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十日,大吉,諸事皆宜,更是見證奇跡的時刻。一代風流財主江南豪富宋席遠策反功成,登位天下第一人。幾年內,國中兩易其主,舉國上下無不驚詫,上至望族名門世家下至街尾賣魚阿公,人人皆議此事,來去八卦論議流言蜚語。


    經商之人得出的結論是:不想當皇帝的老板不是好老板。


    世家名門得出的結論是:不想當皇帝的公子不是好公子。


    揚州城當地人得出的結論是:不想當皇帝的揚州人不是本地人。


    夥夫販子三教九流得出的結論最為精辟:不想當皇帝的男人不是好男人。


    最後之結果,無非是蓋棺定論佐證了一句十字箴言——


    “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


    月餘後,聖旨下,將三年前兵變後掌權卻又離奇並未登基為帝的攝政王——裴衍禎,外放於洛陽城,封中州王,有生之年不得踏足京城。


    明眼人一看便知,雖說封王,實則幽禁。隻是,無人不疑惑為何隻是幽禁並未斬誅,然而這名利場的權謀爭鬥□□又豈能為民間百姓所揣度,不過皆是宮闈秘辛罷了。


    爹爹和姨娘弟弟們終於得返揚州沈宅,我亦自那雨夜之後便帶宵兒離開京城回揚州。


    不錯,宋席遠之所以能夠策反成功,正是得益於爹爹和我的內外明暗相助。爹爹非但助他軍餉,還替他和吐蕃國牽線搭橋布了線,故而宋席遠入京時的有大部分士兵乃是從吐蕃國國王處借得。而我又盜了裴衍禎私章拓印給宋席遠,日日替裴衍禎讀奏折時亦留了個心眼,但凡接觸到重要軍機奏折便謄抄一份飛鴿於他。兼之,宋席遠本人絕非酒囊飯袋,早有周詳計劃,表麵看似流連花叢不務正業,實則三年前裴衍禎初奪大權時便開始謀劃此事。


    我曾以為揚州沈宅定已被翻抄一空後空置荒廢,孰料,竟是一草一木皆養護得極好。連我最後離開廂房時,放於妝奩前的那支梅花簪都分毫未移,目光所及之處無一不是纖塵不染、窗明幾淨。便是那隻呱噪話癆的大鷯哥也還掛在窗台下,興奮地在架上跳來跳去,居高臨下看著來來往往重又熱鬧起來的家人。


    兩年不見,小弟弟沈在已全然褪去孩童稚氣,躥高許多,站在我一旁竟隱隱有男子漢的氣魄,叫人心生安定。大弟弟沈世已於去年娶親,娶的是一個樓蘭當地女子,窈窕嫵媚,雖並非係出名門,爹爹和大姨娘卻也不加反對。現下舉家遷返揚州,那樓蘭女子自然也跟了回來。


    家人似有默契一般,絕口再不提那些舊人舊事,隻當中間過往幾年皆是空白。唯我初返揚州那日,爹爹抱過我的肩頭按入懷中,歎了一口氣,“妙兒,隻怨你爹我識人不清,誤了你啊!”


    我靠著爹爹肩頭眺望遠處隱隱綽綽的瘦西湖,麵上扯出一笑,“如今這樣也挺好。”


    沈家一門還魂之事在揚州城中私下裏被傳得沸反盈天,簡直蓋過宋席遠登基之事,但凡能找點借口登門的人皆要上沈家親眼見識一番,隻差不能親自摸摸沈家人的麵孔,探探是不是暖熱的。


    國中最好的武戲班子被爹爹請回了家中,鏗鏘之聲於沈家大宅中重又不絕於耳,不過相較於台上唱戲的鼎沸熙攘,台下看戲的就冷清了許多,爹爹和兩個弟弟忙於生意,姨娘們打小麻將,宵兒看書,剩下便隻有我一人獨自對著戲台。


    我常常想,究竟是我在台下看戲,還是武生們在台上看我。


    “妙兒,想什麽呢?”爹爹像拍小孩一般一掌拍在我頭上。


    一日日過去,我原先健忘的毛病日漸好了些,卻又得了個走神的症狀,有時一走神便是一兩個時辰,現下就是這般,台上戲子們早作鳥獸散盡了,我還坐在偌大的戲園子裏,也不曉得走神走了多久,若非爹爹鐵砂一掌,怕不是要到日頭落盡了才能回魂。


