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之揚一口氣走出二十多裏,心情稍稍平靜了一些,不知為何,一看見葉靈蘇的眼神,他就心中刺痛,隻想走得越遠越好。


    自從出了“周流八極陣”,樂之揚脫胎換骨,內息綿長,奔走已久,真氣不弱反強。他體內氣機鼓蕩,禁不住發出一聲長嘯,嘯聲衝天而起,遠近數裏都能聽到。


    如此奔走長嘯,過了一盞茶的工夫,樂之揚隻覺真氣如流,忽地冒出一個念頭:“我的真氣為何變逆為正?”


    他努力回想當時的情形,先是“周流八勁”湧入,將逆氣逼到丹田,正難受的當兒,忽又聽到一個聲音,指點他導引真氣,衝開周身百穴,進入玄妙境界,待到醒來之時,一身真氣已然變為順勢。


    “說話的那人是誰?”樂之揚隻覺蹊蹺,但覺真氣變化,一定和那內功心法有關,他回想心法,又將真氣運轉一遍,但覺真氣鼓蕩、暢行無阻,真氣逆行時的種種不快,至此掃蕩一空,一去不回了。


    樂之揚滿心疑惑,思索不透,隻好繼續向前。奔行一日一夜,到了京城郊外,他換過道袍,返回陽明觀,卻聽說席應真奉召入宮,不在觀裏。道清聽說他回來,趕到雲房,連聲道喜。


    樂之揚怪道:“喜從何來?”道清笑道:“太孫召你去東宮呢,這算不算大喜?”


    “太孫?”樂之揚一愣,“他召了我了?”


    “是啊。”道清眉開眼笑,“前兩天太孫派人請你入宮,老神仙說你有事出行,把那公公擋了回去。好師弟,你如今回來,還是早早前往東宮,太孫可是未來的皇上,萬萬怠慢不得啊。”


    樂之揚想到伴讀差使,便覺十分頭痛,隻好說:“東宮在哪兒,我去求見。”道清擺手笑道:“東宮哪兒是想去就去的,先得寫好折子,太孫看了,自會召你入宮。”


    樂之揚無法,隻好寫了一封折子,說明因事遠出,至今方回,太孫如果有暇,還請賜見雲雲。寫完派小道士送到東宮。


    不久小道士回來,隨行還有一個太監,手持一封手諭,樂之揚展開一看,正是朱允炆所寫,令其明日一早,前往東宮陪侍。


    一夜無話,次日樂之揚起一個大早,漱洗穿衣,吃過早飯,便有東宮的馬車來門外迎接。東宮地處紫禁城東麵,與皇帝所住的宮城僅有一牆之隔,到了宮外,換乘小轎,從側門入宮,到了一麵照壁之前,方才下轎行走。


    走了百十步,忽然聽見笑聲,太監指引之下,樂之揚進入一間書房,但見朱允炆坐在上首,正和三人說笑。其中一個是黃子澄,另有兩個文官,一個年過五旬,國字臉膛,須髯豐茂,另一個四十出頭,麵如冠玉,風采都雅。


    朱允炆看見樂之揚,站起身來,拍手笑道:“道靈仙長來了。”樂之揚上前一步,合十行禮。


    “放肆。”黃子澄麵露不快,“見了太孫,怎麽不行大禮?”樂之揚笑道:“黃大人是俗家人,行的是俗家之禮,小道方外之人,行的自然是方外之禮。”


    黃子澄正要反駁,朱允炆擺手說:“罷了,老神仙見了聖上,照樣稽首而已。”黃子澄冷笑道:“他小小年紀,無功無德,怎能和老神仙相比?”


