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王七年的夏天,比往年更熱,陽光熾烈,雨水豐沛。陸逵在教授觀星課時提到,今年的莊稼恐怕要比往年成熟得更早一些。陸逵說的本是農時與民生,可在學生的耳裏聽來,莊稼早熟,那意味著秋假也要提早來到了。


    秋假之前,要考核學生射、禦兩課,這恐怕是最受學生歡迎的考試,因為這種考試是以田獵的方式進行的,又有哪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不喜歡田獵呢?


    今年夏天的雨水多,射、禦這種要在室外講授習練的課程,遇到雨天便要延後,一來二去,延後的射課和禦課都集中在了八月。


    這天是個晴天,博士蘇曠帶領著一年生在校場上講授射課。射禮的知識是要和犁父老先生在他的禮課上共同講授的,今天蘇曠是帶著學生們習練五射之技。


    學生們在箭靶前一字排開,男學生與女學生分開練習。女學生用的是特製的弓,弓力比男學生用的要弱一些,以便力量小的女學生也能拉開。即使是減弱了弓力,要把弓拉滿也讓兮子頗費力氣,更別提射箭上靶了。入學以來的每次射課,兮子都很認真的練習,直到現在仍然進步不大,這讓兮子對自己很不滿意,隻能更加刻苦地練習起來。


    蘇曠並沒有對女學生的射課成績抱什麽太大的期望,實際上似乎所有人都不對女學生的射禦二課有什麽要求,畢竟那都是些纖弱的女子,讓她們陪著王姬走走過場就可以了。大部分的女學生也都是這樣想的,於是女學生習練射技就懶散起來,嘻嘻哈哈的把靶場當成了她們投壺娛樂之所。


    不過蘇曠對一年生裏的男學生卻是非常嚴厲,這些各國來的公子,已經學習了幾個月,竟然還有不能中靶的,這讓蘇曠很不滿意。尤其是這一輪齊射之後,男學生的靶子上竟無一箭射中靶心,蘇曠終於忍耐不住,將所有男學生叫停,指著箭靶爆發道:“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爾等都是未來國家的主君,如果連你們的射技都如此不堪,將來執掌國家之後,又怎麽能教導好自己的子民呢?”一眾男學生都麵露慚色,低下頭不敢言語。蘇曠見狀愈發生氣,指著箭靶大聲喝道:“爾等大好男兒,你們誰能告訴我,他能射中那個靶心?”


    “我來!”一個清亮的聲音響起,眾人扭頭一看,隻見王姬姬曼從女學生中走出,走到一個男學生身邊,伸手拿過他的弓,張弓搭箭便射,一箭正中靶心。旁邊幾個女學生高聲歡叫,興高采烈地為王姬喝彩。姬曼將弓拋回給那個男學生,飄然走回了女學生中去。


    蘇曠不再言語,冷冷地用目光掃視眾人。男學生們頭垂得更低了,在蘇曠的目光逼視下惴惴不安。蘇曠沉默了一陣,終於暗自歎了一口氣,恨恨地對男學生們說:“你們真是我帶過最差的一屆!”


    蘇曠走到姬曼射中的靶子前,見箭中靶心,沒有穿靶而出,還沒有達到“白矢”的標準。不過對於一名女子來說,能夠射中靶心已經是很不錯,尤其是在那麽多無能的男學生的襯托下,就更顯難能可貴。蘇曠取下箭支,走到姬曼身前將箭遞給她,誇讚道:“不愧是武王的血脈,你的那句‘彼處男兒吾勝之’,看來不是虛言啊。”


    姬曼接過箭,恭敬地向蘇曠行禮,表示對先生讚許的感謝。女學生們平日都對這位五縷長髯長身玉立的先生很有好感,也都隨著王姬一起行禮。


    蘇曠心情稍好了些,轉頭張望,見校場另一邊在習練禦課的二、三年生們已經告一段落,正在課間休息,便走過去和禦課的博士師砥打了個招呼,將姬搏虎叫了出來。


    蘇曠領著姬搏虎來到一年生們麵前,說道:“今天我帶來一位你們的學長,來和我一起再給你們演示一遍五射之技,你們要仔細看好。”說完向姬搏虎點點頭。


    姬搏虎在箭靶前站定,取過弓箭拉滿,一箭射出,正中靶心。蘇曠走到箭靶處,見箭頭穿透箭靶寸餘,用力將箭拔出,箭頭因為穿透靶子,沾染了箭靶上的木屑而發白,蘇曠將箭傳給男學生們觀看,說道:“射箭,一要準確,二要有力。箭頭穿過靶子而發白,可見這一箭的準頭與力度,這便是五射之技中‘白矢’的標準。”


    一年生們傳看著箭支,議論紛紛。這時休息中的二、三年生們見有熱鬧可看,便都紛紛圍攏過來。


    蘇曠對姬搏虎道:“繼續。”


    姬搏虎先射出一箭,接著又射三箭,箭箭相連,若連珠一般,皆中靶心。一年生中發出一陣驚呼。


    蘇曠道:“你們看到了,前放一矢,後三矢連續而去,矢矢相屬,若連珠之相銜,這便是‘參連’之技。”一年生們的議論聲更大了。蘇曠大聲提醒道:“接下來是‘剡注’,你們可要凝神看好。”


    姬搏虎持弓而立,忽然搭箭上弓,瞄也不瞄,箭矢瞬間發出,眾人再看,箭已在靶心之上。蘇曠道:“‘剡注’,便是謂矢發之疾,上箭即發而中,你們可都看清楚了?”