    我回身對爹爹笑了笑,“沒什麽,就是有些秋乏。”


    爹爹繞過圈椅,在我身旁與我並肩坐著,看著空無一物的戲台,約摸一盞茶後,開口道:“妙兒,宋席遠那小子……”下一刻才想起方才提及之人今非昔比,這麽稱呼似乎不大對,遂,改口道:“你知道,陛下對你尚有舊念。你不必……”


    “爹爹。”我截斷爹爹的話,伸手蓋在爹爹的手背上,“您亦知是舊念,既是舊了,便就讓它都過去吧。”


    爹爹大馬金刀一拍大腿,“我女兒好誌氣!天涯何處無芳草,舊的我們都不要,爹爹明日裏就給你尋個新的來!”


    未待我辯解,爹爹已鬥誌昂揚地闊步出園去。


    我整整衣擺哭笑不得起身,以爹爹說做便做的利落性子,怕不是明日裏我一睜眼,就有人上門提親了,須和爹爹說說清楚才好。


    我出了戲園,繞過假山亭台,沒尋著爹爹,卻在晴雪堂後瞧見大弟弟的娘子在逗那大鷯哥玩耍。


    她似乎正費力地想引那鷯哥開口,孰料一口異族生澀腔調,莫怪這鳥不肯開口,我都聽不明白,怨不得這鷯哥平日裏雖話癆,現下卻緊閉著一張嘴,深沉地眺望假山上的狗尾巴草。


    那大娘子亦有些氣性,但見她伸手輕輕拽了拽鷯哥的尾巴,本來還擺譜的鳥兒似被驚怒了,撲扇了兩下烏黑的大翅膀,歪著小腦袋看著大娘子,口中念念有詞開口罵道:“或抄或誅!或抄或誅!或抄或誅!”


    我一下斂去唇邊笑意,這四字本我心中魔魘禁忌,冷不丁被它這般呱噪大喊出來,一字一字砸得我腦仁兒生疼。


    隻是這鷯哥大喊大叫非但驚動了我一個人,連在假山陽麵看書的宵兒也被這聲響惹得探出頭來。


    那大娘子先是被這鷯哥一本正經說出此話給驚了楞在一旁,後來倒像是反應過來,直拿著柳枝戳逗它,“你還擺架子嚇唬我?是哪個教你說這話的?”


    宵兒似乎見那鷯哥被戳得跳來跳去有些可憐,遂巴著假山一角輕輕應了一句,“是三三教它說的,大舅母。”


    宋席遠?


    “三三?誰是三三?”大娘子疑惑。


    宵兒卻不再答她,重又坐回涼亭看書,大娘子無法,終是訕訕而去。


    我立於廊簷下,心中疑竇驟生,這話難道不是鷯哥在裴衍禎和宋席遠密謀之時偶然聽見學來的嗎?宵兒說是宋席遠教它說的?但是,裴衍禎又親口承認曾說過這四個字?


    “宵兒怎知這話是三三教的呢?”我進了涼亭在宵兒身旁坐下。


    宵兒見是我,一下靠過來依戀地倚進我懷裏,“我看見三三拿碎肉哄它說的。”


    “哦?在哪裏瞧見的呢?”


    宵兒小手一指,“就在花園後麵的那個小屋子裏,我抓小貓看見的。”


    花園後麵的木屋乃堆放肥料放花種用的,平時罕有人至,是了,宋席遠曾入沈家當過一陣子的花匠,那時,這大鷯哥常常停在他的肩頭傍他左右。隻是,他這般做法意欲何為?難道是為了隱晦向我們沈家通風報訊?……


    一月之後,新皇微服南巡一路察看民情直至揚州府。明明宋家在揚州的宅第比誰的都大比誰家都建得考究華麗,皇帝偏生要住入沈家。


    雖則宋席遠過去在沈家住過不是一趟兩趟,然而如今身份大不相同,這一來不能喚作“暫住”得叫“接駕”才對,新皇雖無甚要求,沈家人卻總不好草率怠慢他,故而家中人一下忙碌了起來,我以為沈家上下真心盼著宋席遠來的唯有一人,那便是宵兒。