    朱允炆笑笑,指那國字臉的官兒說:“這一位是齊泰齊大人,現在兵部任職。”又指那都雅官兒,“這一位卓敬卓大人,官居戶部侍郎,這二位雖說不是伴讀,可是學識精深,都是我的良師益友。”


    樂之揚向二人施禮。卓敬打量他一眼,忽而笑道:“太孫殿下,看見道靈仙長,我忽然想到一件怪事。”


    朱允炆笑道:“什麽怪事,說來聽聽?”卓敬道:“下官鄉裏有一戶農家,去年豬欄裏多了一隻剛出生的小狗。鄉親們都很奇怪,議論說:‘道是狗養的,又是豬的種,道是豬生的,又是狗的種’。”


    眾人一聽,哈哈大笑,黃子澄故意問道:“此事十分有趣,但不知跟道靈仙長有何關係?”卓敬笑道:“‘道是’不就是‘道士’麽?”眾人又是一陣大笑。


    原來,朱允炆惱恨樂之揚當日壓過自己的風頭,授意三個心腹,設法羞辱於他,殿中的道士隻有一個,卓敬說的這個笑話,暗示樂之揚不過是豬狗之徒。


    樂之揚心中氣惱,臉上卻不動聲色:“這麽說起來,小道這兩日也遇上了一件怪事。”三個官兒對望一眼,均是微微冷笑。樂之揚視若無睹,接著說道:“我住一家客棧,忽聽一個客人和店主人吵鬧,上去一瞧,卻見馬圈裏多了一頭毛驢。”


    “何足為奇。”黃子澄冷笑道,“馬圈裏就不能養驢麽?”樂之揚笑道:“驢是能養的。可是客人說了,他關在馬圈裏的明明是一匹馬,一夜之間,怎麽就變成驢了?”卓敬接口笑道:“必是店主人偷梁換柱,用驢換了馬。”


    樂之揚笑道:“客人也這麽說,店主人卻自有道理,他說:‘客官有所不知,你看這個驢字,左邊一個馬,右邊一個戶,你這馬所以變成了驢,一定是去戶部當了官兒的。’”


    殿中一時寂然,卓敬臉色鐵青,冷笑道:“照仙長的說法,我戶部官兒都是驢麽?”樂之揚笑道:“不敢,這話又不是小道說的,而是那一位店主人說的。”


    卓敬發作不得,心中好不氣悶。朱允炆見他失利,也覺不快,向齊泰使個眼色。後者手拈胡須,微微笑道:“下官昨日想到一個上聯,冥思苦想,始終沒有下聯,仙長學問了得,還請為下官想一想這個下聯。”


    樂之揚心中大罵:老子又不是書生,有個狗屁學問,對個狗屁對聯?可齊泰指名道姓,若不接招,更惹恥笑。當下隻好硬起頭皮說:“小道才疏學淺,隻怕對不上來。”


    “不妨,你先聽上聯。”齊泰笑了笑,大聲說道,“上聯是:‘二猿斷木深山中,小猴子也敢対鋸。”


    眾人大笑,卓敬挑起大拇指,嘖嘖讚道:“齊大人好上聯。”


    樂之揚心中大怒,“対鋸”即“對句”,這個上聯分明罵自己是猴子,若是對對子,甘拜下風也無不可,既然是罵人,那可萬萬不能輸給這老畜生。一念及此,忽然想起先前說過的笑話,腦中靈光一閃,笑嘻嘻說道:“齊大人,我下聯有了,隻是多有冒犯。”


    齊泰心中驚疑,強笑道:“無妨,下官必不見怪。”樂之揚微微一笑,朗聲說道:“一驢陷足淤泥裏,老畜生如何出蹄?”


    眾人呆了呆,忽地齊聲叫“好”,唯獨齊泰一張臉漲紅發紫,勉強擠出笑臉,卻比哭還難看。朱允炆瞅他一眼,笑道:“齊大人不要生氣,這上下二聯真是絕配,出蹄、対鋸,當真妙極,無怪聖上另眼相看,仙長果然才智不凡。”


    “不敢,不敢。”樂之揚笑道,“不過運氣罷了。”


    三個文官連折兩陣,銳氣盡掃,朱允炆也知三人不是對手,再鬥下去,更添羞辱,當下掉轉話頭,論起學問。


    黃子澄三人都是當今大儒,若論讀書多寡,樂之揚及不上他們一個零頭,可他頗有幾分歪才,又沒有禮教約束,對於任何學問,總有獨到見解。三個儒生聽他邪說外道,均是怒氣衝腦,可是辯駁起來,樂之揚詭辯不窮,往往三言兩句,堵得三人啞口無言。


