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大漢悶悶地道:“秋師姐,我老不明白。城主有通天徹地之能,為何要對朱家一忍再忍?我們八人,都與朱元璋仇深似海,縱然不能手刃此獠,難道出一口惡氣也不行嗎?”


    樂之揚聽見“通天徹地”四字,心中突地一跳,想起了樂韶鳳的遺書,上麵也說,仇家有通天徹地之能。天下擔得起這一句話的人不多,這個“城主”又是何方神聖?


    忽聽秋濤歎了一口氣,望著他處,並不言語。磯頭沉寂一時,吐火男子說道:“石穿,你忘了城主的話嗎?天下易動而難靜,禍亂一啟,不好收拾。今承元末喪亂,老百姓好容易過上了幾天太平日子,朱明皇室若有變故,天下又會陷入戰爭。安定天下是公義,我們的仇是私仇,不可為了一己之私害苦了天下的百姓。”


    卜留一邊聽著,摸著大肚皮唉聲歎氣,黑大漢板著麵孔,恨恨說道:“周烈,你說得沒錯,但我石穿就是咽不下這一口氣。”


    “老石頭,你忘了麽?”秋濤頓了頓,幽幽地說,“當年祖師爺為了一己私怨,攻城破國,禍亂蒼生,後來懊悔半世,至死也有餘恨。”


    “罷了!”石穿握緊拳頭,狠狠一揮,“大好江山,白白便宜了那個畜生。”


    “兩害相權取其輕!”周烈搖頭歎氣,“城主天人之才,尚且無計可施,我們這點兒本事,也隻好聽之任之了。”


    樂之揚躲在石塊後麵,聽了半晌,隻覺糊塗,這四人似乎和朱家有仇,但又受了某種約束,不能報仇雪恨。


    正想著,秋濤忽地掉過頭來,衝著這邊微微一笑,朗聲說:“足下聽了這麽久,還沒聽過癮麽?”


    這句話突然而發,樂之揚像是挨了當頭一棍,慌忙跳了起來。掉頭才跑兩步,身前人影一晃,石穿板著臉站在前麵。樂之揚急急收腳,掉轉方向又跑,不料一回頭,拍麵撞見了一張肥嘟嘟、笑眯眯的大臉。他吃了一驚,下意識抽出竹笛,使一招“英星入廟”迎麵刺出,正中卜留的胸口,但覺又綿又軟,笛子深入寸許。


    剛一刺入,樂之揚便想起豪奴們的下場,他慌慌張張,想要收回竹笛,可是已經遲了,卜留體內生出一股吸力,將那笛子牢牢吸住。樂之揚拔之不出,揮掌要攻,掌到半途,忽又醒悟,硬生生收了回來,放開笛子,托地向後跳開。


    站立未穩,忽聽一聲沉喝,石穿蒲扇似的大手向前抓來。樂之揚使一招“憂從中來”,反手一拳打中他小臂上的“曲池”穴。這一拳入中鐵石,手臂紋風不動,樂之揚卻覺指骨欲裂,痛得倒抽了一口冷氣。


    石穿哼了一聲,手掌仍向前伸。樂之揚使出“亂雲步”,後退兩步,左腳飛出,砰地踢中了他的小腹。這一招出自“無定腳”,飄忽不定,又刁又狠,但腳尖所及,卻似踢中了一麵銅牆。劇痛傳來,樂之揚失聲慘哼,一隻腳向後奮力跳出。還沒站穩,石穿的大手已經抓到,樂之揚左腿疼痛,躲閃不靈,轉身之際,肩井穴已被對方扣住。


    樂之揚渾身軟麻,氣力頓消。石穿哈哈大笑,一抬手,將他拎了起來,大踏步走回燕子磯。卜留手拿竹笛,笑嘻嘻跟在一旁。


    石穿點了樂之揚兩處穴道,大聲說:“我知道了,這小子是東島的奸細……”


    “不對!”卜留插嘴,“他刺我那一下,謀定後動,餘招綿密,倒像是太昊穀的功夫。”


    “胡扯。”石穿兩眼一翻,“他打我那拳,分明就是‘忘憂拳’,踢我那腳,又跟‘無定腳’有六七分相似。”


    “六七分相似,還有三四分不相似。”卜留搖頭晃腦,“老石頭你沒長眼睛嗎?這小子是個道士,九成九是太昊穀的弟子。”


    石穿“呸”了一聲,說道:“我說是東島弟子。”卜留道:“奇了怪了,東島什麽時候出了道士?”


