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正禮看著女兒落雨梨花般殘敗的容顏,突然間不忍再看--他垂下了眼瞼,眉心擰結成川形。沉默良久後,他親手去扶她起來:“你和你娘不僅模樣相似,連這絕強的性子也一樣。傻孩子,快起來。”


    景秀望著傅正禮滿麵慈祥神態,心裏一暖道:“路是女兒自個選得,無論將來有何變故,女兒也不會後悔。”


    傅正禮微有動容,拍著景秀的手感歎道:“你們個個都長大成人,真是兒大不由爹娘唉!”


    景秀聽著這話,臉上微有些喜色:“女兒謝過父親。”


    傅正禮卻是不著痕跡的眼神一沉,坐穩了下來道:“你可知道邵謙人在何處?”


    景秀目露迷惘。


    傅正禮已接著道:“昨兒丘大人找父親敘舊,言語中聽得出有勸服之意,隻是我們傅家和孝廉公府已拴在一條繩上,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早有那種心思,萬萬沒了退路。太太更是在海上建軍造火炮,若是被邵謙搜查出證據,我們傅府隻怕萬劫不複!”


    景秀一怔:“父親是知道這些事?”


    傅正禮沉著臉色道:“枕邊夫妻,又能瞞住多少?太太敢有此心,多少也是指望我重入內閣,施展抱負。她做這些事,也是為我為整個傅家,我不能不念著太太這份情。”


    “父親的意思是……”景秀心裏起了漣漪,原來霍氏敢做那些事,傅正禮亦是知情默認了。


    傅正禮深沉的看著景秀道:“你知道邵謙下了海,一旦讓他搜出那些證據,上報朝廷,我們傅府會株連九族啊!”


    景秀眼皮子重重一條,握緊了藏在袖子裏的那張皮紙,父親突然會過來,是不是傅四爺讓他來的?


    她急著道:“父親居安思危,自比女兒要深謀遠慮。可這件事顯然邵大人已知情,而且他還早知道父親私藏四叔一事,他若有心要上報朝廷,早早就報了,何故讓自己犯險親自下海?他隱瞞不報,可謂是想保住孝廉公府和傅府,那麽這次,他就算搜查出證據,或許也不會上報?”


    “你怎麽還是不明白呢?”傅正禮幽幽歎氣:“早前朝廷大幅度革員,那些曾為太上皇效忠的人,無論閣老還是六部不少已辭官歸故。朝廷早有隱患動蕩,更如今今上廢除舊太子,改立新太子,那些尚還擁立舊太子的人早已蠢蠢欲動,而裏頭那位正準備抓住這個機會,籠絡人心,製造更大的動亂,一旦事態演變更重,他將帶領海上建軍攻入北京,會有一場更大硝煙,而這場戰取勝的機率不小,更有瓦剌為其助陣,所以父親方才跟你說,邵謙怕是站錯了對。”


    景秀聽完這些,眼裏變得惶恐不安,臉色慘白,也就是說邵謙毅然下海,是為平息這場戰火,畢竟朝廷內部戰爭一起,受苦受難的隻會是最無辜的老百姓。


    “可既有如此把握,四叔為何不早早奪宮,而等到現在呢?”景秀倉惶的問。


    “朝廷內鬥,瓦剌也想參與其中,到時獲勝他們趁機分一杯羹,割占分地,那位並不想答應,他也在權衡利弊,才一直等到今日。可時間拖得越久越不利,霍然特意來這一趟滁州,想來是孝廉公府沒了等下去的耐性。”


    第一次從傅正禮口中了解這些,景秀才知道事情遠比她想象的要複雜多。


    看景秀出神的模樣,傅正禮又道:“這些事,為父本不該讓你知道,隻是你愛慕邵謙,更要為他苦苦等候著。為父告訴你這些話,依舊是要勸你別犯傻,將來跟著邵謙隻會讓你受苦,你這麽好的孩子,至少該錦衣玉食的活著!”


    聽著他嘴裏說“活著”兩字,景秀耳膜一刺,耳鳴嗡嗡作響。在父親心裏已認為,她將來跟著邵謙會有朝一日死去?


    她一顆心直如墜入冰涼的湖水,越發有拔涼的寒徹入骨,她哆嗦著嘴唇道:“為什麽一定要有這場戰呢?外有瓦剌虎視眈眈,內有朝廷動蕩不安,父親一州知府,該曉得無論誰輸誰贏,受苦的隻會是老百姓,到時大明生靈塗炭,不得安日。女兒始終固執的認為,邵大人沒有錯,他不願挑起內鬥,也不願瓦剌趁機牟利,才會毅然出海阻止這場災難。父親,您也和他一樣,愛民如子,就不能體諒他的苦衷呢?”