    朱允炆雖覺這小子離經叛道,可是言論新奇,頗能消愁解悶,故也任其發揮,並不加阻攔。起初兩人隻論學問,過了幾日,稍稍涉及政事。說到四書五經,樂之揚不過一個草包,可是處理政務,頗有些天分,任何疑難到他手裏,總能想出妥善法子。朱允炆按他說的批複奏章,朱元璋鮮有改動,若是黃子澄等人的主意,往往被老皇帝罵得狗血淋頭。久而久之,朱允炆對樂之揚觀感大變,甚至於生出依賴之心。


    黃子澄等人妒恨交迸,東宮裏的太傅、伴讀,均是八股出身的大儒,酸味相投、串通一氣,將皇太孫視為禁臠,決計不容他人染指。更何況樂之揚一個道士,不通儒術,少年得誌。眾儒生小考大考,熬得須發斑白,方才到此地位,一個小小道士,無功無德,焉能一步登天。


    因此緣故,儒生們百般刁難,處處跟樂之揚作對。徐府赴宴之事,早已傳遍朝野,黃子澄逮住此事,大做文章,在朱允炆麵前加油添醋,將樂之揚說成是燕王府的奸細。


    諸王之中,朱允炆最忌晉王、燕王和寧王,三王鎮守北方,手握大明朝一半的精兵強將。而在三王之中,燕王英武絕倫,更是朱允炆的眼中釘、心頭刺,故而聽了儒生們的挑撥,朱允炆心生憂慮,又和樂之揚疏遠起來。


    樂之揚明白皇太孫的心思,樂得清閑,得過且過。朱允炆不問,他也決不多說,儒生們若是挑釁,他也毫不客氣,文來文對,武來武對。說到冷嘲熱諷的本事,十個大明朝的狀元也不是他的對手。


    十餘日一晃即過,席應真留在禁城,始終不出。樂之揚百無聊賴,便以練功為樂。修煉已久,他發現,一身真氣雖說變正為逆,可隻要反吹《周天靈飛曲》,仍可使得真氣逆轉。每次逆行之際,真氣奔流如火,灼熱難當。這時,隻要修煉神秘人所傳的心法,真氣又會轉為順勢,漫如涼水,侵潤百穴。


    如此忽正忽逆、時冷時熱,樂之揚隻覺有趣,反複導引真氣,直到順逆、冷熱隨心所欲。這麽朝夕苦煉,體內的真氣越積越厚,似乎每日都有精進,樂之揚大受鼓舞,於是修煉更勤。


    這一日夜裏,他吹起《周天靈飛曲》,正吹了一遍,又反吹了一遍,等到真氣逆行了一個周天,忽又放下笛子,練起神秘人所傳心法。真氣順勢而行,走到“百會穴”時,頭頂突地一跳,真氣忽然變快,鑽入小腹丹田,樂之揚尚未還過神來,那股真氣轉了一轉,忽又分為兩股,從丹田之中流了出來。


    兩股真氣一冷一熱,一柔一剛,穿過會陰,直抵腳心。在湧泉穴盤旋時許,直到冷者變熱、熱者變冷,才又雙雙流回,在“命門穴”匯合,順著背脊直衝後頸。過了“玉枕穴”,忽又一分為二,熱氣衝上頭頂,冷氣順著舌尖流入咽喉,那感覺就像是三伏天喝下一杯冰雪水,暢快之極,難以言喻。


    真氣忽集忽分,忽冷忽熱,樂之揚驚奇之餘,又覺十分不解,渾不知無意之中突破瓶頸、修為精進,時下水火相濟、龍虎交媾,一身之中造化陰陽,正是自古練氣士夢寐以求的秘境。


    久而久之,樂之揚隻覺身輕意爽,飄飄欲舉,四麵至幽至寂,眼前大放光明。寂靜中,他的知覺變得異常敏銳,尤其一雙耳朵,數十丈之外,花落鳥飛,無不清晰可聞。


    霎時間,樂之揚的心裏湧起一股喜悅,活潑潑,亮堂堂,正如佛經裏所說:“見大光明、得大歡喜”,這一股歡喜滿足,絕非語言所能形容。


    又過良久,樂之揚收功起身,凝神內照,隻覺神滿氣足,陰柔、陽剛兩股真氣有如兩股泉水,隨他心意,分合自如。


    樂之揚察看一陣,忽又想起《劍膽錄》裏的《夜雨神針譜》,尋思道:“針譜裏說,若要發出神針,必須‘剛勁為弓背,柔勁為弓弦’,我如今有了陽剛、陰柔兩股真氣,何不試試這個法子?”