    一年生們雅雀無聲,似乎是被這快箭所懾,還沒有反應過來。


    蘇曠走上前去,與姬搏虎並肩而立,姬搏虎向蘇曠行了一禮,向後退出一尺。蘇曠向眾人道:“臣與君射,臣與君並立,讓君一尺而退,這是‘襄尺’。”


    蘇曠走開,姬搏虎又持弓上前,取出四支箭連珠射出,正中之前‘剡注’之箭的左上、左下、右上、右下四處,型若一個“井”字。四支箭之間距離相等,分毫不差,就好像提前量好了距離插上去一般。


    四周圍觀的二、三年生們大聲喝起彩來,一年生們頓了一頓,也轟然喝彩。


    蘇曠待喧嘩聲止住,道:“四矢貫靶,如井之容儀也,這是要對箭矢的準確性有高度的把握才能做到的‘井儀’之技。”


    姬搏虎演示完五射之技,將弓放下,昂頭挺胸,氣宇軒昂。


    蘇曠看著一年生裏的男學生們,大聲道:“今日給你們演示的這位學長,隻比你們早一年入學,如今卻已經五射之技俱全。”接著轉向姬搏虎,問道:“姬搏虎,你可有什麽習練箭技的秘訣麽?來給他們說一說。”


    姬搏虎被先生誇讚,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說:“也沒啥秘訣,就是多練就行了。”


    蘇曠滿意地點點頭,向一年生們道:“你們都聽到了!射禦之術,沒有什麽捷徑,唯有勤練而已!”一年生們齊聲應諾。


    蘇曠讓一年生們繼續練習,轉過身拍拍姬搏虎道:“不錯!不過不要驕傲,你距離一個真正的神箭手,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還要繼續磨練自己才行。”


    姬搏虎連連稱是,虛心向蘇曠行禮。蘇曠點點頭,姬搏虎便退回禦課的學生中去了。


    仲祁和伯將迎著姬搏虎走來,伯將一把搭上姬搏虎的肩膀,笑道:“又讓你小子露了一回臉啊!”


    姬搏虎還沉浸在剛才的情緒中,謙虛道:“哪裏哪裏。”


    三人信步而行,走到校場周邊,見新添置了許多兵器架。


    姬搏虎欣喜道:“呦,這是有新兵器啦!”三人快步走上前去查看,見那些兵器架上果然擺放著很多新製的兵器。


    姬搏虎一眼便看中了一雙赤金錘,拎起來耍弄了一番,覺得十分順手,很是喜愛。


    旁邊伯將道:“這錘子倒是蠻適合你啊。”


    “我也覺得很喜歡。”姬搏虎又耍了兩下,道:“不過,這錘子更適合近身搏擊,在車戰上,恐怕沒什麽用。”


    仲祁道:“可以隨身攜帶,車戰用長戟弓箭,步戰用錘嘛。”


    “這倒是。”姬搏虎點頭道:“實戰是一方麵。另一方麵,作為一員戰將,站在戰車上,總是手持長槍大戟才更顯得威風凜凜,要是手持這麽一對銅錘,那威風的效果可就大大的不好了。”


    “怎麽不好?有詩為讚!”伯將咳嗽一聲,吟道:


    “驚兮惶兮,有雷出焉。


    天傾西北,地陷東南。


    虞國有子,通天修為。


    持重器者,名紫金錘。”


    吟畢,一本正經地看著姬搏虎。


    姬搏虎搔搔頭:“詩是不錯,可是這兮啊焉啊的,說的是啥?”


    伯將和仲祁對視幾眼,終於繃不住了,倆人哈哈大笑起來。姬搏虎這才知道伯將又在揶揄自己,不由怒上心頭,捏起兩個拳頭向兩人撲去。一時間“哈哈”聲和“哎呦”聲此起彼伏。


    伯將以戲弄姬搏虎來顯示自己的智慧,姬搏虎以暴捶伯將來顯示自己的武力,仲祁以一起被戲和捶來顯示自己的無能為力。年輕人們樂此不疲地宣泄著自己的精力,在家國的擔子壓在他們肩上之前,這是他們應當享受的快樂時光。


    不遠處的師砥羨慕地看著三個年輕人打打鬧鬧,散發著青春的活力,自己在這個年紀的過往,似乎已經是很久遠的事了,而今陪伴自己的,隻有漸白的兩鬢、滿身的戰傷和這條瘸了的右腿。師砥拍拍自己的腿,心想要不是這條瘸腿,自己這會兒應該是和師氏的戰士們在北冥戰場上與狄人廝殺,或許已經死在了那冰天雪地的戰場裏,那也不失為一個戰士最好的歸宿。


    師砥把神傷的情緒按下,站起身來大聲呼喝休息的學生們整隊集合,開始下一輪禦課的練習。


    今天師砥主要是讓學生們習練禦者的五禦之術。上一輪的禦課,先讓學生們練習了一遍“鳴和鸞”,這些二、三年生們對這一項技藝都已經習練得比較熟練,十乘戰車列陣而行,已經能夠做到車軾上的鈴鐺“和“,與車衡上的鈴鐺“鸞“所發出的聲音節奏一致,所謂“升車則馬動,馬動則鸞鳴,鸞鳴則和應”,師砥還算比較滿意。


    這一輪要讓學生們練習“逐水曲”,要求是禦者駕著戰車在水邊彎曲的岸上行駛,車子不會掉到水裏麵去。師砥的要求更嚴格一些,三年生的車輪距離岸邊不得超過二尺,二年生的車輪距離岸邊不得超過二尺六寸,這下對禦者的心理壓力就大了。


    師砥帶領著學生和五乘戰車來到洛水岸邊,這裏有一段河岸是專門用來給學生練習“逐水曲”用的。三年生倒還好,二年生之前的練習,都是在校場裏沿著白堊畫出的線條來模擬河岸,今天的課是二年生們第一次在真正的河岸邊練習,心裏不免都有一些忐忑。


    練習所要走的距離,大概有半裏,禦者隻需要駕車走過這半裏的河岸,即可轉回將車交給下一個要練習的人。不同的是,三年生們被要求駕車快速通過,二年生們因為是第一次實地演練,隻需要慢慢走就可以了。


    三年生先練習,練習完畢後,三年生們會登上二年生車右的位置,為學弟提供指導和保護。


    姬搏虎排在二年生中的頭一個,他看看身邊的學長,似乎比自己更加緊張。姬搏虎衝他笑笑,說道:“沒事,放心吧。”說完駕車而出,駕輕就熟,速度比三年生們還要快些,須臾便跑完了半裏的路程回轉過來。姬搏虎得意洋洋,輕鬆地向還沒出發的同學們打著招呼,他旁邊的那位三年生倒是一臉煞白。


    仲祁一路小心謹慎,駕車緩緩而行,一路上不時向身邊的學長請教。洛水的水流在身邊嘩嘩作響,仲祁也是充耳不聞,總算是有驚無險地走完了這段路,隻是待回轉時,仲祁才發覺自己後背的衣服都已經被汗濕透了。


