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過去扶起了馬德祿,大家才終於相信這件事。


    “竟然真的救出來了?”


    馬德祿也有些神思恍惚,許茂則催促道:“趕緊把車趕過來,回京,馬上回京!這裏人多眼雜……”


    外麵來看熱鬧的人越發的多了。


    已經有人從犄角旮旯裏攢了出來,突破了封鎖,看到馬德祿後就驚呼一聲,喊道:“真是掉井裏了!”


    “聽說是個大官兒呢。”


    “可不,禦史中丞啊!”


    “……嘖嘖!”


    馬德祿的臉色鐵青,馬車趕來後,就急匆匆的上車。


    作為一個刻板的人,他此刻身上臭烘烘的,衣裳淩亂,而且還裹了不少油。這個狼狽的形象如何能讓外人看了。


    一路進了城,許茂則在馬車邊說道:“馬中丞可先歸家,稍後再進宮。”


    陛下為了你茶飯不思,你好歹得去謝恩啊!否則就太不知抬舉了。


    “不了,某此刻就進宮。”


    馬德祿心中是感激的,所以一刻都不想耽誤。一路進宮,等見到趙禎時,馬德祿鄭重的跪下,再抬頭時已然是淚水漣漣。


    “臣……見過陛下。”


    “來了就好,來了就好啊!”


    趙禎撫須笑道:“這是好事,朕這幾日不得安寢,昨夜還做了噩夢,夢見你血淋淋的來見朕……”


    他的目光漸漸有些散亂,喃喃的道:“好嚇人的夢,好了,都好了。”


    馬德祿想起這幾日的煎熬,不禁放聲大哭。


    趙禎神思恍惚的說道:“扶起來,把馬卿扶起來。”


    他起身緩緩走過來,一臉關切的看著馬德祿,眼中的寬慰快要實質化了,本以為他會扶起馬德祿,可趙禎卻手停在了半空中。


    這個不常見的動作讓秦為的眼睛微眯。


    陛下越發的像個帝王了……他明白什麽時候該施恩,什麽時候該降責,一鬆一弛拿捏得很好。


    有內侍把馬德祿扶了起來,趙禎走過來仔細看看,欣慰的道:“還好,看著瘦了些,那個……秦為。”


    “陛下。”


    秦為低眉順眼的出來了,趙禎看著他笑道:“此次你算是有功,隻是……三日竟然就能減掉肚腩嗎?”


    當然能!


    你三天不吃飯試試,肚子裏全部排空之後,自然就小了……不過減肥並不是營救馬德祿的最終原因,磨平的那一段井壁也是必不可少的。


    秦為極為遺憾的道:“雖然臣很想領功,可此事卻不是臣的功勞。”


    趙禎不禁欣慰不已,覺得這廝總算是學會了謙遜,“是你的就是你的,怎地,還怕朕視而不見?”


    秦為苦笑道;“真不是臣的,此事趙允讓探究最深。”


    “果真?”


    趙禎一向覺得趙允讓就是個有些小聰明但是不多的宗室紈絝,雖然沒有外界傳得那麽邪乎。


    他哪裏會懂這些東西。


    可秦為的表情卻很是認真:“陛下,臣不敢欺君。”


    “讓他來,幾日沒見,不曾想允讓也有這等本事了……”


    趙禎的心情很不錯,隨後就叫了禦醫來給馬德祿診治。


    “陛下,相公們來了。”


    宰輔們是來慶賀馬德祿的回歸,於是殿內的氣氛越發的喜氣洋洋了,直至趙允讓被帶進來。


    呂夷簡看著這個年輕人,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你一個宗室子不去好生讀書,跟著秦為研究什麽學術?


    趙禎卻不同,從他的角度去看,趙允讓這輩子估摸著就是個閑散郡王的命了,了不起給他幾個官職讓他蹉跎幾年。


    “三日就能讓馬德祿脫困,朕覺得很新奇,裏麵是什麽道理,你且說說。”


    趙允讓淡定的道:“陛下,馬中丞掉下去時,因為有下墜的重力在,所以一下就穿過了枯井的狹窄處。可要上來時,就隻能靠生拉硬拽,苦不堪言,自然拉不上來。但最關鍵的還是緊張。”


    “緊張?”


    趙禎有些興趣了,宰輔們也在仔細聽著,連禦醫都停住了把脈,和馬德祿一起看著趙允讓。


    “是的。”趙允讓很自信的道:“人一緊張,渾身都會僵硬,這樣會給營救製造很大的困難。”


    “為何會僵硬?”


