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最近的鎮子還要相距40裏,有兩座海拔1000米左右的山巒像綿延的屋脊隔斷了南北二省。蜿蜒的灰色水泥路掛在山腰上,楊雲峰的家就在這兩座高山的背後,比起慶市的繁華街市和燈火闌珊,這裏是另一處世外桃源。楊家人和其他姓氏的人加起來不過300多口人就在這山叢中過活,過活這短暫的一輩子。山裏人都會期待著,期待著這一年風調雨順莊稼豐收;期待著這一年外出打工的子孫兒女們早點回家;期待著春冬季節的水泥道不被冰雪所封閉。究竟是臘月天了,山中的風帶著粗狂的呼嘯聲卷著鵝毛大雪鋪天蓋地。慶市人期待已久的浪漫冰雪世界在這裏卻給人另一番印象。


    大雪給這兩座高山蓋上白色的羽絨被子,蜿蜒的水泥道上留下雜亂的車轍和著泥漿讓人望而止步,裹著蓑衣頂著鬥笠穿著雨靴的行人艱難的前行,來回一趟得要有大半天的時間。今年的冬季格外冷冽,就連楊村長遠嫁的姑娘回家拜年也推遲了時日,更何況,廣州本田底盤太低,望著這結冰的路麵前軲轆轉得冒起了白煙泥漿粘上了車頂也徒勞無功無可奈何。


    她惡狠狠的踹了一腳黑色本田的車門,堵著氣、翹著嘴,老老實實換上了雨靴。她雙手掛在老公的臂彎上小心翼翼地踏著冰塊和泥漿順著水泥路步行,踉踉蹌蹌像個剛剛學步的小孩子。楊女婿左手提著高跟鞋、臂彎上掛著老婆的身子,右手還提著一盒腦白金一瓶茅台酒。風把楊女婿的頭發吹得豎成了冰晶,把楊姑娘的身體吹得蜷縮了起來,個子更矮、身體更瘦。


    他一步三回頭——又不放心扔在半山腰的愛車了。楊村長之所以把女兒嫁到縣城就是因為這山窩裏來去不便,楊村長恨死了這山窩窩。楊村長是個有遠見的人,從改革開放時就看到了其他村裏人看不到的東西。他在酒桌上喝猛了高粱酒,就吹道:“別看搞改革開放的時候我才10歲,那時候我就算看明白了,隻有改革開放,咱們這些搞農的才會有出路。”後來趕上了九十年代南下打工熱潮,他又在村裏麵招呼了:“村裏娃現在就兩條出路,一條當兵、一條打工,你選哪一條?”他喝多了酒指著誰家娃娃都紅著臉笑問道:“娃,你選哪一條?”


    村裏人都覺得楊村長是個有遠見的人,那是因為他生了2個女兒,都過得不錯。把日子過成了小康,把楊村長的麵子過成了全村人的麵子,一提起楊村長,大家都會談到他的女兒:“兩個女兒真不錯,一個嫁給了縣長侄子,一個嫁給了碼頭羊集團的大老板。”提起楊村長,大家還會說:“他就是個人精”,“有兩把刷子”,“做事強、有腦筋,不然咋能當村長呢?”


    大家都知道村長生了2個女兒,都是貌美如花,在縣城裏把日子過成了小康。這起源於村長的另外一個醉話。村長喝醉了酒對著大家夥說:“現在啊,時代不同了,生男伢子的娶了老婆誰願意跟你回這個山窩子裏來喲!依我看還是生個女兒強。”


    楊村長說這話的時候是在呂子恒的婚禮上,呂子恒是最早一批聽從了楊村長的醉話去往東莞打工的,幹了四年多就從外麵帶了個永州老婆回家了。呂子恒當然會在婚禮上請他的指路人來參加。楊村長一高興就把這些厥詞放出來了,大家夥都覺得是這個道理,無論是有孩子的還是將要生孩子的。隻有楊雲峰的父親楊庭芳,他是深不以為然的,好不容易培養出一個家中的頂梁柱,還在省城讀了大學,他家的伢子自然和別人的伢子不一樣。


    怎麽著自己生的就是個男伢子,他楊庭墨沒有兒子就看人眼紅,楊庭芳是這麽想的。可隨著楊村長的閨女們一個個長大結婚生子還嫁進了縣長家的事傳得越來越廣,仿佛已經證實了到底誰對誰錯。


    再看看楊雲峰仍然孤身一人,從大學畢業以後就閑呆在家中已久半年了,仍足不出戶。楊庭芳也在心底暗歎:“老楊說得對啊!”


    楊雲峰把自己關在房中足不出戶。起初楊媽媽還問:“峰峰啊,你生病了麽?”


