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古怪的是,他發現自己在不知其所然的情況下,竟然就被那個力場給吸引住了!


    隻要一接觸到對方所折射出來的光點網絡,他就不能不感到眷念非常。


    如同變種蜘蛛爪所編織起來的絲線狀能量場,不動聲色地染抹到他的心靈底部,又曝現出最敏銳虛弱的部位。


    糟糕的是,如今需要步步為營的境地,他竟然無法對於即將交手的對方感到敵意,隻有不可遏止的渴求。


    這種讓他回歸到幼年時代、甚至更早之前的悸動,如同一根挑勾起敏感琴弦的手指,隻要是微乎其微的觸動,便襲卷起漫天無度的琴瑟交鳴。


    無法停止的彈奏,如同一發不可回收的鄉愁??那個尚未謀麵的人,似乎就是住宿於血脈中的雙胞胎,他的起源與未來,他最向往的歸處?


    終於到了。


    所謂的『烏鰈娜母式』的入口,隻是一扇不比屏風堅固的細致紙門。除了那道一直與他相互感應的力場,他可以感知到,紙門之內別無它物。


    他深吸一口氣,在來不及疑竇或猶疑的當口,就疾身穿入房門。


    從體內蜂湧而出的思念,絡繹不絕地趨向房內的某道寂光源頭。


    他確知,那就是他所追尋之物。


    進入之後所看到的景致,帶有難以清場的蒙昧虛迷,彷佛是發生於霧氣繚繞的太虛幻境。


    波裘安感到一陣搖搖欲墜的失神,他隻覺得,自己像是一個缺氧久時的航天員,乍戴上濃度過高的氧氣罩,反而難以驅除由於血液濃度的驟然變化、陸續冒起的酩酊醉意。


    他湊近那個似近又遠的人,小聲地問道:“這,就是你嗎?”


    那個形體的所在處,四方所及,都被某種光海一般的發亮液體所環場圍繞。


    房間的形狀如同一個栩栩如生的胎盤模型,而他所注視的對象,正安然坐在那塊散射著柔和暈彩的核心處。


    “是我,就是你想要認識的我。”


    鳴鈴般晃動不止的尾音,讓那個聲音居無定所,宛如在太虛間跌宕不定、流衍生色的風精。


    波裘安的心念無法不為它所牽動。他掙紮著,但還是一步步地走向它。


    “我要看到你??”


    那個形體迎聲轉向他。一看到那張麵孔,滴落紛飛的波動如同天空中的千隻翼獸,同時受到巨大的驚擾與震撼。


    他與那個形體的念動力場,就在抗拒與交感的共時性流通之下,像一條拉鏈的兩端,不斷地發出鏗鏘擦撞、星火迸竄的音流,但也不斷地交互嵌合,扣入對方的內裏。


    它的容顏,同時屬於所有他刻骨銘心的麵目,每個人都對他露出無比的皎潔與險惡邀約。


    “我一直在等著你。在這裏,也在你宛如化石的心底。過來這裏,和我一起重新出生一次。”


    殘存的理智告訴他,這是比真實更逼真的勸降,對方是一個多重意識的複合體,能夠再生產他所渴慕的所有音容──所有讓他念茲在茲、永不可得的失落物。


    但是,他無法不走過去,無法不跨越那道自我與對方的柵欄,來到從未宿居的太古子宮,來到那張容光的故鄉。


    就在彼岸,就在幾欲觸及的那個人身上,他看到了所有存活與死去的愛人──梅提斯,梵歐琳,夏庫霖??


    她與她與他,每個人都在那裏,招手要他過去。最最顫栗的是,在那張臉,他還看到自己,以及母親──還沒有死去的母親,以及還沒有出生為一顆生硬礦石的自己,如此地無憂恬適,安睡於夢的光絲床褥。


    是的,在那裏,他可以重新愛上這一切,包括被歐爾沙操弄於指尖的自己,以及早已崩化為粉末、又重現於眼前的宇宙。


    終於,他撤除出生以來就如影相隨的最後防線,沉浸在存在之前的極至快慰。


    在『紅教徒』的教主、這個沒有固定麵容的超能力者懷裏,他投身給從未和他共存的母體,遺忘了自身已然出生的事實。


    訪問者長有一張緊張起來愈形敏感好看的臉龐。


    微微往上斜挑的丹鳳眼,以及滴溜轉動的深綠眼珠,透露出她所承襲的古老血脈。


    以穩定典雅的姿勢握著白瓷茶杯的手掌,隱約冒現強勁跳動的青色血管。她連喝好幾口加上白蘭地的人馬星a座紅茶,然後,便侃侃說出訪談的重頭戲。


    “接下來,想要請你談論的,可能是一個比較重大的問題。能否根據你發表於各種媒介的言論,概述書寫對你個人的意義?也想順便請你說說,一個創作故事的人,與當前的主宰體係之間,會有怎麽樣的對應關係?”


    法萊恩在相當深邃的外套口袋摸索著,終於掏出一管雕著雙頭蛇的噴霧劑,含在嘴裏,深深地吸取幾口。


    直到其中的藥物讓雙眼暈染上一層絢爛落日般的酒樣色澤,他才慢條斯裏地回話。


    “許久以前,在我還不知道自己將來是一個以文字為生命重心的人,某個我的摯友,接下了自殺式任務、獨自駕駛光子飛艇到外宇宙的前夕。就在永遠不可能活著見麵的前一晚,他留下一句話在我的數字數據庫──『消滅“我”即成就萬有。』


    我自己嘛,在寫出第一部小說之前,其實並不知道,真正地『活著』就等於在生存的每一刻極微時光,背負起這句話,真正地品嚐這句話,進入它且與它恩愛。


    然後,我真的恨透這個世界,期待每一個具有居住條件的星球都潰爛成一顆顆腐壞的果實,從核心處蛀出一個寒風不斷漏進去的洞穴。


    “你應該察覺得到,也就是因為如此,這個咬牙切齒地活著的天譴者,他必然也隻能在心髒打出一個洞口的情況下,恨著這個世界,把自身推到危崖的關口,在每一刻,看著不知道會不會堪堪滑落的自己。就是要活到這等地步,也才可能寫出這等情景。”


    他說完之後,好一會兒,訪問者不發一言,注視著透明褐色的茶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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