    說到這兒,兩人怒目相向。周烈忙擺手說:“別爭了,也許他既是東島,又是太昊穀。”卜、石二人齊聲喝道:“什麽話?這兩家各為其主,怎麽湊得到一塊兒?”


    周烈稍稍遲疑,回頭問:“秋師姐,你怎麽看?”秋濤笑道:“我看他兩家都不是,招式隻見其形,不見其神,更可怪的是全無內力。練拳不練功,到老一場空,若是這兩家弟子,怎麽隻會招式,不練內功?”


    眾人聽得有理,紛紛點頭,石穿說:“待我問一問他。”揚起臉來,咧嘴問道,“小子,你是東島的弟子嗎?”


    樂之揚失手被擒,老大氣悶,應聲答道:“不是。”石穿臉色一黑,卜留看他一眼,大為得意,努力和顏悅色,向樂之揚問道:“那麽你是太昊穀的弟子咯?”樂之揚冷冷道:“也不是!”卜留的笑容僵在臉上,石穿見他神情,隻覺解氣,哈哈哈地大笑起來。


    卜留白他一眼,又問:“小道士,你到底是誰?為何躲在石頭後麵?”樂之揚不好道明身份,硬著頭皮說道:“我叫‘道靈’,方才湊巧經過。”


    “盜鈴?好個掩耳盜鈴的小賊。”秋濤微微一笑,“你從夫子廟跟著老身,一直跟到燕子磯,跟了十多裏路,也算是湊巧嗎?”


    樂之揚才知道秋濤早已察覺,可笑自身還以為行蹤隱秘,事到如今,隻好繼續胡謅:“這條路又不是你家的,你走得,我又為何走不得?走在你後麵,難道就是跟蹤你嗎?”


    “好小子,還嘴硬。”石穿作勢上前,秋濤攔住他說:“罷了,他不說,我也猜得出他的來曆。”


    樂之揚一聽,心中突突狂跳,心知秋濤必是認出了自己,驚慌之際,忽聽秋濤說道:“這個小道士,應是鹽幫的弟子。”


    樂之揚應聲一愣,十分意外。秋濤察言觀色,更覺猜得不差,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周烈想了想,也說:“秋師姐高見,鹽幫弟子來曆複雜,武功也是七拚八湊,這麽一來,這小子的招式也說得通了。”


    樂之揚越聽越驚,又見石穿一拍腦袋,大聲叫嚷:“對啊,當年東島弟子加入鹽幫的也不少,張士誠就是一個。唉,那太昊穀又怎麽說?”


    “這個我小有耳聞。”周烈徐徐說道,“太昊穀的百啞祖師收過一個女弟子,做過鹽幫的紫鹽使者,後來作孽太多,為百啞處死。所以太昊穀的功夫在鹽幫中流傳也不奇怪。”


    “這人不會內功,應該隻是幫中的嘍囉。”秋濤頓了一頓,盯著樂之揚,“我問你,齊浩鼎的傷勢如何?”


    樂之揚被當作鹽幫弟子,一時哭笑不得,應聲答道:“齊浩鼎是誰?”秋濤細眉一挑,不耐道:“好小子,身為鹽幫弟子,連自家的幫主也不認了嗎?”


    “誰說我是鹽幫弟子?”樂之揚怒道,“我臉上寫了個‘鹽’字嗎?”


    秋濤笑道:“你不是鹽幫弟子又是什麽身份?”樂之揚欲言又止,對方四人見他神氣,均是哈哈大笑,分明認為他抵賴無功、理屈詞窮。


    笑了一陣,周烈說道:“鹽幫真是地裏鬼,這麽快就找到了秋師姐。好在跟來的隻是一個嘍囉,若是五鹽使者,倒有一點兒麻煩。”


    “麻煩個屁。”石穿皺了皺鼻子,“五鹽使者什麽東西,也配與我西城八部相提並論?”