    伯將在之前的模擬練習時,從沒有一次能夠做到車輪不壓到白線而順利通過的,他也是師砥最擔心的一個學生,他身邊安排的三年生是眾人中禦術最好的,已經準備好了隨時接過韁繩來救這小子一命。不過伯將自己倒好像並不害怕,他懶洋洋地駕車走走停停,有時停得久了被隨車步行的師砥大聲嗬斥也不在乎,竟然讓他一路順利地走了過來。


    輪到奄國公子奄止時,他走得歪歪扭扭,行至半途再也走不下去,自行停了下來。旁邊師砥大聲嗬斥,或許是受了驚嚇,奄止韁繩一抖,四匹馬竟衝著河岸邊奔去,旁邊的三年生急忙奪過韁繩,努力將馬帶離河岸,可是已經晚了,馬匹在臨近岸邊時轉了個方向,這一甩讓戰車的一邊車輪已經完全滑出了河岸,眼看就要向河中傾覆而去,車上的兩個人大聲驚呼。電光火石間,隻見師砥快步趕上前去,拉住車後的車軫,大喝一聲,竟然生生將那輛車拉回了岸上。


    一眾學生看得呆住,伯將捅捅姬搏虎,問道:“你能做到嗎?”


    “不知道。”姬搏虎呆呆地說:“若隻是那輛車,我應該沒啥問題,可是車上還有倆大活人呐!”


    仲祁道:“要不要過去看看?”


    “不可。”伯將道:“先生在授課,無召不可擅動。”


    奄止受到了驚嚇,低頭抽泣起來,旁邊的三年生也簌簌發抖。


    師砥大聲嗬斥道:“混賬!!隻是這麽一點兒小小的變故,哭什麽哭!”


    師砥讓車右位置的三年生先行回去,對奄止大聲說:“你乃是堂堂一國公子,大好男兒,身負保衛家國之任,將來縱使麵對屍山血海,也要有一往無前的勇氣。”師砥指向前麵的河岸:“你麵前的這條路,是你自己要走完的路,沒有任何人能夠幫你,你隻能依靠自己。”


    師砥頓了一頓,又道:“我會在你的身邊,你掉下去一次,我把你拉上來一次;你掉下去十次,我就把你拉上來十次,直到你走完這條路為止。”


    奄止聽到師砥的話,停止了哭泣,開始哆哆嗦嗦的拿起韁繩。師砥也不再說話,叉腰盯著奄止。


    過了一會兒,奄止的車終於又動了起來,顫巍巍地向前方行去。後麵的學生屏住呼吸,視線都盯在那輛車上。當奄止的車終於通過終點開始回轉的時候,學生們一起大聲喝彩起來,仿佛那個通過終點的便是他們自己。


    似乎是受到了師砥剛才那番話的激勵,再之後的學生們都順利地完成了練習,再沒出過什麽意外。


    師砥帶領著學生們返回校場,按照慣例,今日禦課的最後一輪,是訓練學生們的車下搏擊之術。


    今日要練的,是結陣攻防。二三年生們一共有八十多人,師砥將他們分成黑白兩個陣營,每陣四十人,各設一主將,他們將手持白堊杆與木盾,結成戰陣攻打對方,被白堊杆擊中頭部和軀幹留下白印的,即判定為戰死出局。


    陣營的分配由抽簽來決定。仲祁和姬搏虎抽到了對立的陣營,姬搏虎拍拍仲祁,笑道:“戰場之上我可是從來不會留手,你可要小心些哦。”


    仲祁見成了姬搏虎的對手,心下也不免有些鬱悶。看到伯將抽的簽,奇道:“伯將你怎麽又抽中了輪空?”


    人數總計八十有餘,每個戰陣隻有四十人,是以每次都有幾個人會輪空,可奇怪的是伯將卻每次都能抽中,這不由得仲祁不驚訝。


    “這有什麽,隻是運氣好些罷了。”伯將笑嘻嘻地說:“你們可要努力練習呦。”


    姬搏虎這邊的戰陣,自然推舉了姬搏虎為主將,抽中這個戰陣的學生個個信心滿滿。仲祁這邊的戰陣主將是三年生的隨國太子姬浩,他見自己這邊的人都士氣不高,便鼓勵道:“戰陣之道,靠的是大家的團結和協作。對麵的主將雖然孔武有力,或許在單人對練上有些優勢,可是隻要我們大家同心同力,運用我們的智慧和勇氣,又何愁戰勝不了他們呢?”眾人聽了姬浩的話,又重新燃起了鬥誌,聚在一起商議破敵之策。


    這時那邊一年生的射課已經上完,蘇曠見這邊有戰陣對練,便帶領所有一年生圍攏過來見習。一年生們第一次見學長們的戰陣對練,站在一邊興奮不已,大聲呼喝助威。女學生們也都聚在一起,睜著好奇的大眼睛望向陣中,這些閨中的女子從未見過戰場的樣子,都充滿了期待。


    見旁邊有女學生觀看,準備對練的學生們鬥誌更盛,個個摩拳擦掌,待要好好表現一番。


    姬搏虎的陣營是黑陣,這個陣營的學生皆頭纏黑巾;姬浩的陣營是白陣,學生皆頭纏白巾。師砥一聲令下,兩個陣營的學生各持兵器迅速結陣成型,準備攻防。


    白陣所結陣型為鶴翼之陣,主將居於戰陣後方,有重兵圍護;黑陣所結陣型為鋒矢之陣,不過和尋常鋒矢陣不同的是,黑陣的主將沒有居於戰陣中後,而是立身在整個戰陣最前端的箭頭處,這是姬搏虎要用自己為刃,迅速切開對方陣型,形成中央突破。


    進攻的鼓聲剛一響起,黑陣即向白陣發起衝鋒,黑陣的戰士們大聲呼喝,姬搏虎一馬當先衝在最前麵。白陣的戰士們默不作聲,待黑陣前鋒衝至陣前,姬浩發令,左右兩翼迅速合攏,將黑陣前鋒的幾人牢牢圍在陣中,發起猛烈攻擊。


    姬浩早就料到,以姬搏虎的性格,必然要衝在最前,便使用鶴翼陣,隻待對方主將進入位置即行合圍,隻要將對方主將拿下,此次對戰便可獲勝。戰事發展果然如姬浩所料,姬搏虎陷入本軍重圍,這是姬浩最想看到的情況。