    這個問題是呂夷簡提出來的,他很有興趣知道這位剛剛承襲爵位的郡王是什麽貨色,以便於日後對症下藥。


    帝王永遠都是主角,所以你可以聰明,但要有個限度。


    所謂的雜家學術其實就是後世的一些科學小常識。


    秦為知道這年頭談科學難以被人接受,這才假借了雜學之名。


    畢竟這其中的許多理論和觀點在此時會顯得有些驚世駭俗,所以秦為隻是在國子監裏小範圍傳授。


    而趙允讓和龐世英等人是全係列學習,無需避諱什麽,其中天賦最高的大抵就是龐世英。


    入學最晚,但卻學得最快。


    現在國子監裏的學生對他都很是恭謹,可見他的成長之快。


    但趙允讓也不差,隻是他更多時間要學習傳統儒學,所以進度趕不上龐世英。此刻殿內君臣的目光就像是火炬,而他就是蠟燭……


    “人在驟然遭遇事情時,大多來不及緊張,馬中丞就是如此,所以才能掉進了枯井底下。若非如此,他的身上定然是傷痕累累……”


    “而身處絕境之後,卻有一線生機,這等時候大多人會緊張,有的人甚至會緊張的渾身顫抖,甚至會胃疼……”


    趙允讓的聲音回蕩在殿內,連外麵的內侍都在仔細傾聽。


    “諸位可以回想一起自己緊張的時候,身體是否僵硬。這是人體自發的反應,除去極少心理強大之人,概莫能免。”


    被他這麽一說,君臣就仔細回想了一下。


    王堯臣苦笑道:“陛下,臣知道。”


    “當日臣在宮門前與那些權貴對峙的時候,就是這種感覺……臣緊張,那時候感覺渾身硬如鐵,沒有一處是鬆的。”


    這就是所謂的緊張導致了肌肉僵硬。


    那些權貴的勢力龐大,說不害怕都是騙人的,那種時候,一個不小心可就是黨爭啊!


    龐籍也點頭道:“陛下,臣當初在西南時,當看到交趾伏兵從山林中衝出來,也隻覺得心跳都沒了,渾身冰冷如鐵……是了,那就是緊張,渾身僵硬。”


    有這兩位大佬背鍋,趙允讓很是從容的繼續說道:“而後臣就想到了脂肪。馬中丞的肚子……臣見過幾次,總是挺著,看著威嚴不凡……”


    他的目光轉動,卻不肯說話了。


    “後麵呢?”


    趙禎正聽得入神,見他走神,就不滿的道:“快快說來。”


    趙允讓幹咳一聲,看了秦為一眼,秦為微微皺眉,覺得這小子大抵是想作死,這種話一旦說出來,會有不少人恨你。


    “陛下,那肚子裏……實則都是脂肪,也就是咱們常說的肥油……”


    威嚴之下竟然是肥油?


    噗嗤!


    外麵傳來了一個笑噴的聲音,許茂則怒瞪一眼,那內侍馬上就跪在邊上請罪。


    “罷了。”


    趙禎有些無奈,覺得趙允讓太過了些,你這麽一說,馬德祿以後的臉麵往哪兒擱,簡直就是威嚴掃地。


    不管大宋在外人的眼中是如何富裕,可大部分人都是在溫飽線上掙紮著,吃不飽的大有人在。


    這時候的肥胖不會別人嫌棄,反而是各種羨慕嫉妒恨,看看那人的肚子好大,威風凜凜的讓人羨慕。


    這就是為何唐朝以前大家多以肥胖為美。


    不是肥胖真的美,而是胖了就說明家裏條件好,吃得好。換言之,吃得越好,地位越高,越受人尊崇。


    在這個時代,能吃得好的人必然就是有錢人或是權貴,百姓自然會豔羨,可……那個肚子下麵竟然全是黃色的肥油?


    嘔!


    呂夷簡突然想起個問題,“你是如何知道的?”


    是啊!


    你一個少年怎麽知道肚子下麵都是板油的?


    趙允讓一臉純真的道:“前年禦街上有個欺行霸市的屠戶,被發了狂的苦主開膛破肚給殺了,某就看到那屠戶肚子裏厚厚的一層,全是肥油混合著白花花的肥肉……”


    殿內馬上就多了些呼吸的聲音,很沉重。


    “那節食能減掉這些肥油,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王堯臣目光炯炯,老漢覺得這事兒不對勁,所以要敲打一下趙允讓和秦為。


    三天時間就能把肚子變小?


