樂之揚微微搖頭,“陛下讓我來的。”


    “陛下?”道衍皺了皺眉,意似不信。


    樂之揚一咬牙,銳聲道:“晉王叛亂,占據了紫禁城。”道衍一愣,衝口而出:“陛下呢?”


    “陛下僥幸逃脫。”樂之揚頓了一下,“他令我前來,召集燕王平亂。”


    道衍麵皮緊繃,目光閃動,足見心念變化劇烈。樂之揚見他不語,焦躁起來,說道:“道衍師兄,還等什麽?”


    道衍看他一眼,慢慢說道:“你說聖上逃脫大難,他如今在哪兒?”


    樂之揚心頭一震,盯著道衍,滿心疑惑。可是道衍城府甚深,心意極少流露,樂之揚看來看去,也猜不出他心中所想,隻好搖頭道:“我不能說。”


    道衍看他時許,忽然哈哈大笑。樂之揚莫名其妙,也隨之苦笑。道衍笑了數聲,忽然一揮手,冷冷道:“道靈師弟,你請回吧。”


    “什麽?”樂之揚一愣。


    道衍笑了笑,慢悠悠說道:“不是為兄無情,事關重大,你遮遮掩掩,叫人無法深信。”


    樂之揚甚感為難,朱元璋的所在萬不能說,道衍心有疑惑也是理所當然。心念及此,微微笑道:“這個好辦,道衍師兄,你大可將我製住,點穴也好,捆綁也好。我若對燕王不利,你立馬就能取我的小命兒。”


    道衍愣了一下,皺眉打量樂之揚,忽道:“你想好了?”樂之揚心中閃過朱微的麵孔,深吸一口氣,笑道:“想好了。”伸出雙手,“請動手。”


    道衍點了點頭,神情稍稍緩和,舉手拍了兩下,樹叢裏閃出一個家丁。道衍說道:“取一副鐐銬過來。”


    家丁離開,取來一副精鋼鐐銬,道衍指著樂之揚:“給他拷上。”家丁應聲上前,先拷雙手,再拷雙腳。


    樂之揚舉手抬足,鐐銬叮當作響,當下笑道:“道衍師兄,這下子行了麽?”道衍哼了一聲,向那家丁道:“你帶路。”


    家丁轉身向前,樂之揚跟在後麵,道衍押尾,跟在樂之揚數尺之後。


    樂之揚雖未回頭,也感覺道衍有如張滿的強弓,將發未發,殺氣充盈,冷如冰,銳如刺,樂之揚如芒在背,禁不住汗毛豎起、冷汗迸出,才走百十步,內衣已被冷汗浸濕。他極力意守丹田,長吐緩吸,方才勉強平靜。


    窄門之內暗藏乾坤,竟是一座極大的宅子。三人七折八拐,走了半晌也未見盡頭,一路上衛士出沒,全副武裝,殺氣騰騰,樂之揚不由暗自嘀咕:“朱燈巷不是溫柔鄉麽?看這兒,分明就是一所兵營。”


    忽然前方一亮,出現一個大堂。燕王坐在一張交椅上,低頭閱覽文卷,鄭和手持拂塵,躬身站在一旁。下首右側站著朱高熾、朱高煦兄弟,左側則是一對陌生將官,一個麵皮白皙,相貌精明,一個麵如重栆,粗獷有力。


    樂之揚走進廳堂,堂內人紛紛注目望來,燕王濃眉緊皺,神情迷惑,樂之揚笑了笑,待要說話,後頸忽然一痛,耳聽道衍厲聲喝道:“跪下!”


    樂之揚要害被製,無奈歎一口氣,徐徐跪下左膝。道衍的五指如鉤,不離他的脖子,樂之揚稍有異動,勢必腦袋搬家。


    燕王擺一擺手,沉聲道:“道衍,怎麽回事?”


    “稟殿下。”道衍說道,“他闖入宅子,聲稱晉王謀逆,占據了紫禁城。”


    眾人無不變色,燕王騰身站起,瞪著樂之揚銳聲叫道:“此話當真?”


    “千真萬確。”樂之揚大聲說道,“我以人頭擔保。”


    朱高煦呸了一聲,罵道:“你的狗頭值幾個錢……”忽見父親怒目望來,腦袋一縮,後麵的挖苦話兒咽了回去。


    “那麽……”燕王回望樂之揚,“父皇何在?”


    “陛下僥幸逃脫。”樂之揚停頓一下,“至於身在何處,恕我不能多言……”忽覺後頸劇痛,隻聽道衍冷冷說道:“見不到聖上,我們怎麽信你……”


    “道衍,先別動手!”燕王沉吟一下,“道靈仙長,宮中的變故你詳細說說。”


    樂之揚隻好耐著性子,將晉王之亂的來龍去脈詳細說了一遍,隻是略過逃出禁城一段。朱高煦忍不住問道:“你們怎麽逃出宮的?”樂之揚搖頭道:“我不能說。”朱高煦怒道:“為什麽?”


    樂之揚道:“事關聖上隱匿之所,一旦說了,各位精明厲害,不難猜出方位。”


    眾人麵麵相對,朱高熾道:“皇祖為何不肯現身?難道信不過親生兒子?”樂之揚道:“晉王也是親生兒子?”朱高煦怒道:“他信不過咱們,咱們為何幫他?”