    姬搏虎和身邊幾人被對方圍住,白堊長杆從四麵八方刺來,姬搏虎倒是毫無懼色,手持長盾長杆大呼酣戰,周圍敵軍竟然一時無法近身。


    這邊黑陣將士看到主將被圍,情知主將若陣亡,此戰便輸了,於是愈發加緊攻擊,想要突破白陣的阻隔接應主將。一時間兩個戰陣撞在一起,盾牌敲擊,長杆亂拍。


    周圍圍觀的學生沒想到戰事一開始就如此激烈,連彼此試探攻擊都沒有,上來就已經是生死相搏的局麵,全都緊張地觀看戰局,一時連喝彩都忘了。


    戰陣中打得塵土飛揚,兮子踮起腳來看,卻也看不分明,便問身邊的鴉漓:“鴉漓鴉漓,他們這是打得怎麽樣了?”


    鴉漓頭也不回地道:“已經是生死局了。黑陣這邊,主將陷入重圍,若要取勝,就看他們主將頂不頂得住,看他們士卒是否能盡快突破白陣,將主將接應回本陣。白陣那邊就看是否能頂住黑陣士卒的進攻,盡快吃掉黑陣的前鋒和主將,黑陣主將一死,白陣就贏了。”


    “那這麽說,現在是白陣占優?”


    “也不盡然,黑陣看似主將被圍,命懸一線,可是黑陣也用他們的主將牽製了白陣的大部分兵力,現在白陣是用外圍有限的兵力在抵擋黑陣主力的進攻,如果白陣不能盡快拿下黑陣主將,恐怕外圍兵力被擊潰後,有全軍覆沒的危險。”


    “那……”兮子猶豫道:“你能看清具體哪個人都在哪個位置嗎?”


    “咦?”鴉漓轉過頭奇道:“看他們戰陣攻防,主要就是看陣型布置、兵力調度、臨陣指揮……你是想看清楚士卒搏擊嗎?呃……你想看誰?”


    “沒……沒要看誰……”兮子臉上一紅,趕忙裝作若無其事地向陣中張望。


    此時仲祁已經有些頂不住了。他雙手持長盾,和身邊戰友一起頂在白陣最外圍,對方無數的長杆向自己這邊又拍又刺,打在盾牌上震得雙手發麻,腿上腳上也中了幾杆,疼得痛徹心扉。這時後麵又傳來了姬浩的指揮聲音,他大喊著調度陣後護衛主將的士卒向前方增援,大聲鼓勵士卒們,告訴他們黑陣主將即將被殲滅。仲祁咬緊牙關,死死頂住。身後的戰友也持長杆向對手反擊,兩邊的人都大聲呼喝。


    這時白陣陣後幾人同時大喊:“姬搏虎‘死’了!姬搏虎‘死’了!”


    黑陣眾人聞言,攻勢為之一滯。已經有黑陣士卒麵麵相覷,不知是否還要繼續作戰。


    忽聽白陣中央有人大喊一聲:“放屁!”聲音竟然蓋過了白陣眾士卒。接著白陣中央一陣騷動,幾個長杆和盾牌被挑起,飛得老高。


    原來是姬浩見黑陣攻勢猛烈,便讓身邊人高聲喊叫,謊稱姬搏虎戰死,以打擊黑陣士氣。這邊姬搏虎聽到敵人亂叫,氣得不行,奮起神力將周圍敵人的長杆盾牌挑飛了幾個。


    黑陣士卒見己方主將無恙,又重新振作精神,向白陣發動猛攻。白陣士卒也死戰不退,兩方相持在一起。


    旁邊觀戰的伯將搖了搖頭,喃喃自語道:“長杆太長,隻能用於攢刺,隻要對方盾牌陣型密集,短時間內很難突破。若是真的戰場,這時應該安排人持短刃圓盾,專砍前排持盾者的腿腳,打開缺口。若是再有戰車從兩翼夾擊,攻破此陣便不難了。”


    旁邊幾個一年生聽到這個學長分析品評得頭頭是道,便圍攏過來,邊看戰況邊聽伯將解說。


    這時陣中傳來一陣歡呼,原來是黑陣士卒依靠人數優勢,硬生生將白陣前陣擠出了一個缺口,將陣線突破到了主將被圍處,與姬搏虎匯合在一起。白陣外圍阻擊的士卒陣亡了一半,姬浩不得不重新調整陣型,將鶴翼陣收攏成方圓陣,邊打邊退。


    黑陣前鋒也幾乎陣亡殆盡,隻剩姬搏虎一個主將尚存,姬搏虎反倒是戰意更盛。主將之圍被解,黑陣士卒都士氣大振,在姬搏虎帶領下圍攻白陣。白陣在姬浩帶領下繼續頑強抵抗,不過之前傷亡過大,終究是人數有限,不一會兒在黑陣的猛攻下人數陣亡過半,被師砥判定戰敗。


    這場戰陣攻防結束,黑陣獲勝,黑陣的學生們大聲歡呼,周圍圍觀的一年生也大聲喝彩。


    師砥指揮學生們重新列隊,進行課後考評。黑陣的學生個個興高采烈,白陣的學生全都垂頭喪氣。


    師砥背手站在學生隊伍前,待學生們的喧嘩停止,沉著臉道:“此次對練,白陣戰陣排布合理,策略運用得當,指揮調度有方,評為中上。”盯了一眼姬搏虎,又道:“黑陣戰陣排布顛倒,戰略戰術不明,指揮調度混亂,評為下等。”


    此言一出,黑陣學生大嘩,姬搏虎更是不服,高聲叫道:“這不公平!憑什麽我們贏了還是下等?”


    師砥大喝一聲:“都給我安靜!”學生中頓時安靜下來。


    師砥背著手走到姬搏虎麵前,道:“你問憑什麽?那麽我問問你,你身為主將,不在陣中指揮作戰,反而跑到前鋒去衝殺,你這是什麽陣型?你見過哪個主將放棄指揮跑到前鋒位置上的?你這戰陣排布得不是顛倒嗎?”


    姬搏虎愣住了,師砥又道:“你一個主將衝鋒在前,被人家料敵在先,中伏被圍,你戰前可有製定作戰的戰術預案?衝鋒該怎麽打?被圍該怎麽破?勝勢如何攻?敗勢如何守?”


