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之揚心中驚疑,看樣子道衍已在東宮布下暗探。照他的算盤,經他一番挑撥,樂之揚不受太孫重用,必然心生怨恨,道衍再加誘導,便可成為他布在東宮的一枚棋子。朱棣此人,看似自嘲自損,其實雄心壯誌,根本遮掩不住,無怪太孫對他忌憚異常,想方設法找他的把柄。


    樂之揚隻覺頭痛,返回雲房,但見席應真坐在那兒,兩眼望天,愁眉不展,當下問道:“老神仙為何發愁?”席應真歎了一口氣,苦笑說道:“我犯了大錯,當初就不該收下道衍,他和燕王攪在一起,這天下必定要出大事。”


    樂之揚心以為然,說道:“可有法子拆開二人?”


    “遲了。”席應真連連搖頭,“燕王果決善斷,道衍謀略深長,活脫脫就是當年的朱元璋和劉伯溫,不,比起朱元璋,燕王勇猛尤勝,比起劉伯溫,道衍更加陰狠。這兩人珠聯璧合,太孫手下那一幫儒生,給他們提鞋也不配。”


    樂之揚眼珠一轉,笑道:“太孫也不是全無勝算,有一件事,不知當不當問。”席應真怪道:“什麽事?說來聽聽。”樂之揚吸一口氣,輕聲說道:“燕王真的是朱元璋的兒子麽?”


    席應真一愣:“何出此言?”樂之揚壓低嗓音,將太孫、穀王的對話述說一遍。席應真麵沉如水,默默聽完,忽道:“樂之揚,這件事你要爛在心裏,除我之外,不可跟第二個人提起。”


    樂之揚見他神情,心頭猛地一跳,衝口而出:“穀王說的都是真的?”


    “不。”席應真徐徐搖頭,“真真假假,誰又說得清呢?”樂之揚聽得滿心糊塗,忍不住又問:“那個妃子,道長見過麽?”


    席應真不置可否,岔開話題道:“那天你一去不回,可曾找到秋濤了麽?”


    樂之揚一聽這話,來了精神,眉飛色舞地將那幾日的經曆說了一遍。席應真聽得白眉軒動,不時流露出訝色,等到樂之揚說完,老道士伸出手來,把他脈門,探查時許,忽地哈哈笑道:“好家夥,陽亢之氣果然沒了。”


    樂之揚喜道:“這麽說,那個神秘人的內功心法,當真能夠逆轉陰陽……”席應真忽又默然,皺眉不答。


    樂之揚見他神氣古怪,不由問道:“席道長,你想什麽?”席應真歎道:“我有少許疑惑,一時想不明白。”


    “什麽疑惑?”樂之揚問道。


    “不說也罷。”席應真搖了搖頭,“葉靈蘇做了鹽幫之主,真真叫人意想不到,鹽幫三教九流,極難管束,她一個韶齡女子,如何駕馭得了這些鹽梟?”


    樂之揚聽了這話,心生慚愧,方才述說之時,他隱瞞了擔任“紫鹽使者”的事。如今想來,葉靈蘇也知鹽幫不好管束,讓他擔任鹽使,大有求助之意。樂之揚決然離開,葉靈蘇一定失望極了,而今鹽幫內憂外患,不知她又如何應付。


    意想及此,樂之揚愁腸百結,恨不得立馬趕到少女身邊,為她出謀劃策,共度難關。


    忽聽席應真又說:“神秘人的心法,你還記得麽?”樂之揚道:“記得。”當下一字不落,念誦了一遍。


    席應真聽完,閉目內視,導引真氣,過了一個時辰,枯槁的臉上出現了一絲血色。又過片刻,他張開雙目,一雙眸子燦然有神,樂之揚見他精神好轉,喜不自勝,忙問:“席道長,心法有用麽?”


    “有用。”席應真點了點頭,目光奇特,“如我所料不差,這個心法不是別的,正是《轉陰易陽術》!”