    楊雲峰有些不耐煩:“媽,我跟你說了多少次了呀?我沒病。”


    後來,楊媽媽覺得楊雲峰真不像是有病的樣子,就罵到:“你看看人家王濤,畢業之後在鎮上開挖掘機,一個月可以掙5000塊呢。”


    楊雲峰每次在吃飯的時候聽到父母在旁邊的旁敲側擊的說話,他就放下碗筷默默地走進了自己的房間。


    後來楊媽媽和楊爸爸不敢再說這件事了,再說下去恐怕兒子就絕食餓死了。楊爸爸有正經的跟楊雲峰談話過,楊爸爸究竟是當老師的:“雲峰啊?畢業之後有什麽打算?”


    楊雲峰看著父親一本正經的樣子,老實作答:“我哪兒也不想去,也不知道去哪裏。”


    楊爸爸抽了一口旱煙:“雲峰啊?你到底是怎麽了?前天你村長伯伯讓你去吃飯你為啥不去?”


    楊雲峰低著頭:“不想去......”


    “人家是你的大伯伯呀?還記得你小時候在他們家玩的時候......”


    “爸,人家現在跟以前不一樣啦!”


    “那怎麽就不一樣了呢?”楊庭芳歪著嘴抽旱煙,一邊說話一邊漏煙,活像個鰱魚嘴巴在水裏打泡泡。


    “人家現在是縣長的親戚?你以為還是你以前的叔伯兄弟啊?”


    “縣長親戚怎麽啦?縣長親戚那也是你大伯伯呀!你去吃個飯怎麽了?說不定人家就給你介紹個工作呢?”


    “我不要!”楊雲峰賭氣了。


    楊爸爸也被賭了氣,嘴角動得快了,旱煙在嘴前化作火焰和煙霧、化作灰燼,消失得更快了......


    漫山的雪花籠罩在濃濃的大霧裏,冷冽的風卷著夜色落幕下來。地麵的冰雪在水泥路上結成了凹凸不平的冰塊,隨即散落的雪花又掩蓋了冰塊,在地上呈現出難以言狀的形態。剛和楊爸爸進行了思想鬥爭的楊雲峰望了望遠處的灰蒙蒙的一片,他搓了搓手,走進自己的房中,反鎖了房門,坐在書桌前開始奮筆疾書。


    他關閉的不僅是一扇房門,更是自己的心門。他把自己難以述說的情緒或青春時光用筆和墨渲染在他的日記本裏。他像在繪製一幅畫,用一連串的夜晚和情節。在他的那幅畫裏,他把楊爸爸述說成了油鹽不進的刻板角色,他把楊村長勾畫成了脾氣古怪的討厭大伯,他把楊村長的一對漂亮女兒寫成了魔鬼身材標誌模樣的拜金女,他把呂萍......


    對,該怎麽去寫她呢?一轉眼已過去了半年,她的笑、她的淚、她的臉就連她撒嬌的神態依然還印刻在他的腦海中,就像一個漫長的電影鏡頭,最終定格在火車遠去的那一刻。是不是每一個從大學愛情中拔出身來的年輕人都要經曆這一段難耐的時日?於是,他想用他的筆完整的記錄他們的故事,把這個故事永久保存,焉不知這僅僅是故事的開始。


    他也曾逼迫自己把慶市的那一切都徹底忘記。他把自己關在房中,讓自己沉迷在小說和書本中,他絲毫不敢放下筆和書,一旦放下,那一切又都會從腦海深處浮現出來。那些五光十色的幻想、那些紅的黃的綠的印象像斑斕的彩帶飛舞在腦海中。


    他望著窗外灰白色的夜晚出神,他看著淡黃色的燈光出神。寫得累了想得累了,就倒在床上睡去,睡個天翻地覆,睡個日上三竿,直到第二天楊媽媽喊他起床吃早飯。


    楊爸爸也就是在那天晚上接到了大哥的電話說冰麵路滑,天氣凍得能咬死活人,大女兒和女婿還在半山腰上爬山,眼看著天就要黑了,女兒又在冰麵上摔了一跤磕得不輕,需要幫忙去接。楊爸爸穿了蓑衣戴上鬥笠背了背架子就慌慌張張跑出去了,留下楊媽媽站在門口扯著喉嚨喊:“老楊,慢點兒,小心路滑!”


    老楊已經去得遠了,雪下得又大,風呼嘯著,恐怕早已聽不清老婆的聲音了。楊媽媽又小聲犯嘀咕了:“去幫人家背閨女,性子可急著呢!”


    楊雲峰才不想管堂姐和堂姐夫的事情呢,他此刻隻想睡大覺,昨晚上寫稿子到淩晨4點,上午的時間是睡過去的,下午的時間又用來寫稿子,這時候正是養精蓄銳為晚上攢精神的時候。


    手機鈴聲響了,把楊雲峰從深深的睡夢中拔出,他瞬間精神抖擻拿起手機。


    “喂?”


    電話那端一陣遲疑,仿佛過了半個世紀:“你為什麽不給我打電話?”


    那是再熟悉不過的聲音,此刻卻冰冷如鐵。楊雲峰被突如其來的問話卡頓住,身體在那一刻凝固,他想解釋,卻不知道從何說起,嘴上卻說了一句可以對任何人說的話:“你還好嗎?”


    在此刻,他又把她當作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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