    姬搏虎道:“我……我……”連說幾個我字,卻說不出別的什麽來。


    師砥接著道:“整場戰鬥,你這個主將都被圍在敵人陣中,與本陣隔絕,你又如何指揮你的軍隊?”


    “呃……這……”


    “這也就是你們學生中對練,隻有盾牌和長杆,若是在真的戰場,敵人萬箭齊發,你早都不知死了多少次了!”師砥指著姬搏虎,劈頭喝罵:“你這豎子,將不為將,兵不知兵,整場戰鬥被你打得一塌糊塗。這隻是四十人的戰陣,你還能憑自身的武勇支撐一時,若是四百人——四千人——四萬人呢?踩也將你踩成了肉泥!你一人身死事小,隻怕累得你身後這千萬將士也都隨你葬身沙場,累得國破家亡,累得民生塗炭!”


    師砥冷笑道:“而今在我這裏,隻是給你個下等的評語,已經是好過千萬倍了。如何,你還可有不服嗎?”


    姬搏虎被罵得冷汗涔涔,當即伏下叩首道:“先生教訓得是,學生受教了。”


    禦課的眾學生也都神情肅穆。師砥環視一周,對眾人道:“兵者,乃國之大事,係家國存亡之道。爾等俱為將來一國之君,於此道切要勤勉謹慎,不可有嬉戲之心,以免誤國誤民。”


    眾學生躬身齊聲道:“謹遵先生教誨!”


    周圍圍觀的一年生也都一臉肅然。蘇曠看了看身邊的學生們,點了點頭。走到師砥身邊行了一禮道:“砥兄高義,今日老夫也受教了。”


    師砥連忙還禮道:“不敢不敢。”接著向學生們道:“今日的禦課便到此為止,你們記得課後要勤加練習,下次的禦課我們要習練‘過君表’與‘舞交衢’,你們可以提前準備一下。”


    眾人齊聲稱是,師砥手一揮道:“下課!”


    蘇曠拉著師砥道:“天色已晚,正當小酌啊。”兩人哈哈一笑,相攜而去。


    見先生走得遠了,學生們轟然而散。一年生們今天見識到了精彩的戰陣搏擊,都興奮地邊走邊議論。經過戰陣對練的二三年生們個個腰酸背痛,呼痛之聲此起彼伏,互相攙扶著向館舍走去。


    仲祁額頭上被白堊杆擦了一下,掉了一大塊皮,痛得嘶嘶吸氣。伯將和姬搏虎陪他回館內找醫官處理,走著走著,不知說了什麽,伯將忽然伸手在仲祁傷口一按,仲祁痛得跳腳,伯將和姬搏虎在旁邊哈哈大笑。


    女子的心細,每當有射禦這種戶外運動的課,兮子都會貼身準備一包傷藥,以備不時之需。此時兮子遙望著遠處仲祁在又蹦又跳,正想著要不要送藥過去。可是看著身邊人往來紛紛,想起之前那些人的嘲笑,又猶豫下來。待過得一會兒,人都走遠了,兮子也被鴉漓拉著往回走。那包藥,最終也還是沒有送得出去。


    田獵這一日,是辟雍館一年中最熱鬧的一天。全館的師生都來到獵場,前麵是二十乘戰車排成一列,車後學生們列成方陣,車上陣中旌旗飄展,人聲鼎沸。


    姬搏虎站在一輛戰車的車左位置,誌得意滿,他擔任這輛戰車的甲首之職,負責指揮這輛戰車及其後配屬的徒卒。田獵是按照實戰模式來配置陣容的,先生們會根據學生平日裏射禦兩課的表現來分配學生的位置,姬搏虎是二年生中唯一的一名甲首。去年的田獵,他以一年生的身份成為了一名車右,已經是創造了一個記錄,今年更是刷新了最年輕甲首的記錄,這讓姬搏虎自信滿滿,摩拳擦掌隻待大展一番身手。


    伯將的位置是車後的徒卒。一年一度的田獵是全館學生都要參加,避無可避,他也隻好手持捕網和投槍,懶懶地和那些一年生們站在一起。


    仲祁的位置是鼓手,他把袖子用繩子縛起,裸露出兩隻胳膊。他將和另外兩個人一起敲響戰鼓,協助先生們將指揮的信息傳遞到戰陣中去。


    女學生們不參加本年度的田獵,雖然王姬對此表示了強烈的不滿,很是發了一通脾氣,但副祭先生的態度堅決,不容更改。於是女學生們被安排在兩輛加裝了遮陽傘蓋的車上,在外圍觀摩本次田獵,離仲祁的鼓車倒是不遠。


    秋風習習,旌旗獵獵。副祭犁父老先生升車禱祝。師砥抬頭望了望天,陽光明媚,湛藍的天空上沒有一絲雲彩。待副祭禱祝完畢,師砥和蘇曠一齊走到副祭的車駕前,說道:“稟副祭,可以開始了。”犁父老先生點點頭,一聲長長的號角聲響起,仲祁擂動戰鼓,辟雍館的田獵軍陣在鼓角聲中緩緩開動起來,二十乘戰車在令旗的指揮下奔向不同的方向,車後的徒卒緊緊跟隨,十幾騎遊騎在陣中往來奔馳,揮動令旗傳達命令。


    獵場中的鳥獸被驚動,開始四散奔逃。這二十乘戰車的禦者都是精擅“逐禽左”之技的好手,能夠在奔馳中將獵物驅趕到車的左側,以便車左位置的甲首使用弓箭將獵物射殺。此時一頭鹿已經被驅趕到了姬搏虎的左邊,距離隻有數丈遠,姬搏虎張弓搭箭,放箭前他又仔細看了兩眼,卻將箭取下,對著那頭鹿虛射了一箭,那鹿被弓弦之聲驚嚇,蹦跳著跑遠了。姬搏虎轉頭向禦者大聲道:“是有孕的母鹿!”禦者點點頭,表示知道了,又駕車向下一個獵物追去。


