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汴梁城熱鬧非凡。


    天氣暖和了,人們也就願意出來轉轉,尤其是夜裏涼風襲來,州橋下的夜市生意格外的好。


    “好久沒逛過州橋了。”


    秦為感歎一聲,身後跟著喬風段玉,二人可以拉開了些距離,好讓他可以獨自享受這難得的靜謐時光。


    看著秦為有些消瘦的背影,喬風輕聲道:“郎君太累了……”


    段玉點點頭,語氣中帶著幾分敬佩之意。


    “是啊!這些年秦記、朝堂、司事局、國子監……郎君的步子太快了,根本沒有喘息的時間。”


    喬風沉默中笑看向段玉,饒有深意道:“最近北伐軍又要擴招了,你要不要去參軍?”


    “不去。”


    段玉想都沒有就搖頭,喬風輕笑一聲。


    “郎君是個重情義的,你的身手不錯,若能參軍想來郎君會給你一個較好的前程。”


    段玉笑著罵了一句,“老子那也不去!你休想獨占秦家第一護衛的名頭。”


    喬風也在笑,可臉色卻有些落寞:“隻可惜我們幫不上郎君太多……”


    秦為的發家史可謂傳奇。


    這些年汴梁但凡有些話題,似乎也都在圍繞著他。


    作為秦家人,沒人比他們更清楚秦為這一路走來的艱辛。


    外人隻看到了他平地起高樓,卻沒有看到他的付出和麵對的危險。


    步步血淚、如履薄冰……這是王臻對秦為這些年經曆的總結。


    現在看來可不就是這樣嗎?


    從創建秦記開始,秦為就一直陷身與漩渦之中,無數的明槍暗箭讓他每天都得提著心氣兒,生怕一個不慎就會跌落塵埃。


    段玉剛想說些什麽,臉色驀地一變,警惕道:“有人來了。”


    喬風卻拉住了準備上前的段玉。


    “那是開封府的龐籍……”


    “開封府的人來找郎君?這是準備要報複了嗎?”


    秦為前些日子因為趙允讓的事兒大鬧開封府,可算是把之前王臻在時的那些好人緣兒敗幹淨了。


    這時候龐籍找上門來,應該是沒好事兒。


    秦為也有些意外的看著迎麵而來的龐籍,笑道:“龐府尹這是專程來找秦某的嗎?”


    龐籍是個工作狂,平日除了工作,很少看他出來閑逛的,大半夜的出現在州橋這種糟亂的地方,肯定事出有因。


    “龐某與你並無恩怨。”


    龐籍有些古板,標準的直男性格,一上來就直奔主題。


    秦為卻隻是笑笑沒有答話。


    說什麽呢?


    大家之間本就沒有恩怨,不過是當初因為張士遜的事情有些踟躕罷了。


    這在跌宕起伏的官場上,並算不得什麽大事兒,若不是龐籍專門提醒,秦為早就將這些忘到九霄雲外了。


    “所以……你是因為龐某的關係,才不願收我兒為徒的嗎?”


    龐籍臉上看不出息怒,隻是淡然看著他。


    原來是因為這個。


    秦為恍然,不由得搖頭笑笑:“秦某要說是……那龐府尹是會當即翻臉,還是會與我求情講和?”


    昨日宗升來了秦家。


    曆來圓滑的他竟然一本正經的,說了一大堆開封府的好話。


    還當是龐籍有意求和,所以這事兒秦為並未放在心上。


    還是那句話,大家本就沒什麽深仇大恨。


    他是睚眥必報,可也不是那種逮誰咬誰的瘋子。


    隻是沒想到竟是因為這事兒……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龐籍沒有翻臉,也沒有為了兒子而選擇懇求秦為,隻是認真的看著他。


    “龐某與張家並無利益糾葛,你信嗎?”


    “信!”


    秦為不假思索的點點頭。


    他信我?龐籍有些疑惑的看向秦為。


    可在這個少年的臉上,他看不出任何情緒,甚至就連他臉上的笑容,都看得那麽隨意,就像是老友寒暄那般自然。


    “為何?當初你提議要以工代賑,我也是反對者之一。”


    秦為笑著反問道:“那你為何沒有和那些人一起上書彈劾某?”


    “因為你做的是對的!”