    “不可輕敵。”秋濤說道,“鹽幫弟子遍布天下,其中不乏能人異士,本派地處西方,在中土全無根基。強龍不壓地頭蛇,鬥起來未必能占上風。但願齊浩鼎無礙,大事化了,不要旁生枝節。”說到這兒,略略一頓,納悶道,“怎麽過了半天,老萬他們還不來?”


    卜留笑道:“想來有事耽擱,再等一等也好。”


    正說著,石穿忽地手指前方,叫道:“那不是麽?”眾人轉眼看去,江上出現了一點火光,飛一般向岸邊移來。片刻間,火光逼近,卻是一盞白紗燈籠。火光照出燈籠主人,樂之揚定眼一看,“啊”的一聲驚叫起來。


    提著燈籠的是一個白衣男子,長發如雪,一步丈許,不借一船一板,蜻蜓點水一般向燕子磯飛來。


    樂之揚看得兩眼發直,隻疑身在夢中。他定一定神,深吸一口氣,壓住劇烈心跳,仔細看去,白衣人左手提燈,右手撐著一把白傘,袖袍高高鼓蕩,白發衝天向上,渾身上下似有一股無形之力,將他輕輕托到半空,故而飄行水上,宛如神仙,足尖點過水麵,留下一圈圈漣漪。


    “蘭追!”秋濤看著來人,神色困惑,“怎麽就你一個人?”


    “秋師姐。”白衣人說話甚慢,語氣悠然,“說來話長。”


    兩人一問一答,蘭追已到燕子磯下,身子一縱,踏著磯石,飄飄然升了上來,落在地上,點塵不驚,比起鳥雀還要輕盈。


    樂之揚聽他說話,大大鬆了一口氣,心想這家夥終歸是人,不是妖邪鬼魅。他忍不住打量來人,但見他三十出頭,毛發皆白,五官清俊不凡,隻是一雙白眉微微皺起。


    “蘭追!”石穿見勢不妙,高聲大叫,“你哭喪著臉幹嗎,跟死了爹媽一樣。”


    “事情不太妙!”白衣人不緊不慢地說,“蘇乘光那家夥,落到鹽幫手裏了。”


    “什麽?”燕子磯上四人齊聲驚叫。卜留也瞪起一雙小眼,尖聲怪叫:“蘇乘光的雷部神通出神入化,天下勝過他的人,扳著指頭也數得過來啊。”石穿也說:“是啊,鹽幫一群烏合之眾,誰能擒住那個老賭鬼?”


    秋濤麵沉如水,皺眉問:“蘭追,消息當真?”


    “千真萬確。”蘭追隨口回答,儼然事不關己,“萬師兄和沐師兄已經趕往鹽幫總堂,但怕鹽幫人多,故而派我來知會各位。”


    “好!”石穿一跺腳,厲聲怪叫,“咱們就給他來個八部鬧鹽幫,砸他娘個稀巴爛。”


    “對,對!”卜留摩拳擦掌,笑嘻嘻說道,“老子來京城好久了,一直沒有機會舒展筋骨,再憋下去,非得生鏽了不可。”


    “老石頭、死胖子,這件事不可莽撞。”周烈大搖其頭,“其一,蘇乘光在鹽幫手裏,如果硬來,他性命不保;其二,雷部之主是我派頂尖兒的人物,鹽幫將他擒獲,一定卓有能人。”


    石穿“呸”了一聲,不耐道:“鹽幫有什麽能人?齊浩鼎一幫之主,也接不下蘇乘光的三掌。”


    “老石頭不要輕敵。”秋濤低眉沉吟,“周師弟說得對,這件事隻可智取,不可蠻幹,稍有不慎,蘇師弟性命堪憂。”


    石穿聽了這話,悶聲不吭。周烈又說:“事不宜遲,我們速速前往,以免天、水二主久等。”眾人均是點頭。卜留指著樂之揚說:“這小子怎麽辦?”


    “帶上他,不要傷了他。”秋濤看了樂之揚一眼,“我們善待鹽幫弟子,大可顯出我方的誠意。”


    樂之揚忍不住叫道:“你認錯人了,我不是鹽幫弟子。”蘭追瞅了瞅他,問道:“秋師姐,這小道士是誰?”