    伯將站在一處高坡上,拄著手裏的投槍,看下麵戰車馳騁縱橫,人獸喧鬧熙攘。旁邊兩個一年生不明所以,問伯將:“學長,你不去圍獵嗎?”伯將看看了看他們,悠然道:“圍獵鳥獸,隻不過是在練‘技’。我在這裏,則是在觀‘勢’。技易成,勢不易明。為將者,戰陣之中,勢不可不察也。”兩個一年生對視一眼,心道這家夥偷懶還滿嘴大道理,便不再管他,自行驅趕獵物去了。


    仲祁揉了揉酸疼的胳膊,這會兒圍獵的戰況趨於穩定,他可以稍歇一下,眼見著合圍的大圈子已經漸漸形成,他要積蓄力量準備在合圍時刻敲響密集的鼓聲,以激勵圍獵中的將士。仲祁偷眼向不遠處的女學生車駕望了望,心下感到一絲遺憾。今年的田獵有女學生在旁觀摩,男學生們個個都憋著一股勁,準備在女學生麵前做一番表現,仲祁也不例外。誰想到被安排到了鼓手這個位置上,不能在獵場上一展身手,仲祁也隻能暗自歎氣。不過好在他生性隨和,也不太以為意,既然被安排了來敲鼓,那就要把這戰鼓敲好。待到戰鼓聲音一響,仲祁這個陶國祭祀血脈中的擅鼓之意被激發出來,幾通鼓下來隻覺酣暢淋漓,倒把這絲遺憾之意給衝得淡了些。


    時間過去了大半日,合圍的圈子已經形成,逐漸縮小。被驅趕至圈中的麋、鹿、兔、兕、狐等野獸,在人類的獵圈中左衝右突,卻被戰車、騎士和徒卒攔阻住,始終逃不出這個圈子去。按照周禮,田獵中不捕幼獸,不采鳥卵,不殺有孕之獸,不傷未長成的小獸,不破壞鳥巢,是以學生們將獵物圍住,卻並不立即捕殺,要將圈中圍住的野獸中那些不能殺傷的放出去,才會將剩下的獵物捕殺,作為本次田獵的戰績。


    圍獵已至尾聲,學生們各有收獲,都興奮不已。這時天上傳來雁鳴之聲,一行大雁飛過。姬搏虎站在車上張弓搭箭,一箭射去,一隻大雁應聲而落,打著旋掉到遠處的林中去了。周圍的學生同聲歡呼,兩輛戰車帶著徒卒向樹林馳去。


    姬搏虎的戰車駛到林邊,聽到林中還傳出雁鳴之聲,似乎那隻中箭的大雁還沒有死。姬搏虎跳下戰車,正要走入林中去撿拾獵物,忽然聽到有人叫他,循聲一望,原來卻是伯將趕來。


    姬搏虎笑道:“伯將,你來得正好,我剛射下一隻大雁,快隨我去取。”


    伯將趕到姬搏虎身邊,挑出大拇指讚道:“好箭法!老遠我就看到你射下了那隻雁,這便趕過來尋你。”


    姬搏虎道:“那走吧。”


    “先不急。”伯將看周圍學生都已走入林中,便扯過姬搏虎,悄悄的說:“這次田獵,我沒啥獵獲,我看你老兄縱橫捭闔,想必是收獲不少,是否可以勻給我那麽一兩隻,也好讓我成績不那麽難看?”


    姬搏虎大笑,拍著伯將說:“我當是什麽事,這有何難。我車中有獵物十餘隻,你隨便挑好了。”


    伯將聞言,放下心來,一錘姬搏虎的肩膀道:“夠意思!”


    姬搏虎道:“咱先把那雁撿回來。”


    伯將道聲好,便和姬搏虎一起走入林中,尋找那隻被射落的大雁。


    眾人在林中搜尋,一聲高亢清亮的雁鳴又響起。有人道聲:“在那邊!”眾人便循聲而去。走了幾步,伯將忽然感覺有些不對,他拉住姬搏虎問:“你剛才射那隻雁,可曾見到箭中何處?”


    姬搏虎道:“我瞧得真切,一箭正中頸項。”


    “這不對啊……”伯將喃喃道:“箭中頸項,又從那麽高的地方摔下來,這會兒應該死透了吧……可是聽這叫聲中氣十足……而且,這叫聲也太大了些……”


    “管他呢,”姬搏虎道:“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往前走了十餘步,姬搏虎停了下來,道:“怎麽好像……有人在看我……”


    伯將聞言一驚,腦中似乎閃過一些頭緒,苦苦思索,卻始終抓不住。這時又一聲響亮的雁鳴聲響起,聽聲音就在左近。


    前麵有學生叫道:“快到了,在這邊。”姬搏虎快步向聲音來處趕去。伯將忽然想到了什麽,驚叫一聲:“不好!”


    可是已經晚了,前麵傳來兩聲驚呼,姬搏虎跑過去,轉過兩棵大樹,眼前赫然出現一頭怪獸。這怪獸體型巨大,高約兩丈,體長三丈餘,頭生四角,耳似野豬,最怪異的是,它竟然長著一雙類似人類的眼睛。這怪獸已經將兩個最先趕到的學生挑翻,那兩人倒在地上人事不知,怪獸正張開一張巨口,向其中一人咬去。姬搏虎見情勢緊急,大喝一聲撲上前去,兩手抓住怪獸的角,用力想將它扳倒。那怪獸仰起頭來隻那麽一甩,姬搏虎像個布口袋般,被甩飛出去撞在一棵樹上,摔到地下再不動彈了。


    這時伯將也趕到,正見到姬搏虎被怪獸甩飛。


    “跑!跑!快跑啊!”伯將高聲尖叫,轉身就跑,“這……這他媽的是諸懷啊……”


    那怪獸被伯將的叫聲吸引,仰頭發出一聲嘶鳴,竟然就是眾人之前聽到的雁鳴之聲。怪獸撒開四蹄,向伯將追去。伯將跑到一棵樹邊,連拽帶爬地爬到了樹上,怪獸奔過來,一頭向伯將所在的樹上撞去,那有人腰粗細的樹幹應聲而斷,上半截緩緩倒下。伯將待樹幹甫一落地,一個骨碌滾將出去,爬起來繼續跑,怪獸在他身後緊追不舍。


    伯將沒命價地飛奔,耳中聽得身後不斷傳來樹枝斷折的聲音,心中隻恨平時沒有好好鍛煉,此刻跑得不夠快。


    身後怪獸的聲音越來越近,伯將忽然眼前一亮,已然跑出了樹林,兩輛戰車正停在林邊。伯將跳上一輛戰車,打馬拚命向獵場中趕去,口中大聲呼喊:“有怪獸!快……快去救人!”