    龐籍認真的看著秦為,淡淡道:“大宋隱患愈深,想要長治久安卻也不能一味地求穩,有些事情該做的就要有人去做。”


    秦為也回以正色,道:“這還要多謝龐府尹的那封奏疏。”


    龐籍有沒有站隊張士遜這事兒不得而知。


    但當初張士遜聯合滿朝清流上書彈劾自己,龐籍卻沒有隨波逐流,他隻是在最後塵埃落定後,才單獨給劉娥上了封奏疏。


    裏麵明確提到了以工代賑的弊端,和大宋現如今的境況。


    這是一封很中肯的奏疏。


    所以劉娥並未因此嫌隙龐籍,反而在是張士遜一黨悉數下台的情況下,龐籍仍然穩居開封府尹沒有絲毫影響。


    那封奏疏後來傳到了趙禎手裏。


    小皇帝仔細研究了一晚上後,派許茂則抄錄後送去了秦家,並在其上附帶了一句‘龐籍眼光獨到,可為良臣’。


    這是提醒秦為莫要殺紅了眼,誤把良臣牽連了。


    到底是一封什麽樣的奏疏,能讓帝後在大戰之後非但不清算,反而大肆褒獎。


    可當秦為仔細研讀後那封奏疏後,他唯有苦笑。


    龐籍在奏疏上說,大宋之禍在於內患,權貴勢大威脅超綱,可卻不能下手太重,以免引發黨爭之禍。


    初看這封奏疏時,秦為譏笑龐籍這是在婉轉為張士遜等人求情。


    可後麵,龐籍卻曆數了以工代賑的諸多好處,並且注明了許多細節應該如何處理,地方上遇到阻礙後,又應當如何安置。


    很詳細,連秦為這個提議者都沒有想到這般程度。


    這也是為何以工代賑施行一年之久,那些權貴卻找不到任何理由反對。


    以至於他們還要靠天狗食月這種滑稽的理由,去逼迫趙禎收回成命。


    可以說這一仗之所以能贏,龐籍的那封奏疏起到了不小的作用。


    所以秦為並不討厭龐籍,反而他認為,大宋就該有幾個像龐籍這樣的官員,不僅能做到耿正不阿,還能不偏不倚,一心隻為了家國著想。


    “令郎的脾性太過偏激,這不是好事兒……”


    他並沒有直接拒絕龐籍,隻是點出了龐世英身上的一些缺陷。


    這娃兒聰明是肯定的,可偏偏他又太聰明了。


    這樣的人想法太過自我,根本不懂一點兒為人處世。


    他可以教授給龐世英學識,可在這之前,他要先把這娃身上的劣性給磨平了,否則今後必成隱患。


    龐籍苦笑著點頭:“小兒就是太孤傲了些。”


    隻是孤傲嗎?


    當日在國子監門前,龐世英那目空一切的眼神,他現在還記得。


    這樣的人若日後做了官,他將不會被任何黨派所接受。


    秦為歎息一聲:“龐府尹也是為官多年,須知一旦令郎入了仕途,那這份孤傲就會要了他的命。”


    龐籍知道秦為這話皆是良言,所以沉默了少許,便拱手準備離開。


    他知道,自家兒子怕是拜不成這個師了。


    “國子監有入學試題,想來以令郎的水平,入學應當不難……”


    走出幾步後,秦為回頭叫住了龐籍。


    算是給了這個麵子。


    “多謝……”


    ……


    曆朝曆代,似乎每隔幾年就會湧現出一批所謂的難民。


    或是因為天災,或是因為人禍。


    隻是今年這些難民卻不是因為天災人禍,而是前年的旱災太嚴重了,導致許多地方的百姓兩年都沒緩過來。


    以工代賑是個好法子。


    可那也隻能解決一部分問題,災民多了,土地就少了……想要活下去,就隻能繼續做流民,四處流竄之後,要麽餓死異鄉,要麽求得一線生機。


    而汴梁作為國都,自然就成了災民們首選的地方。


    這不能全怪執政者無能,實在是現年間的產出實在有限。


    想要和後世那樣一方有難、八方支援是不可能的,這畢竟是封建皇權統治下的社會,能做到妥善安置就是極為不易了。


    國子監的空地裏都是學生,此刻一頂頂帳篷在空地裏撐開,那些學生們在相互幫助固定帳篷。


    “陛下,您怎麽來了?”


