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揚長而去,沈瑋勉強支棱起身子,挺直著背,摸著假山突出的岩壁,想要慢慢走出去。


    他的頭發、衣服一並被打濕了,泥漿混合著冷水,頭發、衣服被黏在一塊兒,早上自個兒束頭發用的布製發帶,不知道在掙紮的時候丟在了哪兒。濕漉漉的頭發貼在臉上,有些遮擋了視線。


    池子不大,池子邊的假山也不大,隻是內部頗有些曲徑通幽的設計。隻是沈瑋眼睛被發絲遮住,身上被澆了水,又寒又冷,頭昏腦脹,一時辨不清方向。


    這小池子離他的屋不遠,想來那些伺候他的人不會聽不到動靜。沈瑋從假山的縫隙裏努力睜眼瞄一瞄,希望有人能過來搭把手。但那些人似乎隱隱約約隻是站在那邊,無人敢過來扶他一把。


    他在假山裏繞著,腿凍得有點哆嗦,勉強支棱著走路。眼睛裏先前濺進去幾滴泥漿,異物刺激著眼睛,生理性眼水往外流了幾滴。


    眼淚一流,更看不清路,倒踩到了好幾次那些人丟下的水桶和水瓢,最後一次更是直接被水桶和水瓢絆倒,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摔在假山裏,風從池邊吹來,鑽到假山的縫隙裏,是冷的,身上凍得發緊。


    在假山裏去,藍天也看不到,白雲也看不到了。他所愛的無非是,不用太苦太累,吃飽喝足穿暖,躺在藍天白雲下曬太陽而已。


    偶然救得貴人,還沒一朝雞犬升天呢。


    人總不至於如此倒黴,隻不過遇到兩個混世魔王罷了,被潑了幾盆水,和了點泥漿,小時候村莊裏哪個皮猴兒男孩沒玩過泥巴?他沈瑋好歹是平江那村子裏的一霸,就栽在這麽個小假山裏凍死了罷......還是......凍死在春天?


    自家表弟範現,那個呆子也是,屋也隔得不遠,這麽大動靜,也不曉得出來看一眼......


    錢......錢也還沒拿到呢......也不知道是給錢還是給書讀......二者兼有更好了......


    那錢可是黃金打出來的錁子,在權貴人家金錁子是個玩意兒,但在一般人手裏,那意味著好日子。


    在權貴人家的書院裏讀書,那也不是結交朋友,是腆著臉抱好大腿,有口舒服飯吃。


    滿腦子的胡思亂想著,泥漿刺激的眼淚不知不覺流了滿麵。沈瑋癱坐在假山的地上,他忽然不想動了,感到很累,想閉上眼,不是在安逸的亭子裏,而是在這個鬼冷地方,不對,不拘什麽地方,休息一下也是好的。


    剛想合上眼,模糊的淚光中,恍恍惚惚有隻手遞來一方帕子。


    這時候,就算是鬼遞過來的東西,在穀底的人也會接了吧?


    好比溺水的人看到水麵上漂浮了一根稻草,也會去扯兩下。


    雖然事兒沒嚴重到那地步,但人有時候會放大自己的苦難,自己憐惜自個兒一下。


    沈瑋接了帕子,突然有了擦眼淚的勁,絲製的帕子就是不一樣,胡亂在臉上抹,也不覺得痛。


    肉眼可見,原本白色的絲帕渾黑起來。人的自我保護能力比想象中強不少,眼淚並著泥漿擦了,隻部分泥凝固得快,粘在了臉上。幸而眼睛重複清明,沈瑋睜眼,眼前是個並不偉岸的鬆綠色身影。


    是裴熙。


    裴熙今天穿了一身鬆綠的衣服,很是亮眼的顏色,襯著白嫩的臉蛋,正適合十歲的孩童,爛漫開懷的年紀,又生在高門貴族之家,想來人也沒有什麽不痛快的。裴熙卻板著一張臉,無端像沈瑋平江老家養的那隻總是在門口曬太陽、不怎麽與人玩耍的貓。


    不知道裴熙是在什麽時候來到這裏,是他躺在亭中日曬時,還是那兩個魔王嘻鬧他時?還是......聽了消息剛剛趕來?


    裴熙的膝蓋骨應當還沒好周全,不能在風口裏冷太久。


    他不會以為自己是因為被欺負了,哭得傷心吧?


