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瑋覺得,自己跟裴熙的關係,不求裴熙對真如親兄弟和救命恩人對待自己,但也不該如父子般相處。


    而且父是裴熙,子是自己。


    在明閣書房,裴熙抱著自己美美睡了一晚,偶爾還夢囈了幾句“娘親”,往沈瑋懷裏蹭蹭幾下臉蛋,若是五六歲孩童,這般舉動自然可愛至極,可惜裴熙已十歲,還壓麻了沈瑋半邊手臂和身子,便顯得有些麵目可憎了。


    沈瑋一夜沒睡好,半夢半醒,第二天雞咯咯地叫了時,裴熙倒準時睜了眼,發覺自己與沈瑋抱作一團,臉上堆了一團黑氣,推開沈瑋,把身上褶皺的衣服撫平撫平,就甩袖出門去了。


    沒了凶神,又不敵困意,懶於張嘴詢問,沈瑋倒頭睡了約莫兩三個時辰,外頭就豔陽高照。不知具體何時,還是青心進來,把沈瑋喚起,又絮絮叨叨許多話,吃了飯,夾著字帖回了小屋。


    接下來七八天,沈瑋日日臨了幾張大字紙,送到明閣去,明閣一般是隔日回信,字體不同,信中有時是誇沈瑋字頗有長進,不需多少時日必能成風骨字體,有時卻是大罵沈瑋其字有如“石壓蛤蟆”,扁平至極,看了此字的人隻覺得平白無故汙了眼睛。


    問了侍候的下人,裴純與裴和兩個混世魔王還是樂得道觀裏晃悠,沈瑋很是怕再被這兩人找上麻煩,何況這是在裴家的地盤,他也沒法子沒能力發作。隻得日日用功,偶爾也想找自家表弟請教請教。範現卻出門次數多了起來,常常不在屋內,本就不壯實的身體看著越發瘦削了,像根一陣風就可削斷的竹子,總是耷拉著腦袋,作得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沈瑋好不容易逮著他,請教他問題的同時常也問候問候怎麽回事,範現嘴裏隻是咕咕囔囔幾句,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半月後,尤氏派了馬車來,要接沈瑋同裴熙一起去京城興安書院裏讀書去。


    對此,沈瑋大為震驚,扭頭問範現:“現表弟,怎麽夫人隻叫我去?”


    範現依舊耷拉著腦袋,抿抿沒有什麽血色的唇,道:“表哥,我前段時間,染了風寒,身子到現在還沒好利索,已向夫人稟告過,我先在山上養病,隨後再去讀書。”


    沈瑋覺得不對勁,可還未來得及再細細拷問範現多幾句話,坐在車內的人已然不滿,吩咐馬車夫道:“早些時候出發,走。”


    沈瑋隻得急忙忙回了屋內,卷出個小小包袱來,塞了字帖,擠上了車。


    馬車是紅木的做工,內裏木頭上竟也是雕了複雜的花紋,還似乎熏著檀香,彌漫著一股香味,小案上放著時鮮的水果,這輛馬車從裏到外,都比接範沈二人上山那輛好上不少。


    果真是豪門大家,財力到底不同,先前那輛馬車放在其他人家,也是件稀罕物件,在這裏原還隻是給良家子弟坐的。


    尚未來得及感歎馬車之富麗,世家出行之風雅,沈瑋想掀簾回頭看看範現如何,入眼卻不見那瘦竹竿一樣的身影,隻見後頭是隨行保護這輛主駕的護衛和其他拉著物什和隨從的車輛。


    裴熙坐在主位,斜也著眼看著沈瑋朝後麵探了腦袋,又失望地縮回來,垂頭坐在車內,未動聲響。頓感有些無趣,索性靜坐合了眼小憩。


    青碧山去京城的路常是達官貴人往返,因此上頭修路時,監頭很是上心,故而路寬敞好走,配上一架好馬車,可惜的是馬兒再有靈性,終比不上人,馬車夫趕得緊了,車裏終究有些搖晃。些許波動,晃著晃著,如繈褓之中放在搖籃裏一般,一種別樣的安逸舒適,沈瑋慢慢也眯了眼睛。