    秦為沒想到趙禎竟然出宮了。


    本朝皇帝出宮不是稀罕事,可這幾日因為流民的事情,汴梁城內不是很太平。


    趙禎就這麽明晃晃的溜達到了有流民的地方,難道不怕危險?


    一身青衣小帽,麵帶陽光的少年看著朝氣蓬勃。


    他看著那些忙碌的學生問道:“宰輔們沒發話?”


    這事該是政事堂拿出解決辦法,並交代人執行,怎麽就跑到國子監來了呢?


    趙禎的眸色微冷,他早就覺得現在的宰輔配合的也久了些,是該換人了,可到底是王臻、還是王堯臣呢?


    除了這二人,朝中其他有資格的人不多,畢竟一朝天子一朝臣,趙禎也不想再弄幾個除了老成持重就隻會結黨拉邦的人來了。


    秦為並不知道他的想法,不然說不定真會給他提些建議。


    “陛下,是臣知道了流民的事,主動去找了相公們,把暫時安置流民的事給攬過來了。”


    “為何?”


    趙禎並未看秦為,而是負手看著廚房。


    歐陽修和韓琦文彥博三人正在進進出出,滿頭大汗的幹活。


    隻是韓琦和文彥博似乎沒幹過什麽家務,對著些苦力活更是有力也幹不明白,隻能在旁邊給歐陽修打下手。


    秦為不慌不忙道:“陛下,自從前年以工代賑開始,各地災民的情況多有好轉,如今汴梁周邊地區,已經很少再出現流民四竄的情況了。”


    趙禎笑道:“這是好事兒。”


    秦為點點頭,繼續道:“所以臣就在想,如此利國利民的好事兒,可為何就會有人百般阻撓呢?”


    利益驅使而已。


    趙禎臉色漸漸變冷,道:“因為那些人太多了,所以但凡有人觸及到他們的利益,就會有人從中作梗。”


    “所以,想要徹底解決這一現狀,無非兩個辦法,一是雷霆鎮壓……可問題是這麽做會讓好容易才休養起來的大宋再入困境……”


    說白了還是隱患太深。


    可誠如龐籍所說,此刻並不是改革的最佳時機。


    想要用一刀切地方式解決這些問題,那根本就是妄想。


    趙禎似乎有些明白秦為的用意了。


    “你是想……”


    “陛下聽說過溫水煮青蛙嗎?”


    秦為笑了笑,輕聲道:“就是把青蛙放到涼水裏煮再慢慢加熱,要讓他慢慢適應這個由涼到熱的過程,等到他感覺出痛想要跳出來時,就已經晚了……”


    “還有就是這些大宋的學子們……”


    秦為繼續道:“以前臣不知道他們是怎麽想的,可臣卻覺得這些學生不諳世事者居多。進了國子監後他們埋首學習,更沒有機會接觸世事,這樣的學生隻會讀書,卻不會做事……臣以為就算是狀元之才,不會做事者同樣不堪大用!”


    這是他的心裏話,所以說的很是坦然。


    趙禎嗯了一身,說道:“你說得對,不會做事的人於朝廷無益,就算是文學大家,也不堪大用……”


    有文化和有能力是兩碼事。


    “那人是誰?”


    趙禎想通了這些,便將目光轉到了別的地方。


    秦為順著他的眼神看去,就笑道:“他叫歐陽修,那日在宮中看月亮時他也在,如今是國子監的學生,家境不怎麽好,人卻很實誠。”


    是金子總會發光。


    歐陽修,這位名噪千年的大文學家,終於正式走進了帝王的視野。


    秦為一直認為他不是造物者,充其量也就是個指引者而已。


    這些曾經在曆史上閃耀一時的人物,根本用不著他的改造,隻需要稍加引導,便能閃耀出屬於自己的光芒。


    所以他不能再誇讚了,因為他看到了皇城司的人。


    這些人會去調查歐陽修的情況。


    若是他誇大,隻會適得其反,引得趙禎對歐陽修生出不好的印象來。


    趙禎微微點頭道:“乖順的孩子總是不能隨心所欲……”


    他想起了什麽?


    難道他有過這等遭遇?


    趙禎可是獨子,誰敢冷落他?


    可不能隨心所欲這句話……秦為有些恍然,這大概是說他這個皇帝坐的不自由吧。


    畢竟小皇帝看似尊貴榮耀,但卻也是被人掌控的存在。


    不過秦為確信歐陽修已經得了趙禎的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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