    他走出雲房,來到一棵鬆樹下方,一掌拍中樹幹,鬆針零落如雨。樂之揚袖袍一拂,收起鬆針,取了一枚,依照針譜上的法子發出,嗤的一聲,鬆針飛出一丈多遠,釘在牆壁之上。


    樂之揚又驚又喜,試想鬆針何等輕飄,若非這個法子,飛出三尺也難,如果換了金針,豈不一發傷人?


    庭中草木茂盛、蚊蟲甚多,樂之揚耳力精進,聽其聲,知其形,縱在暗夜之中,也能聽出飛蟲的方位。他取了一枚鬆針,射向一隻飛蛾,誰知用力過猛,鬆針落空,與蛾子掠身而過。


    樂之揚並不氣餒,聽聲辨位,接著試針。起初屢射屢空,試了一百餘次,忽地開竅,把握住輕重緩急,一揚手,鬆針電射而出,將一隻飛蛾釘在樹上。


    從此之後,樂之揚一發不可收拾,嗤嗤嗤接連發針,起初二十針方能射中一隻蛾子,到了後來,七八針就能射中一隻蚊子。


    這麽忘我苦練,不知不覺,天已大亮,陽光照入庭院,樂之揚定眼一瞧,地上密密麻麻盡是飛蛾蚊蟲,均被鬆針刺穿,統統僵伏在地。


    樂之揚小睡了一會兒,興致不減,又到陽明觀後的樹林裏射殺蒼蠅。不過兩日工夫,林中的蒼蠅幾乎絕跡。這麽晝夜苦練,手法越見精妙,鬆針一旦發出,十隻飛蟲之中,不過兩三隻能夠脫身。樂之揚望著滿地蟲屍,心中大為得意,暗想:“比起金針,鬆針更好,金針稍一不慎便會傷人,鬆針固然能射殺蟲子,射中人體,頂多不過刺入寸許,即可製住穴道,又不會傷人性命。”


    意想及此,他斷了打造“夜雨神針”的念頭,采集一袋鬆針隨身攜帶。殊不知,“夜雨神針”出自“窮儒”公羊羽的“碧微箭”,當年公羊羽用的正是鬆針。後來雲殊為了征戰殺敵,將鬆針變為金針。金針殺人固然厲害,可是比起“碧微箭”來,卻少了幾分瀟灑寫意,樂之揚舍金就木,返璞歸真,一掃“夜雨神針”的戾氣,大合“碧微箭”的法意。


    這一日,朱允炆派人傳召。樂之揚進了東宮,未到書房,忽聽一陣琴聲,彈的是一支《月兒高》。樂之揚凝神細聽,但覺指法尚可,意境卻是平平,若與朱微相比,遠不及小公主一個零頭。


    樂之揚邊聽邊走,進入書房,但見撫琴的是一個中年樂師,黃子澄等人站在一邊,見他進來,頭也不抬。朱允炆坐在書桌之後,望著撫琴男子微微皺眉。


    樂師一曲奏罷,站起身來,抖索索退到一邊。朱允炆沉默片刻,忽道:“黃先生,你聽這曲子如何?”


    “聽來甚好。”黃子澄恭聲答道,“中正平和、不怨不傷,正如孔子聞韶,聽此一曲,三月不知肉味。”


    朱允炆將信將疑,樂之揚卻忍不住笑出聲來,黃子澄不悅道:“你笑什麽?”樂之揚笑道:“我笑這孔夫子當真可憐。”


    “大膽。”黃子澄怒道,“孔聖先師,也是你隨便汙蔑的麽?”樂之揚笑道:“我說他可憐就是汙蔑,黃大人害他老人家一輩子吃素,卻又算是什麽?”


    黃子澄一愣:“你胡說什麽?”樂之揚笑道:“這支琴曲平常得很,別說琴中無心、曲中無魂,一頭一尾還彈錯了調子,‘黃鍾’彈成了“林鍾”,“南呂”彈成了‘姑洗’。這樣的曲子,孔夫子也能三月不知肉味,那麽聽了真正的好曲子,那還不吃一輩子素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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