    怪獸也衝出了林子,追著伯將的戰車奔跑,其速度竟然不輸奔馬。


    獵場中的眾人看到有人被怪獸追趕而來,幾輛戰車掉轉車頭向伯將迎去。見到有人接應,伯將終於鬆了一口氣。


    幾輛戰車上的甲首向怪獸放箭,都被怪獸甩動巨角擋下,有幾隻射中怪獸身上,竟然射不進去,紛紛掉了下來。禦者駕著戰車靠近怪獸,車上的車右用長戟向怪獸鉤去,豈料怪獸的皮硬如岩石,鋒利的赤金長戟劃過,竟然隻能留下一道印痕,卻破不開皮肉。


    後麵又有幾輛戰車馳援而來,跟進的遊騎和徒卒也已趕到,眾人將怪獸圍住,大聲呼喝,手中捕網和投槍紛紛投出,卻也傷不了怪獸分毫。那怪獸被激出了狂性,片刻之間又挑飛了數人。


    獵場外的女學生見遠處塵土飛揚,隱隱有人的呼喝聲傳來,聲音中透著急切,卻看不清發生了什麽事情,一時議論紛紛。兮子覺得有點不太對勁,拉了拉鴉漓道:“鴉漓,你發現了沒有?我們怎麽好像少了一個人呐……”


    鴉漓正攀在車軾上觀望遠處的獵場,對兮子的話不以為意,接口道:“你別管少不少人了,獵場裏好像發生了什麽了不得的大事啊。”


    師砥和蘇曠遠遠望見情況有異,連忙駕車趕去查看。這時怪獸被圍的圈子越來越小,怪獸鼻息粗重,雙眼血紅,突然昂首嘶鳴一聲,發力一撞,竟然將一輛戰車連車帶馬撞翻在地,越過這輛戰車,從包圍圈中突圍出來。


    怪獸撒蹄狂奔,將眾人的戰車和遊騎都甩在後麵,向著師砥和蘇曠的車駕迎麵撞來。師砥韁繩一抖,四匹馬在奔跑中輕巧地轉了個弧圈,帶著車駕避過了怪獸。那怪獸速度不減,竟直直向著女學生們所在的車駕衝過來。


    女學生們終於看清了有這樣一隻凶惡的怪獸向著自己衝來,一些人一時被嚇得呆住了,動彈不得,隻能驚聲尖叫起來。眼見著怪獸越來越近,就要撞上女學生的車駕,一個人影從斜刺裏奔來,擋在了女學生和怪獸中間。兮子仔細一看,見這人正是仲祁。


    仲祁雙手持著一麵長盾,剛剛立起盾牌,怪獸已然衝到,和盾牌重重撞在一起,盾牌上亮起兩道禁製的藍色光芒,須臾便即消散,盾牌也經不住這衝撞之力,四分五裂飛散四濺。仲祁被這股大力拋起,重重摔在女學生的車前,仲祁隻覺得喉頭一甜,一股鮮血從嘴角溢出。


    那怪獸被盾牌阻了一阻,也停住腳步,在原地晃了晃頭,發現了前麵阻擋自己的人,嘶鳴一聲,奔到仲祁身前,高高抬起兩個前蹄向仲祁踩踏下來。


    仲祁這一摔,隻覺得全身四肢百骸無處不痛,已然動彈不得,眼見怪獸兩個碩大的蹄子向自己重重踏來,他隻能閉目就死。上麵傳來一股勁風,卻沒有預想中的疼痛傳來,仲祁睜眼一看,見一麵藍色的水盾擋在自己身前,怪獸的兩個蹄子將水盾踩得向下凹進了一大塊,在仲祁身前堪堪停住。


    車上的鴉漓雙肩上“源”紋光芒閃爍,她額頭上滿是汗水,正在維持著水盾與怪獸苦苦角力,她見仲祁在水盾下還是不動,不由急得大喊:“你還愣著幹什麽,趕緊走啊,我快支持不住了。”


    仲祁拚盡了全身之力,讓自己向旁邊滾去。鴉漓肩上“源”紋閃了幾閃,黯淡下來,水盾終於承受不住怪獸的力量,轟然散成了無數水滴,怪獸的前蹄重重踏在了仲祁剛才所在的地上,踏出兩個深深的蹄印。


    仲祁滾到不遠處,再也沒了力氣,隻能大口喘息。鴉漓在車上也在大口喘氣,和怪獸的角力耗盡了她的力量,這會兒想再化出一麵水盾卻是不成了。


    怪獸見踩踏不成,又奔向仲祁,張開巨口向仲祁咬去。驀地遠處一箭射來,正中怪獸一隻眼睛,怪獸向後退了數步才感覺到疼痛,在原地轉圜蹦跳,高聲嘶鳴。


    鴉漓向箭來處望去,原來是蘇曠見情勢緊急,在百步外射出一箭,射中了怪獸的眼睛,救了仲祁。


    怪獸停住身形,它沒看到傷它之人,隻能將所有怨氣都歸結在離自己最近的人類身上。怪獸噴出粗重的鼻息,僅剩的一隻眼睛盯住不遠處的仲祁,一步步向仲祁逼近。


    仲祁見怪獸逼近過來,拚盡全身力氣想強撐著爬起身來,眼前忽然一暗,一個人影擋在了自己身前。仲祁凝神看去,認出眼前這個瘦削的身形,正是符咒課的助教巫繼。


    巫繼手持一片綠蘿在地上一按,隻聽得地下一片隆隆之聲,轉瞬間一片粗大的藤蔓根莖衝出地麵,將怪獸牢牢縛住。怪獸被地下長出的藤蔓所困,嘶鳴不已,兀自掙紮想要掙脫束縛,觀星課的博士陸逵趕來,將一片符文按在怪獸頭上,那符文甫一沾染怪獸,便融入到了怪獸皮肉中去,怪獸全身漸漸僵硬,過得一會兒便動不了了。


    師砥和蘇曠趕到,指揮身後跟來的學生們取出繩索來捆綁怪獸。


    副祭犁父老先生的車駕也趕到,犁父老先生看著被綁縛的怪獸,問道:“這是什麽怪物?”