    傅正禮眼神一凝,不無讚同地道:“你說的或許是對的,可事情已到這個地步,該來的遲早會來,絕無退路。”


    景秀聽他決絕的口吻,麵上不免戚戚然,她艱難的張口道:“那邵大人是不是……唯有死路一條……”


    傅正禮鄭重凝視於她:“除非他能轉而效忠裏頭那位。”


    景秀擺了擺頭,苦笑道:“我對他了解不多,可也知道,他不會答應的。”


    傅正禮慢慢站起身來,最後看了眼景秀道:“從今日起,關在清風閣哪裏也不許去,這屋子裏裏外外為父會派人時刻盯著,你也休想傳消息出去!”


    景秀駭然起身,眼看傅正禮欲要拂袖出去,她忙上前拉住他的衣袖,攔住道:“父親!”她就勢俯身跪地,緊緊抓著他下擺道:“父親口口聲聲說要補償女兒,為女兒謀個好夫婿,如今女兒什麽也不要,隻要邵大人平安無事。”說罷,她重重磕頭在光滑的地板上:“求父親放過他!”


    傅正禮聞言一動,彎腰去扶她:“你起來,身子本就不好,別再動不動跪地。”


    景秀淒迷的跪在地上:“若是父親不肯答應,女兒便長跪不起。”她話剛落,看到傅正禮扶著她的手一鬆,她心裏一緊,知道這句話深深中傷了麵前疼愛她的父親。


    “女大不中留啊,你竟要幫著個外人求父親,讓父親為難?”傅正禮嗓音有些低沉。


    景秀使勁搖頭道:“女兒不想教父親難堪,可別無他法。”


    屋子裏彌漫著淡淡的悲傷,讓人心酸。


    在這僵峙中,傅正禮看著噙著晶瑩淚珠的景秀,他眼神複雜,“我想辦法救他……”


    景秀緩慢的抬起眼來,可是接著的話讓她身子大震:“但從今以後,你再也不許見他--就當從來不認識這個人!”


    這是景秀從傅正禮眼中看到的答案……可即便隱隱有了這樣的覺悟,但當這答案被證實時,她心裏還是有如刀剜般痛苦。


    她捂住胸口,嘴角翕翕,聲音卻被關在喉嚨裏,始終不能逸出來。


    “秀兒,你終有一天會理解為父這樣做的道理,為父已失去你娘,在得知你娘被冤死後,這些年為父心裏的沉痛不亞於你,為父是真心要補償你,保住你娘的骨血,所以當你一次次被懷疑,為父都不肯將你關到衙門去受苦,是不想讓她的骨血也和她一樣落得悲慘……”傅正禮老淚縱橫,眼底閃動水霧:“你大哥的病還不知能拖到何時,你們兄妹倆都是她十月懷胎所產,萬一榮兒……榮兒他沒了救,隻剩下你一個,為父都要保住你,將來不讓你再受苦受罪!”


    景秀如被冷水淋身,她跪在地上,緊緊拉著傅正禮的下擺,淚盈於睫。


    傅正禮蹲下身子扶住她癱軟的身子道:“你答應父親從今往後再不見他,父親就派人出海救他。”


    景秀發了癡的苦笑一聲,許久的麻木之後,她最終無奈的點頭,哽咽道:“我……答……應……”


    一旁的白蘇聽著這些話,早已哭的跟個淚人似得,為何擺在景秀身上的道路,這樣的難走。


    “把海上地圖交給我,這些事也不該是你參合的。”傅正禮緊接著道。


    景秀淒楚慘笑,伸手從袖子裏拿出地圖,交到傅正禮手上。


    傅正禮拿著地圖,最後勸慰幾句話,轉身就離去了。


    白蘇忙以袖擦了淚,去扶景秀,“六小姐莫要難受了,總要相信苦盡甘來,你和邵大人隻有經曆這些挫折後,日後的路才更好走。你不也是見證著我和馮生這一路嗎?你總說隻要不放棄,一切都會好轉,現在正是考驗你們的時候,所以千萬不能自暴自棄呀!”


    景秀靜靜的看著白蘇溫婉的臉龐,低低著道:“是啊,苦盡甘來,我都熬到回府了,還又什麽不能熬的呢?”


    白蘇聽著她話雖是這樣說,可那神色間到底是有些悲慟流露。


    傅正禮走後,這一整日景秀便是精神不濟,味如嚼蠟地吃了晚飯,草草梳洗了一番就上了床。


    屋裏的丫鬟們見她臉色不好,自然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服侍。


    在大紅羅帳裏點了一支安息香,白蘇等幾個丫頭輪流上夜的伺候著。


    而自從這日後,景秀就像是被禁足了,隻能待在清風閣,她無法傳消息出去,也不能得知外頭的情形,每日擔心著邵謙的安危,她心思重,又不肯跟人多說,終究是有些熬不住的病倒了……


    傅四爺聽聞這個消息後,親自出玲瓏十二館來看她,景秀卻是閉門不見,父親突然前來勸她,又將那地圖拿走,她已認定是他授意了父親前來。


    “為何不願見我呢?”


    在景秀幾次拒絕見傅四爺後,他卻趁著夜色悄然來到景秀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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