    臉也擦幹淨了,隻是身上髒,有人在旁邊看著他。又不是大姑娘,一股憋屈羞恥心升了起來。沈瑋連忙扶著岩壁站起來,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眼那方黑了的方帕,再彎了下腰——這次不是打千,主要裴熙小公子比他矮了半尺,不彎腰怕不夠做個禮儀人,把手帕遞了過去:“多謝熙公子。”


    不高的裴熙嘟著一張臉,不知道是什麽情緒,雙手背在身後,沒接手帕,丟下一句話就走了:“明日辰時中,來明閣找我練字。”


    於是沈瑋渾身濕著,裹著泥漿,帶著一張還算幹淨的臉,遊魂似的飄回自己的屋內。回去路上瞥了眼範現的屋子,沒人在。


    到了自個兒屋,伺候他的那幾個仆人已低頭拿來了身幹淨衣服,沈瑋低聲說:“勞煩幫我燒桶熱水,多謝。”


    仆人聽了吩咐,沒回應,但走了出去。


    人一走,顧不得幹淨,沈瑋拉起床上的被子,就裹到了身上,床上底被洗不大方便,他就靜坐在一個椅子上,等著熱水來。不多久,仆人去而複返,沒有大桶的熱水,隻兩個小桶。


    為首的說:“山上東西緊俏,大桶緊著正經主子先用了。”


    沈瑋原也沒指望能給他來個大浴桶,隻再多道幾聲“多謝”,把人請了出去,關上門,拿水擦著自己的背,還沒來得及換衣裳,門“砰”地一聲開了。


    沈瑋差點春光乍泄,嚇了一跳,以為兩位混世魔王或裴熙折而複返,待看清來人,不由得怒從中來,表弟也不叫了,隻一聲帶有怨氣的怒喝:“範現!把門關上!還嫌我丟人不夠!”


    這聲怒喝驚得來人措手不及,慌慌張張甩著一隻幹癟的袖子,把門帶上了。


    進來的是範現。


    沈瑋驚了,範現臉色也不是很好,眼睛下帶著青紫。這書呆子平時隻在屋內翻書,今天看他不在,還以為是難得樂意出門,四處逛去了,怎麽也這般不好臉色?


    沈瑋問:“現弟,你也......遇到那兩位混世魔王了?”


    範現原在看著那兩桶渾濁的水,聽了沈瑋的話,有些不解,搖了搖頭:“沒,隻遇見一個人,跟我差不多高。”


    說著,還比量了一下:“我不識得他,但他說他是我的故知。”


    他倆在山上能有什麽故知......沈瑋想轉下腦筋,無端想起範現那條胳膊還在時,對自己說的話,還有裴家三個孩子身上,那塊像、又有不同的仙鶴玉佩。


    “哈嚏——”沒等沈瑋想明白,他就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才覺得好不容易熱水暖和起來的身體,衣服沒換好,又冷了下來。


    他著急忙活的換著衣服,範現覺得不對勁,問:“表哥,你怎麽大白天的換衣裳?”


    剛問完,範現臉上更是一紅:“表哥,你該不會是......”


    “正經書讀多了,話本子也讀多了吧你,”沈瑋正給自己係著腰帶,聽了範現的話,忍著身上酸痛給了範現一肘子,“我是遇到了那天說我們是猴子做人那兩個小家夥了。”


    範現還是不解:“這跟表哥你白天換衣有什麽幹係?”


    沈瑋穿好了衣服,翻出一條幹淨的新被,蓋著自己,正躺在床上暖身體,聽了範現的問,伸出手,比劃了個動作:“嘩——給了我幾瓢水,還附贈了些泥巴。”


    這樣一說,那兩桶渾濁的水此時看起來就讓範現傷心起來,忍不住憤慨陳詞:“表哥,我們還是告辭走了吧。”


    “不。”沈瑋第一反應搖了頭。


    人就是這麽奇怪的動物,沈瑋讀書不精,隻記得有位魯先生寫過,人是慣愛調和折中的,譬如屋子太暗,要開窗,大夥不許,但若要拆屋,他們便願意開窗了。


    沈瑋自認是個貪戀善變的人,最初是為了財物,後看到了玉佩,想起範現胳膊還在時,沒迷糊前說的話,加之想做官,到了山上,隻給黃金,覺得水深,也可接受。現在做了旁係的少爺,又想做官了。


    他是調和過來,又調和回去的那種人。


    沈瑋調整好了,懶洋洋地窩在床上道:“放心,哥沒事。我倆是良家子弟,戶單上清清白白,裴家也就幾個不懂事的欺負我們罷了。我們就在這兒賴著,等消息,等哥去讀書結交幾個權貴,以後做了官,帶你吃香的喝辣的!還有你胳膊那事兒,雖然你幼年摔了腦子,但你以前對哥說的話,哥都記得呢,哥要替你查清楚。你是哥的好弟弟。”


    範現有幾分不好意思:“哥,沒事。哥去哪兒,我去哪兒。如書中所雲,亦文常會友,唯德......”


    範現沒來得及“德”完,門又被“砰”地一聲推開,進來的是個衣冠齊整的小廝,不是範沈二人身邊的人。


    這小廝恭恭敬敬的捧著一本書,放到了桌上:“瑋哥兒,現哥兒,這是熙公子讓小的送來的《黃州寒食詩帖》,熙公子說,讓瑋哥兒今個兒晚上,先好好看看,練上幾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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