    宵兒自小除去我外最親近的怕不就是他了,自半月前聽聞宋席遠要來,已不經意問過兩回了。


    新皇初至那日,宵兒見了他還有些生疏矜持,待宋席遠與他鬧了一會兒,半日過去我再在後園魚池邊尋見他二人,已是熟稔非常,宵兒正趴在宋席遠肩上酣然入夢。


    一旁綠鶯本要向他行禮,宋席遠卻朝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唯恐吵醒宵兒,一麵將綿軟睡去的孩子交入綠鶯手中讓她抱了下去。


    “妙妙,你確定弗有弄錯?”目送綠鶯送著宵兒走遠後,他突然回身用揚州方言問了我一句叫人丈二摸不著頭腦的話。


    “何事弄錯?陛下所言妙兒不明白。”我恭謹地斂眉半垂眼答道。


    “妙妙,你這不是折煞寒磣我嗎?你我之間說話哪裏需這許多拘謹,你還是喚我名字吧。”宋席遠伸手來扶我手臂,被我不著痕跡避了開。他收回手撣了撣眉梢,道:“你確定宵兒生父是……不是我?你看宵兒和我多親近。”


    遠處,宋席遠的一個隨身侍女正若即若離守在後園小月洞外,身姿窈窕,似乎正是那於洛陽有過一麵之緣的畫扇。我轉過頭,悠悠道:“此事不難理解,哄孩子和哄女人的道理本來相差無幾,陛下素來女人緣好,哄起孩子自也是得心應手。”


    宋席遠哂謔一笑,將折扇在手心一敲,欷[道:“可惜哄不來心中人……”


    “陛下玩笑了。”我朝他微微欠身,此時,頭頂一陣風過,抬頭一看卻是那大鷯哥不知怎麽發現了宋席遠,竟還認得,撲簌簌飛落他肩頭,興奮地直叫喚。


    宋席遠拿折扇敲了敲它烏黑發亮的小腦袋,那鷯哥如今益發有大爺的譜了,被敲得惱了,張口便訓:“或抄或誅!”


    聞言,宋席遠似有一愣,手中折扇生生頓於半空。


    “這話是陛下教它的吧?”我轉過身直視宋席遠,“否則,以裴衍禎那般縝密的性子,如何會在商議要事之時放任一隻學舌的鷯哥於一旁學去。且這鷯哥雖聰穎,卻畢竟非人,如何聽得一遍就會說?”


    我正待感謝宋席遠讓隻鳥兒通風報信,孰料,下一刻,宋席遠卻麵色一沉,截斷我道:“不錯,是我教的。”


    我本無甚疑惑,然觀其麵色不定,似乎另有隱情,我心中一轉。


    宋席遠也絕非簡單之人,憑當初允諾我一事便知。我當初答應助他,但前提是他日事成,他不得傷害裴衍禎性命,那時他應承得爽快,事後也果然並未取其性命,然而,卻非是為了兌現承諾,乃是裴衍禎手中還握了一支精兵強將,並不受他印章所轄,唯聽令於裴衍禎本人,這支軍隊本養於關外隻備萬一。如今宋席遠雖得登大位,然羽翼未豐,不得不忌憚於他手中所擁之兵,遂隻將裴衍禎流於洛陽,又可做個順水人情於我。商人本色竟現。


    以宋席遠張揚佻達的性子,他教這鷯哥四字若是為了通風報信,現下聽我提及,定已天花亂墜向我邀功,但他卻麵色風雲霎變,似乎萬分不願提及此事……一個大膽卻不好的猜想在我心中慢慢成形……


    “裴衍禎的原話……”我逼視他,“陛下是不是漏教了一些?”