    “混賬!”燕王怒視朱高煦,“有你說話的份兒嗎?”朱高煦哼了一聲,扭頭不語。


    道衍忽道:“二殿下所言不是毫無道理。陛下不見王爺,就是心存疑慮,我們貿然勤王,落到最後,隻怕非但無功,還有過錯。”


    燕王皺眉,轉向紅麵將官:“邱福,你說呢?”邱福粗聲大氣地說:“陛下心意難測,這個道長又說得不清不楚。以小將之見,知己知彼,查探清楚之前,最好按兵不動。”


    “不行。”樂之揚大急,“禁軍圍攻錦衣衛,衛所一破,晉王就能掌控京城,那時候,我們誰也別想活命。”


    燕王不動聲色,又看白臉將官:“張鈺,你怎麽看?”


    張鈺想了想,從容說道:“小將以為,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若是假的,陛下顧念父子之情,或許還容王爺活命,倘若晉王謀逆是真,一旦當權……王爺必死無疑。”


    “果然是張鈺。”燕王點了點頭,“所思所想,與我一樣。”揚起臉來,“道衍,你說呢?”


    道衍歎一口氣,鬆開樂之揚的後頸:“王爺心意已決,道衍無話可說。不過,晉王奪下印璽,掌握禁軍,我們有心勤王,怕也無力回天。”


    燕王打個手勢,家丁解開樂之揚的鐐銬。燕王抱拳笑道:“仙長莫怪,事體甚大,本王不得不小心從事。”


    “不打緊。”樂之揚苦笑道,“還請王爺設法,若再遲慢,錦衣衛怕是守不住了。”


    燕王與道衍交換一個眼色,說道:“張鈺、邱福。”張、邱二人應聲上前,燕王道:“你們召集人馬,待我號令。”


    兩人奉命退下,燕王起身,抽出一卷圖軸,展開時卻是一副京城地圖,圖上描畫入微,一牆一角曆曆分明。


    燕王指點錦衣衛所:“錦衣衛滿打滿算,不過三千來人,加上事發倉促,召集者不會超過兩千。京城守軍十五萬,城外龍驤、虎賁兩營各有五萬,城內禁軍也有五萬,倘若合軍一處,摧破錦衣衛當如泰山壓卵。不過,老三好高騖遠,區區錦衣衛不在他眼裏,當前應是分兵把守各處,一舉控製京城。”他指點地圖,道衍取出炭筆,圈出街衢要害,標出三十餘處。


    樂之揚不懂軍事,看得一頭霧水,又擔憂朱微的安危,心急如焚,不由踱來踱去,猶如熱鍋上的螞蟻。殊不知謀定而後戰,燕王慣經戰陣,深知此理,是以心無旁騖,一麵端詳地圖,一麵屈指計算:“除掉禁城守軍,圍攻錦衣衛的兵馬不會超過六千。”


    道衍道:“晉王庸碌,但有衝大師輔佐。那和尚狡黠善謀,發現受阻,一定派兵馳援。”


    燕王默然點頭,朱高熾插嘴道:“晉王會調集城外守軍麽?”


    “不會。”道衍滿有把握,“但凡謀逆,最忌引入外軍,人多心亂,必成敗局。依我看,晉王一定先內後外、先近後遠,今晚封閉城門,肅清城內異己,等到天亮,大局已定,再派使節出城,更換兩營大將。”


    樂之揚按捺不住,衝口問道:“你們有多少人?”聲量甚大,眾人注目望來。燕王和道衍對望一眼,說道:“五百人。”


    “五百人?”樂之揚傻了眼。


    “我的三衛,都在北平。”燕王說到這兒,微微歎氣。


    其時大明諸王,均有三衛親兵,一衛千人。鎮邊藩王,如晉、燕、寧親兵較多,寧王朵顏三衛,足有精騎萬人,內地諸王親兵較少,可也暗養私兵,名為一衛千人,兩千三千也是常事。不過藩王進京朝聖,三衛不能隨行,隻能留在封地,諸王無兵可用,造起反來也有心無力。


    道衍看出樂之揚心思,說道:“你別小看這五百人,均是百裏挑一的精兵。自古兵不在多,善而用之即可。”


    樂之揚將信將疑:“那五百人在哪兒?”燕王道:“就在這兒。”


    “這兒?”樂之揚越發詫異。


    “不錯!”道衍點頭,“晉王之亂,本在意料之中,王爺早有防範。”


    樂之揚驚訝道:“是麽?”


    “還記得秦淮河上麽?”道衍說道,“那時王爺料到晉王圖謀不軌,推算時日,若要作亂,就在這數日之間。可惜王爺受到猜疑,無法麵聖稟告此事,唯有暗中籌備、以防萬一。今早王爺假意出城,做出返回北平的架勢,麻痹晉王的耳目。其後返回京城、蓄積兵馬,晉王若有異動,當可出其不意,給他致命一擊……”說到這兒,頗有遺憾,“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沒料到晉王釜底抽薪,將皇族一網打盡,更掌握了京城的禁軍。”


    “是啊。”樂之揚憂心如焚,“禁軍太多,我們人太少,打起來沒有勝算……”


    “那也未必。”燕王接口說道,“禁軍人多,但要控製全城,須得分散布防,圍攻錦衣衛人數不會超過一萬。我專而敵分,並非全無勝算,如今先解錦衣衛之圍,合軍一處,約有三千之眾,有了這三千人馬,我就能跟老三好好地鬥一陣。”說著豪氣頓生、神采飛揚,這神情樂之揚似曾相識,一轉念頭,想起不久之前,朱元璋也曾如此。這兩人不愧是父子,性情想似,遇強越強,越是身處困境,越是氣勢高昂。


    這時邱福入內,大聲道:“王爺,人馬備妥,何時出擊,還望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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