    再不知何時,耳邊隱隱約約有人喚他,是個輕柔的女聲:“瑋哥兒、瑋哥兒,醒醒。”


    睜眼,入目的是張識得的臉,仍穿著青衣,淺笑吟吟。


    青心微笑著道:“瑋哥兒,先下車吧。”


    她站在車凳上,身材高挑,隻伸了一隻手掀了簾,外頭的風吹進馬車裏,並著她的話語,才把沈瑋叫醒。


    沈瑋下意識看向主位,那裏空空。青心笑道:“我們半路上遇著了六殿下,六殿下邀熙公子去他園子坐坐,明日再一同去書院。熙公子就先行下了車。”


    掀了簾子下車凳,青心在旁邊要扶,沈瑋擺了擺手,不用。有人幫他燒水砍柴倒是舒服許多,但下馬車都要人扶這種無微不至的照顧,還是讓他感到不適。


    在青碧山上前前後後合計歇息了一個月,早春節氣也成了繁春節氣。雖有微風,不再寒冷。馬車停在一所院子外,青心引著沈瑋,柔荑替沈瑋撫平了衣裳,到了一所別宅,上麵刻著“暢春園”。


    天色已漸暗,隻露出一點魚肚白,也在漸漸消失。園子裏已是點起來百十根蠟燭,照得有如白晝,還有侍者提著燈籠引著其他客人,捧著菜肴的其他侍者也在默聲行進。


    沈瑋方知這宴會不是單為裴熙設的。


    青心道:“六殿下是與書院裏其他好友到了野外狩獵,回程路上遇見的熙公子。”


    宴會設在花園裏,亭台樓閣,水溪香榭。繁春時節,沈瑋認得有迎春、海棠、玉蘭等類,顏色不一,花團錦簇。還有些其他品種,估摸著是達官貴人賞花鬥豔用的。


    六殿下這種身份,沈瑋從前不想見,也見不到,隻記得並不是皇後生的嫡子,似乎性情活潑得很。本朝立國不久,皇帝倒換了好幾任,先帝爺去得早,沒留下子嗣,今上兄終弟及了皇位,皇室子嗣繁榮了起來。公主便有十幾個,皇子好像也有七八個,風流韻事不少,六殿下在民間相傳裏,年紀不大,故事算不得精彩。


    到了亭席裏,席麵開得盛大,案桌排列整齊。青心到了門口,便被阻攔下了,另來了個下人,引沈瑋進了席麵。沈瑋跪坐下,他案桌大抵也就在門口的位置,離主位遠得很,主位和其他幾個位置更掛著一帷金紗帳。


    沈瑋坐定了席位,其他賓客也陸陸續續的進來,盡是些看上去約莫十三四的少年,身高比量著比沈瑋還低些。往主位附近走的穿著富貴些,在沈瑋旁邊落座的,身上衣裳材質也大抵跟沈瑋差不多。


    沈瑋左邊那人見他眼生,打了個折扇,低聲問:“敢問賢兄是哪位大人府上的公子?剛剛狩獵似乎沒有見到。”


    總不能腆著臉說自己是裴家旁係的少爺,沈瑋沒法回答,隻好報之以微笑,閉緊了自己嘴巴。那人討了沒趣,臉上有些不滿,但沒發作出來,收了扇子,不再言語。


    金紗帳裏人影綽綽,是東家六皇子入席了。沈瑋伸長了脖子,四下環顧,不見裴熙,心中有點失落,估摸著憑著裴家的地位,是坐在金紗帳裏了。


    宴席開始,觥籌交錯,這隻十三四歲還在書院的年紀,竟也請來了舞蹈班子,先是美人舞蹈,腰若水蛇,跟村裏小時候沈瑋樹下看過納鞋底的小姑娘大為不同。他半有些貪戀羨慕,這些子弟對這仿佛已司空見慣,半覺得這些美人腰和身子像奪命的箭,箭速極快,讓人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