    你哄老夫呢!


    他不在乎馬德祿受了三天的苦窯,但特卻覺得這兩個小子太不像話了,若是任由他們這樣下去,遲早會吃大虧的。


    趙允讓卻眼珠一轉,耐心解釋道:“人在連續饑餓時為何變瘦?因為體內的多餘脂肪沒有了,而且臣親自試驗過,人若是減肥,發現最先瘦下來的是肚子……”


    “為何?”


    “因為肚子那兒的肥油最多,也就是脂肪最厚。”


    漂亮!


    秦為差點想鼓掌叫好,他緩緩看著殿內的君臣,心中的驕傲卻壓不住了,這便是科學,你們嗤之以鼻,不屑一顧的後世科學。


    趙禎的眼中多了歡喜之色,說道:“記得定王以前也是個胖……頗具威嚴的,可他卻連連生病,有時候好幾天都不能進食,所以壓根看不到一點先前的肥胖,果真如此!”


    呂夷簡也下意識摸摸自己的肚皮,然後想了想,訝然道:“臣以前好像沒肚腩啊!這是從何時開始有的?”


    “中年發福,這是常事。”


    秦為當然不會說是你做了首輔以後薪水太多,多以吃多了。


    倆人沒啥大仇,這種話不必說。


    這話題迅速跑偏,趙禎問道:“馬卿……肚子可真是小了嗎?”


    馬德祿點點頭,在來的路上他就摸過了無數次,然後不斷回憶著自己以前的肚子。他現在可以肯定的說自己的肚子小了。


    但他不知道的是,這其中最大的功勞還是這幾天拉出去的,還有最後磨平的井壁。


    或許就算他不節食,隻要磨平了井壁再抹上潤滑油,當天就能上來……


    這話秦為自然不會說,趙禎歡喜的道:“這果真是學問,朕現在就一事不明,這熱量是什麽東西?”


    這個……


    趙允讓看了秦為一眼,說道:“人體是個非常神奇的地方,各種器官各司其職,呼吸空氣,吃喝食物,這些東西在人體裏經過轉化,最終變成了我們……”


    “原來如此……”


    大家解了惑,這事兒就算結束了,群臣告退,出了大殿後,馬德祿鄭重躬身。


    “多謝。”


    秦為笑道:“路遇危難當出手,這隻是應該做的,馬中丞身係朝廷設計,秦某定當要竭盡全力才是。”


    咦!


    大家都覺得有些奇怪,心想這貨和,馬德祿不對付也不是一兩天了,按照他的秉性來說,此刻不該是嘚瑟嗎?


    他竟然那麽謙遜?


    馬德祿都做好了被秦為調侃幾句的準備,可得到的卻是善意,一時間竟不知說什麽才好了。


    秦為見眾人詫異,就說道:“見死不救不可能,僅此而已!秦某所說在政見上與馬中丞多有不同,但這是公事兒,私下裏大家並無仇怨。”


    真正的原因就這個。


    善惡很難分清,所以需要秉承本心行事。


    秦為看不上馬德祿是一會兒事兒,但見死不救又是另一回事兒。換句話說,馬德祿怎麽說也罪不至死吧?


    二人屢次爭鋒,馬德祿雖也用了手段,但卻沒有突破底線,這就說明這人還沒壞到骨子裏。


    秦為和趙允讓緩步前行,身後的馬德祿呆立了片刻,突然追了上去。他的身體有些虛弱,跑的跌跌撞撞的,腳步聲很重。


    秦為回頭,皺眉看著他。


    救你是救你,但我和你沒話可說!


    馬德祿氣喘籲籲的跑過來,說道:“老夫這次的確是去郊外狩獵的……可等到了那地方才發現……那裏原本不是荒郊而是村莊,隻是多年來破敗了……可為何會破敗?汴梁繁華都如此……若是其他地方呢?


    大抵是體虛,他說了一陣子就要喘息一下,然後繼續說道:“百姓苦啊!那口水井就是血粼粼的例子!”


    後麵跟來的宰輔們都微微皺眉,這是對他們的否認。


    大宋治下的百姓日子那麽苦,你們失職啊!


    馬德祿誠懇的道:“你說的是對的,這天下終究是天下人的天下,隻有權貴而沒有百姓……那樣不會長遠。可……哎!罷了……”


    他拱手道:“老夫……多謝了。”


    說著他躬身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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