    “什麽?”樂之揚跳了起來,失聲叫道,“那個神秘人,難道、難道是梁……”


    “那也未必。”席應真打斷他道,“西城八部都是他的弟子,學會《轉陰易陽術》也不奇怪。你那時不是身在陣眼麽?布陣之人就在身邊,在你耳邊說話,也不是什麽難事。”


    樂之揚也覺有理,可是仍然難耐激動:“如果真是梁思禽呢?”席應真沉默良久,忽地長吐一口氣,苦笑道:“如果是他,可就糟了。”


    樂之揚忍不住問道:“為什麽?”席應真說道:“朱元璋病入膏肓,壽命不久,太孫羽翼未豐,諸王虎視眈眈,稍一不慎,便會天下大亂。皇位傳承,關係大明氣運,而今到了緊要關頭,西城之主忽然東來,無端添了不少變數。”


    樂之揚動容道:“他要謀朝篡位?”


    “那也不會。”席應真搖了搖頭,“梁思禽這個人,生平藐視帝王,不愛權位。隻不過,他和朱元璋勢同水火,難保不會出手攪局。他若存心想殺掉某人,那是誰也擋不住的。”


    樂之揚聽得心驚,沉吟道:“他會殺掉誰呢?”席應真苦笑道:“別想了,你若想得出來,你就是梁思禽了。”


    樂之揚呆了呆,又問:“席道長,有了《轉陰易陽術》,‘逆陽指’何時能夠解開?”


    席應真掐指一算:“少則七八日,多則十天半月。”


    “這麽久?”樂之揚大皺眉頭,“我化解陽亢逆氣,不過用了一個晚上……”


    “那不一樣。”席應真拈須笑道,“傳你心法的那人十分高明,以《轉陰易陽術》導引‘周流八勁’。如此一來,好比八部之主同心協力,助你轉陰易陽,化解陽亢逆氣。這八人都是當世一流好手,合力施為,非同小可。化解逆氣不過其次,更要緊的是,經過這一番磨煉,你水火相濟、龍虎交媾,身具陰陽二氣,已然抵達我玄門秘境。”


    樂之揚恍然有悟,席應真看他一眼,又說:“你的內功已經入門,內功為武學根基,根基一變,其他的武學也要變化,你以前的武功太雜,也到了舍短用長、自成一家的時候了。”


    樂之揚忙道:“還請道長指點。”席應真搖頭說:“內功好比本錢,拳腳招式隻是把這些錢財花銷出去。錢是你自己的,怎麽花用,也是你自己的事情。”說到這兒,老道士微微一笑,意味深長地道,“樂之揚,從今往後,成龍成蛇,都在你一念之間。”


    樂之揚聽出他言外之意,所謂“師父引進門,修行靠自身”,他的修為已到某種境界,從今往後,武學之道要靠自己求索。樂之揚回想席應真傳藝之恩,心中悲喜交集,驀地跪倒在地,大聲說道:“道長大恩大德,樂之揚沒齒不忘。”


    席應真揮一揮手,說道:“你去吧,我要入定。”樂之揚隻好退出,出門之時,忽見席應真白眉緊蹙,臉上密布愁雲。


    樂之揚返回住所,回想這幾日的經曆,當真頭大如鬥。無怪席應真不愛進京,這京城就像是一個大染缸,縱是玄門高士,一入其間,也難得幹淨。一想到朝廷裏的各種麻煩,樂之揚恨不得離開此地,遠走高飛。


    這念頭剛剛冒出,朱微的影子忽又出現。一想到小公主,樂之揚心底刺痛,隻覺茫然。他呆在京師,到底為了什麽?難道說,隻為看著朱微嫁入耿家,看著她為人妻、為人母?而自己呢?唯有孤孤單單,忍受無盡的痛苦。


    他越想越難過,鼻酸眼熱,恨不得大哭一場,他明知留在京城,痛苦隻會與日俱增,可隻要朱微活著,他就無法離開京城一步,一條無形的繩索綁住了二人,留在這兒,他還能見到朱微,如果遠走高飛,傷心之外,又會多出許多思念之苦。