    秋濤說道:“他是鹽幫的探子。先不管他,正事要緊。”


    鹽幫總堂在長江對岸,石穿不顧樂之揚叫罵,將他扛在肩上,大步向前飛奔。樂之揚橫在大漢肩頭上下顛簸,禁不住翻腸倒胃,別說罵人,就連喘氣也覺艱難。


    五人奔走一程,找了一艘船擺渡過江。蘭追並不上船,右手拈著白傘,徒步橫渡大川。就近看來,那把白傘並非撐著不動,而是風旋電轉,帶起一股升騰之勢。


    不久到達彼岸,蘭追收起白傘,刺入腰間傘套,而後足不點地,在前引路;卜留緊跟其後,他體態肥胖,跑將起來有如一隻皮球,在月光下竄高伏低,骨碌碌滾得飛快。秋濤依舊挑著擔子,擔子左右搖擺,每擺一次,她就跨出一丈,仿佛兩扇翅膀,帶著她向前飛翔。隻有周烈落在最後,看似不緊不慢,卻始終不曾落下。


    樂之揚看得驚奇。這五人身手高妙,不在東島四尊之下,他們自稱西城八部,也不知道是何來路。更叫人氣悶的是,他被誤認為鹽幫弟子,費盡唇舌也解釋不清,如果真被帶到鹽幫總堂,一旦穿幫,如何是好?


    他心中焦急,正想著,石穿忽地停下。樂之揚掙紮一下,但覺對方五指如鐵,根本無法擺脫,當下舉目看去,但見群山起伏,環抱一座莊園,規模甚大,燈火通明。


    “怎麽進去?”卜留問道,“偷偷潛入還是正麵闖關?”


    秋濤細眉一挑,冷冷說道:“偷偷潛入,乃是鼠輩所為,來也來了,就該光明正大地走進去。”


    眾人精神一振,快步走到莊前。樂之揚抬眼看去,門首匾額寫著“有味堂”三字,可是莊門大開,不見一個守衛。眾人正覺納悶,周烈忽地手指上方,輕聲說:“看那兒!”眾人抬眼看去,上麵簷角之上,高高掛著兩人,一左一右,寂然無聲。


    “我去看看。”蘭追一縱身,宛如一縷輕煙,繞著屋頂轉了一圈,順手抓著兩人,筆直向下墜落。眾人仔細一瞧,乃是兩個綠衣男子,手腳上綁著細細絲線,頭上腰間均是纏著白色的布條。此時二人望著眾人,兩眼骨碌亂轉,一臉憤怒神氣。


    “這是萬師兄的天孫絲!”秋濤瞧了瞧絲線,揮手解開一人穴道。那人一能說話,張口便罵:“暗算傷人,我次奧你八輩祖宗……”還沒罵完,卜留拎起他來,瞪起小眼,厲聲喝道:“你罵誰?”啪啪兩記耳光,打得他口血長流。那人不勝恐懼,顫聲說:“我又沒罵你,我罵的是偷襲我的賊子。”


    卜留道:“他怎麽偷襲你了?”綠衣人悻悻地說:“我也不知道,身上一緊,就被吊到上麵去了。”說到這兒,他盯著眾人,麵露警惕,“你們是誰?”


    卜留笑吟吟說道:“偷襲你的那人,就是我們的同道。”綠衣人大吃一驚,張口要叫,卜留早已封住他的穴道,回頭說:“萬師兄已經進去了。”秋濤點頭道:“我們也進去。”


    “秋師姐!”石穿抓起樂之揚叫嚷,“萬師兄都撕破臉了,還帶著這小子幹什麽?”秋濤遲疑一下,點頭道:“留下他也好。”


    樂之揚大吃一驚,心想此間鹽幫重地,自己留在這兒,事後鹽幫清查起來,必然被當作奸細處置。想到這兒,不顧一切地叫道:“秋大娘,你真的忘了我嗎?”


    秋濤正要舉步,應聲回頭看來,訝然道:“你說什麽?我們何時見過?”樂之揚苦著臉說道:“兩年前,夫子廟的戲園子,你打敗張天意,救了我一命。”


    秋濤一愣,盯著樂之揚上下打量,忽然“咦”了一聲,訝然道:“當真是你。你還活著?又何時入了鹽幫?”


    樂之揚一時無從答起,隻好說:“一言難盡,秋大娘,我不是鹽幫弟子,你先放了我好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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