    一舞作罷,美人也未退下,帳裏人似乎下了指令,這些美人選了幾個席位坐下,陪侍著些許賓客。複上來一群西北莽漢模樣的人,執著銅琵琶、鐵綽板,唱著豪邁的歌,更有人抬上鐵板,當場烤著肥美的肉,香氣四溢。


    蠟燭不停地燃燒,宴席裏還熏著香,肉香、美人身上的香粉氣息並著室內的熏香混合在一起。屋內很熱鬧,沈瑋卻覺得有種憋悶的感覺。


    他盡量動作輕輕地起身,找到角落裏的下人,說了自己想去更衣。下人替沈瑋指了路,沈瑋忙不迭地出門遛彎透氣。


    席位離門口近倒也有好處,旁邊人都喝得醉醺醺的,臉上浮著暖意。沈瑋起身離去,也無人阻攔。


    離了宴席,出幾步就到了花圃裏,饒是再鮮豔的花,天色一暗,也看不清了。


    暢春園大概是設在京城裏,但臨著城門,方便這些子弟出門遊獵。本朝開祖皇帝起身於式微,以武立家,一幹共同起事的兄弟的後代多擅騎射。以裴家為首的世家卻主張清談禮佛修道養性,不曾想兩派子弟竟也還能相交到一塊兒去,坐在一個宴席上玩樂。


    沈瑋不大認得路,去更衣不過是托詞而已,他按著記憶走到馬車停的地方。那地已空空,馬車並著其他人已經走了,應該是安排去了別處休息。隻有空蕩蕩的青石板磚,掛在牆邊的紙糊燈籠發出暖黃色的光,映著天上的一輪皎月。


    本朝京城的布局其實煞有意思,這京郊東多是達官貴人的私宅,或是作從城外狩獵歸來作樂休憩用,或是作出城籌備曲水流觴中轉驛站之用。沈瑋隻去過京郊西,那裏則是很多如他一般有些小門道,來京城討生活之流的人們所居之地。販夫走卒,自成一體,物價與憑房子的組金,較城中朱雀大街處都便宜上不少。


    大半年前他還混跡在城西,這大半年後他到混跡於城東了。沈瑋哼著歌,日子總是在向上走的。


    他漫無目的地晃著腳走路,此處無人,不用裝模作樣弄那勞什子禮儀,免得給給裴家丟臉。這裏他隻是個剛剛小發跡的平江沈瑋而已。


    “砰——”地一聲,不知風從哪裏帶來些許沙礫,那盞紙糊的燈籠竟被戳破了,四周的光線頓時更暗了下去。


    本估摸著放風時間差不多,人該回去了,燈籠一滅,路也辨不清方向了。沈瑋嚐試著摸索,不知走到了哪一處的地方,隻覺得花草樹木與他來時相似,而又有所不同。


    借著月光,他正在想湊近看看那些花草的位置,眼前忽然陰暗下來,沈瑋退步,生怕是衝撞到了哪個達官貴人。


    他一抬頭,卻忽然愣神了。


    月光下,年紀尚小的世家小公子正站在他的眼前,內搭是一襲白色雲錦布綴著藍色繡紋的交領右衽衣裳,外麵還罩著一件披衫。


    這次來參加宴會的遊獵子弟多已十三四,身高已經抽量了不少,宴會中最小的大概就是與他同來此地,此刻站在沈瑋麵前的裴家小公子——裴熙了。


    總不好意思假裝沒看見,沈瑋腆笑著臉,準備利利落落打個招呼,卻發現裴熙毫無反應,隻是站在原處,白日看著美若點漆的黑瞳裏無點星聚焦。


    不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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