    樂之揚心情鬱結,無法自拔,當下走到庭院裏麵,拳打腳踢,發泄胸中悶氣。他將“靈鼇七絕”練了一通,又將“靈舞”使了一遍,汗透重衣,氣喘籲籲,苦悶之感也稍稍消散。他呆呆站了一會兒,忽地想起席應真的話,說他內功精進,到了舍短用長、自成一家的時候了。


    如何自成一家?為了轉移思緒,樂之揚撇開朱微的影子,一門心思鑽研武功。自從遇見席應真,於今為止,他所學甚雜,徒手有“靈鼇七絕”,暗器有“碧微箭”,兵器有“飛影神劍”和“奕星劍”。


    崇明島一行,他悟出了“止戈五律”,“飛影神劍”也好,“奕星劍”也罷,均可納入這門心法。隻不過,兵器能用“止戈五律”,徒手功夫又為何不可?


    “止戈五律”與節奏相關,“靈舞”的節奏來自“周天靈飛曲”,“靈鼇七絕”卻是七門武學,節奏迥然不同,好比七支不同調門的曲子,合在一起演奏,頗是雜亂無章。施展“鯤鵬掌”的時候,用不了“千芒指”,用了“千芒指”,又很難使出“忘憂拳”。因此緣故,“靈鼇七絕”單一使出,極易受人克製,但要融會貫通,卻也頗有不能。


    樂之揚想來想去,心中靈光一閃,生出一個奇妙念頭:“‘止戈五律’能夠改變他人的節奏,為何就不能改變‘靈鼇七絕’的節奏?若用一種節奏,使出‘靈鼇七絕’,豈不自然而然地融會貫通?”


    意想及此,樂之揚不由雀躍而起。按照這個道理,隻要用《靈曲》的節奏使出“靈鼇七絕”,就可融會這七種武學。


    想到就做,樂之揚先用《靈曲》的節奏打出“鯤鵬掌”。這一試大出意料,樂之揚舉手投足,一掃“鯤鵬掌”的影子,竟與“靈舞”十分相似。


    打完“鯤鵬掌”,又使“無定腳”,使了數招,又隱隱現出“靈舞”的功夫。樂之揚心中驚訝,一路施展下去,忽然發現,隻要按照《靈曲》的節奏出手,“靈鼇七絕”中的何種招式,靈舞之中,均可找到相應的變化。


    樂之揚明白此節,大感震驚,丟開“靈鼇七絕”,全力鑽研《靈舞》。越是鑽研,越覺“靈舞”博大精深,以前所學所用,隻是皮毛而已。這一路武舞好比汪洋大海,可以吸納百川,天下任何武學,隻要改變節奏,都能融入其間,變化出前所未有的招式。


    原來,“靈道人”一生武學,大多化入“靈曲”、“靈舞”,前者是內功節奏,後者囊括了許多拳腳招式,如果習練者的用意不在武功,“靈舞”始終隻是舞蹈,但如當成武學鑽研,則可變化出無數奇招妙著。“靈舞”之妙,不在一招一式,而是一種法意,任何武功合於法意,均可脫胎換骨,變為靈舞之一。


    此後數日,樂之揚夜裏苦練武功,將“靈鼇七絕”化入“靈舞”,白天則前往東宮,練習古琴、洞簫、編鍾、羯鼓、琵琶五種樂器。這些樂器,樂之揚幼時曾經涉獵,鍾情長笛以後,統統棄之不顧,此時重新練起,本以為一定生澀艱難,不想一試之下,居然得心應手,絲毫不亂。


    樂之揚起初也覺驚奇,仔細一想,修煉《靈飛經》之後,他靈感精進、體察入微,不再拘泥於技藝,而是浸淫於樂道。大道如水、隨物賦形,任何樂器到他手裏,均可顯露出樂道之美。何況樂之揚習武之後,深諳勁力變化,輕重緩急,均得其妙,他將武學融入演奏之法,樂道之中加入武道,精進之速,十分驚人。