    陸逵上前說道:“稟副祭,此獸名為諸懷,原本是生長在北嶽山上的異獸,隻是不知為何出現在這宗周之地……”陸逵思索了一下,道:“這裏麵恐怕有些蹊蹺。”


    犁父老先生又問:“可有學生受傷?”


    師砥道:“這怪獸凶惡,已經傷了十數人。”


    犁父老先生道:“趕快著人醫治。”師砥和蘇曠領命而去。


    這邊仲祁恢複了一些氣力,坐起身來,忽然覺得左臂傳來一陣疼痛,轉頭一看,才發現左臂不知何時劃破了一個口子,血已經流了半邊胳膊都是。


    巫繼看到了仲祁的傷勢,正要呼喚醫官,卻見一個人影從車上跑下,跑到仲祁身邊,掏出懷中的傷藥,用一根青色的布條認真地給仲祁包紮起來。


    鴉漓在車軾上支著腦袋看下麵兮子給仲祁包紮傷口,又看了看自己沒了袖子的手臂,心下歎道:“你這丫頭,下次可要記得,帶傷藥的時候,還要帶上包紮用的布帛啊。”


    田獵之後,不幾日便要放秋假。秋假之前的一日,巫繼將仲祁叫到了自己的居所。


    “你的傷勢恢複得怎麽樣了?”巫繼說著將一杯水遞給仲祁。


    “隻是皮外傷,已經不礙事了。”仲祁不知道巫繼叫自己來有什麽事情,稍有些不安地摩挲著陶製的杯子,手上傳來的熟悉觸感讓他心安了一些。


    “你被諸懷正麵衝撞,隻怕會傷了髒腑,可有請醫官詳細診治?”


    “已經請醫官看過了,五髒有一些輕微的震傷,並不嚴重。醫官說我年輕體壯,隻要注意忌口冷葷之食,休養幾日便無大礙。”


    “嗯,如此便好。”巫繼點點頭道:“那日你用來阻擋諸懷的盾牌,上麵的禁製符文是你自己所畫嗎?”


    “是。隻是急切間畫得不好,被那怪獸一撞就消散了。”


    “那種急迫的情勢下,還能畫出正確的禁製符文,已經做得很不錯了。”巫繼誇讚道:“看來你平日是有認真練習的。”


    “是先生教得好。”仲祁有些不好意思地說:“經此一事,我以後會更加努力習練的。”


    “甚好。”巫繼呷了一口水,卻不再說話。仲祁見先生不言,自己也不好問有什麽事,便靜候巫繼開口,兩人之間出現了短暫的沉默。


    過了一小會兒,巫繼終於開口道:“我曾經在昆侖山的泮宮修習過一些時日,那個時候,我有一個一同修習的同窗,名字叫做伯暘。”巫繼停了一下,又道:“如果我料得不錯,伯暘應該便是你的長兄吧?”


    仲祁沒想到先生還和自己的兄長還有這樣一段因緣,有些愕然,道:“是的,伯暘正是家兄。”


    巫繼略仰起頭,似乎在思索如何措辭,說道:“你的兄長……去世之前,留了一些東西在我這裏。他並沒有禁止我看他留下的東西,所以……我對他的事情,多少有一些了解。”


    仲祁睜大眼睛盯著巫繼,巫繼又繼續說:“你兄長的遺物,對此時的你來說,不知是有益還是有害,所以我一直在猶豫,要不要告知你此事。”


    巫繼又呷了一口水,說道:“自從你入學開始,我就一直在觀察你,想看看你是什麽樣的人。如若你隻是一個平庸之輩,這份遺物對你隻能有害而無益,我會把這個秘密隱藏起來不再說出。如果你能夠有足夠的智慧、勇氣和擔當,那麽我會將這份遺物交給你。”


    仲祁知道,巫繼能叫自己來說這些話,說明自己應該通過了巫繼的考驗,屏住呼吸聽巫繼接下來要說的話。


    “你沒有讓我失望。”巫繼果然如此說道:“你能破解掉我們設在女學生寢舍的禁製,證明了你有足夠的智慧。”巫繼盯了一眼仲祁,又道:“不過你的這份智慧可要用在正道,不要搞些小聰明。”


    仲祁臉上一紅,本來想說破解禁製的事情是伯將幹的,可後麵被先生教訓了一句,若是如此說,隻怕被先生覺得是自己在推脫,於是隻好老老實實的說道:“是,學生明白。”


    巫繼又道:“我將你安排在鼓手的位置,其他兩個鼓手都不能心甘情願,做事情不盡全力。隻有你,雖然也是心有不甘,可是仍然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鼓手的工作中去,能夠做到認真負責地敲鼓,由此可見你是一個有擔當之人。”


    “諸懷這種怪獸,力大無窮,此怪奔跑衝撞起來,連寬大結實的戰車都能被它撞翻,可謂是擋者披靡。你麵對著這怪獸,能夠立於弱者之前,奮力阻擋,已經證明了你有足夠的勇氣。”


    “智慧、勇氣、擔當,三者齊備——我想,我可以將你兄長的遺物交托與你了。”


    巫繼說完,從身後取過一個木盒,雙手捧著遞來。仲祁伏下身子,雙手舉過頭頂,恭恭敬敬地接過木盒。


    巫繼盯著仲祁道:“伯暘的遺物,我已經交給你,隻是不知於你而言,是福是禍……你看了裏麵的東西之後,要如何做,全憑你自己的心意。如果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你盡管來找我便是。”


    仲祁向巫繼叩首,道:“謝先生高義!”


    巫繼說完這些話,似乎是十分疲憊,也不再說話,隻向仲祁揮了揮手,示意他可以走了。仲祁恭敬地向巫繼行禮,便退出了他的居所。


    到得第二日,伯將和姬搏虎都已經放秋假回家去了,仲祁沐浴更衣,將那木盒置於屋內的上首,焚上一炷香,在木盒前拜了三拜,才鄭重地將木盒打開。木盒裏麵是兩卷竹簡,一卷外麵題得有字,另一卷外麵什麽都沒寫。仲祁拿起沒有題字的那卷竹簡,展卷而讀,讀著讀著,仲祁臉上的神情逐漸凝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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