    “妙妙!”宋席遠本規避我的目光低頭梳理那鷯哥頸間細毛,聞言猛一抬頭,“你知道了?……”


    “我既助了陛下綿薄之力,難道連知悉真相的權利都沒有嗎?”我看著他,唯恐錯漏了他細微的表情變幻。


    宋席遠別開頭,煩躁伸手扶了扶鬢角,似不知從何開口說起,最後回頭一苦笑,道:“不錯,當年是我斷章取義教了這鷯哥,然而,若非他手段狠辣意欲過河拆橋滅我宋氏一門,我又如何會放著好好的太平商人不做,非要機關算盡去爭這天下第一把椅?”


    “他……”我一開口便被他截斷。


    “當年你自寫休書離開宋家後,我便已與裴衍禎聯手,算得是他的下屬,助其奪位,豈料一日誤入裴府密室,卻聽見了他與展越的對話,那時,我才知曉不論是皇帝還是裴衍禎,皆不會放任宋家做大。” 宋席遠手心緊握。


    “你可知裴衍禎對展越說了什麽?”但見他唇角一彎,勾起譏誚一笑,“他說:事成之後,宋家萬不能留,宋氏一門,或抄或誅!”


    “宋家早就是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不管誰上位,被拿來動刀子充國庫的,永遠是宋、沈此類豪富巨商!而沈家……裴衍禎雖表麵敷衍應承我功成之後將沈家商路盡歸宋家,實則,沈家他萬不會動……唯餘宋家!要想保宋家,唯有破釜沉舟,我自己登位!”


    腦中嗡地一聲,我已不知心中是何想法滋味,“所以,你就截了其中隻字片語教那鷯哥,好叫沈家人誤會裴衍禎要下手的是沈家?好叫原本站於裴衍禎一頭的沈家悉數倒戈助你入青雲?”此刻一切的迷霧昭然若揭,我頓時恍然大悟,“我一直以為那鷯哥近三年前失聲是裴衍禎所為,如今看來,莫不是陛下所為?!若是裴衍禎心虛要封那鷯哥的口豈會隻用辣椒?怕是陛下恐它開口叫裴衍禎聽見壞了大事,故而用辣椒封其口,待裴衍禎進京之後,那上門瞧病的小郎中怕不也是陛下授意所派?”


    “妙妙,你果然聰明。”宋席遠苦笑,“我本不意如此騙你騙沈爹爹,隻是,若你當初處在我的位子上,你亦會如此為之。”


    “陛下好計算!沈妙一點都不聰明……”脊柱瞬間被抽了去,我捂住臉孔順著小塘琉璃沿慢慢滑坐而下,“若非蠢笨至極,又怎會讓一隻鷯哥給騙得顛三倒四、混淆黑白……”


    “妙妙,我的計策並不精巧周密,隻要細看,其中紕漏甚多。隻是……無論是我抑或是裴衍禎,你都從未全心信任過……稍有風吹草動,你就會立刻站至對麵,首先質疑的便是我二人……”


    宋席遠還說了什麽我全然聽不清,隻木然垂頭看著池中錦鯉圍著我的影子將嘴一開一合,直至暮落月升。


    “今日,你隻身在這深山老廟之中,就不怕我殺了你?”


    “怎樣都可以,隻要你不再流淚。”


    “沈妙與江山,沈妙在前,江山在後。今日我允你的,一定做到。”


    “我以為……又是一個夢……”


    “妙兒,你還是怕我嗎?還是不願相信我……抑或是,你從未想過再嫁於我?”


    “從來凡事利弊參半,看不見也未必是件壞事……”


    “衍禎不才,身無長物,唯有一國傍身,若得沈小姐垂憐,衍禎願傾國以聘。”


    傾國以聘?……!


    難道……


    難道他從頭至尾知曉我的舉動,洞悉我的目的,卻一直不揭穿,任由我欺瞞?所以他說“看不見未必是件壞事”,所以才有那四字看似玩笑實則肺腑之言的“傾國以聘”?


    我失態地胡亂撩起池水潑於麵上,零亂如碎玉的水麵照著千萬個麵色蒼白的我,那些曾經支撐我的恨,那些曾經攪擾我的怒,瞬間皸裂,千般滋味襲上心頭,侵蝕過後,唯剩迷惘。水中人迷惘地望著我,像個無家可歸的孩子,不知過往,亦不知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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