    黃子澄等人奉命淘汰冗官,連日不在東宮,少了這幾個對頭,樂之揚耳根清淨,演奏諸般樂器,頗是自得其樂。朱允炆也來樂坊聽過幾次,但覺小道士器樂精熟,日勝一日,驚訝之餘,大為歡喜。


    這一日傍晚,樂之揚練完器樂,正要出宮,朱允炆忽然派人來請。到了書房,隻見皇太孫手持請柬,愁眉不展。黃子澄站立一邊,垂手肅立,看見樂之揚入內,臉上露出嫌惡之色。


    朱允炆放下請柬,說道:“寧國公主邀我赴宴,你們有何高見?”樂之揚笑道:“吃飯還不好麽?”朱允炆苦笑不語,黃子澄看了樂之揚一眼,冷笑道:“你懂什麽?寧國公主不但請了太孫,還請了九大藩王,這幾位王爺,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席麵之上,一定想方設法地讓人下不了台。”


    樂之揚道:“那就推掉好了。”朱允炆搖頭說:“不可,寧國公主的苦心我明白,她和晉、燕、周三王,都是孝慈皇後所生,老兄妹久不見麵,若不設宴相會,未免說不過去。但隻請三王,又有結交私黨之嫌,同時請我,也為避嫌。我若不去,公主一定認為我心生嫌疑。更何況,梅駙馬一向待我不薄,我若不去,也會傷他之意。”


    黃子澄道:“雖說如此,諸王刁滑多詐,稍有不慎,就會損傷天威。”朱允炆聽了這話,猶豫不決。樂之揚見他如此怯懦,心中老大鄙夷,當下笑道:“去了損傷天威,不去也要損傷天威。諸王當太孫怕了他們,更加囂張難製。漢高祖赴鴻門宴,靠的是張良、樊噲,黃大人才高八鬥,做張良正好合適。小道是個粗人,當一當樊噲就差不多了。”


    黃子澄又驚又氣,狠狠瞪了樂之揚一眼。朱允炆卻被說動,點頭說:“不錯,不去未免示弱,他們更加不會服我。”當下下令備轎,前往梅府。黃子澄自忖勸說不了,隻好悻悻隨行,心裏卻將樂之揚恨入骨髓。


    出宮之前,先有太監去公主府報信,車馬未到,梅殷和寧國公主已在府前迎接。梅殷是舊識,寧國公主卻是第一次見到,樂之揚仔細打量,公主年紀不輕,眼角已有魚尾細紋,容貌雖然平常,可是舉手投足,自有一股華貴之氣。


    夫婦二人拜過太孫,公主引朱允炆入府。梅殷走上前來,拉住樂之揚笑道:“早想請仙長來府上坐坐,可惜一直未得良機,今日可好,雲從龍,風從虎,仙長隨太孫前來,正是風雲之會。”


    樂之揚笑道:“駙馬爺客氣了,按理說,小道早該登門拜訪。”他二人把手攀談,黃子澄呆在一邊,頗受冷落。他心有不快,也不招呼梅殷,怒衝衝進了公主府。剛到正堂之前,路邊閃出一條黑影,伸出腳來一勾一絆,黃子澄向前撲倒,摔得鼻破血流。


    黃子澄又痛又怒,正要罵人,忽聽四周響起一陣哄笑,有人大聲說:“哎呀呀,這不是東宮的黃大人嗎?”


    黃子澄抬頭望去,頓時矮了半截,說話的那人體格壯碩,雙眉又粗又黑,眼裏透出一股乖戾。黃子澄忍氣吞聲,爬起身來,賠笑道:“黃子澄見過齊王殿下。”


    朱元璋諸子之中,齊王朱榑最為凶暴。他是晉王一黨,常與太子作對,故而黃子澄一見是他,便覺要糟。果然話沒說完,齊王手起手落,一個耳光落在他左頰之上,打得黃子澄轉了一個半圓,口中又腥又鹹,吐出一口血沫。


    黃子澄雖知對方來者不善,可也料不到齊王膽敢掌摑朝廷命官,一時驚怒交迸,指著齊王叫道:“你、你幹嗎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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