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漫不經心地讓鴛鴦服侍著穿上外襖,隨口問道:“今兒怎麽是你來伺候,我在這兒歇中覺時一向不是珍珠做這些的嗎?”


    鴛鴦臉色變了一變,沉默了一會兒,淡淡地道:“珍珠在幾個月前就被老太爺開恩放出去了。”


    “老太爺?”寶玉奇怪地道,“珍珠不是才十二、三歲嗎?老太爺怎麽會突然把她放出去?她家裏有人嗎?”


    “她本來就不是我們家的家生子兒,不過是家裏揭不開才賣進來的,如今老太爺開恩,連贖身銀子都不要了她的,出去跟著她娘與兄嫂過活,豈不是比在這裏麵為奴為婢聽人使的強?”


    寶玉怔了半晌,突然道:“果然是老太爺說的,我敢沾惹誰,他就發賣誰,如今隻把她放出去,還是輕的呢。”


    鴛鴦心裏便大概明白了,手輕輕地抖了一下,又穩住了,仔細幫他扣好外袍上的梅花盤扣。她並不是個多話的,這不該聽不該說的話她更是隻當作不知道,這也是她被老太太認為穩妥的原因之一。


    寶玉卻沒有注意這些,他隻顧想著自己的心事。


    因為他一向說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老太爺便每每罵他隻會耽擱人家,實則沒有幫到一個女孩兒家,反而隻會害死她們。他從來不信,他也看過那麽多富貴人家,幾乎找不到一個比他對丫頭們更好更溫柔的,憐惜尚且憐惜不過來,怎麽會害死他們呢。


    他卻沒想到,現在他就害得珍珠被打發回去了——還好不是打板子,也不是賣掉。想通了這個,其它事他倒也一塊兒想通了。


    老太爺說如果有丫頭要來勾引,或者如果他荒唐到把個丫頭怎麽樣了,那丫頭立刻就會被發賣。可是他卻完全沒往心裏去,珍珠是被他害的。


    寶玉沉默了一會兒,道:“不用穿了,我回房去換外出的衣服,老太太找我的時候告訴她一聲兒,就說我出去逛,很快就回來了。”


    賈府的爺們隻要上了學,出門帶夠了人,便沒人會攔著他出入。寶玉匆匆回房換了出門的大衣裳,帶著四個小廝並奶哥哥李貴出得門來,竟沒人理會他是去做什麽。


    上了馬車,茗煙便問道:“二爺這是上哪兒?”


    寶玉道:“你們可知道先前老太太跟前的珍珠姐姐住哪兒麽?”


    眾人麵麵相覷,雖然大家都要巴結老太爺老太太跟前的人,但這珍珠因不是家生子兒,不過是孤身一人被賣進府來,竟然沒人知道她家住哪兒。李貴便道:“不若我先去打聽清楚了,明兒咱再去罷。”那花珍珠已是放出府了的,雖然老太爺沒要她的贖身銀子,但誰不知道定是這珍珠做了甚麽犯忌諱的事才被攆出去的,這會兒巴巴的去找她,若是被老太爺知道,這不是找死麽?


    寶玉雖然不知道他想要敷衍,卻等不得,隻道:“剛才卻忘了問問鴛鴦姐姐了……林之孝家的隻怕知道,不如問問她去。”


    一行人隻得拐到後街,找到林之孝家,這林之孝家的果然知道,卻是在城南門外一裏半的地方。寶玉到時珍珠正在井邊洗幾件衣服,見寶玉來,又驚又喜,忙扔下木盆迎上來道:“寶二爺怎麽來了?是經過這兒麽?”


    寶玉看看井沿上的衣服,又看看珍珠凍得通紅的小手,沉默了一會兒,道:“聽說你出來了,就過來看看……可有什麽過不去的地方麽?”


    珍珠也沉默了一會兒,勉強笑道:“這樣冷的天氣,二爺進來坐坐罷,雖然沒什麽好茶,喝杯熱水暖暖身子也好。”


    寶玉想了一想,便下了馬車跟著珍珠進院子去。這時珍珠的父母與哥哥卻都不在家,皆出去營生去了,隻餘了珍珠一個因丟了差事,便隻在家做些家務活兼看家。


    珍珠將人讓進正屋裏,把那爐子撥得旺了一點兒,省得把寶玉凍著了,又從房裏的瓦罐裏摸出一盤梅花香餅兒來,道:“這是幹淨的,多少吃點兒,也不白來我家一趟。”一邊說一邊把個水壺坐在爐子上燒起水來。


    寶玉隻呆呆地坐在炕上看著她忙活,又道:“你的手怎麽凍成這樣了,這些事讓小丫頭去做罷。”


    這一句話出來,且不說門外豎起耳朵聽著的幾個小廝直想進去捂住二爺的嘴,珍珠首先就紅了眼圈,半晌道:“二爺隻當人人都像榮府那般呢,我是個連丫頭都混不上的命,哪裏還能請小丫頭。”


    寶玉張了張嘴,他雖然不太懂,卻也明白珍珠如今受的苦都是他自己害的,想了想便道:“我那兒還存了有二十來兩的月例銀子,回頭叫鋤藥給你送來,好歹先買個小丫頭來用著罷。”


    門外的小廝們都要流口水了,齊羨慕這花珍珠不怎麽就投了二爺的眼緣,要說那府裏比她漂亮的可多的是,卻隻有她把二爺勾得追出城來了。隻李貴卻倒豎了眉毛,隻等花珍珠一答應便闖進去斥罵。


    不想那珍珠愣了愣,便生起氣來,道:“二爺的銀子還是自己留著罷,我們家雖然窮,卻也有手有腳,會自己賺錢。”她生性溫柔,哪怕生氣呢,說話也是溫溫柔柔的。


    寶玉不太明白她這氣節,卻也還沒白到不知道她在生氣的地步,便期期艾艾地道:“那……那我回去跟祖父說說看,還讓你回去罷。”


    珍珠大喜,抬眼望著寶玉道:“行嗎?會不會連累二爺……”


    寶玉這才看見她眼睛紅紅的,大概剛才說到苦處時終究忍不住哭了,長長的睫毛上還沾著破碎的淚珠兒。他憐花惜玉的毛病兒又出來了,加上內疚,本來有些對祖父的害怕也全沒了,當下隻差拍著胸脯說包在他身上了。好在大家公子的教育薰陶還在,隻淡淡地道:“你放心罷,我弄沒了你的差事,怎麽著也得給你再找回來行成。”


    當天回到家裏,寶玉匆匆扒完了飯後,便帶著一臉“我有事要說,但是我很緊張”的表情坐立不安地等著眾人把飯吃完。


    眾人大奇,這寶玉向來是萬事不管的,雖然最近不知道老太爺用了什麽方法讓他讀書用工力了,但他的本性卻也還是那個隻管自己過的好,不管他人要如何的。這會兒他會有什麽事,竟然讓他緊張成這樣?鄉試還早著呢,還有三年,而且他還小,就算多考幾次也沒什麽。


    寶玉卻不肯在人前講,硬是等了半晌,這才撈到一個空兒,拉著祖父在背人的地方道:“祖父,孫兒想……想請……”


    賈代善鼓勵道:“想什麽?”


    “孫兒想把花珍珠再買進府來。”寶玉閉上眼睛一口氣把話說完。


    賈代善不解地道:“你說的是誰,是怎麽出去的?”都攆出去幾個月了還想著再找回來,這都什麽事啊?


    寶玉愣了愣,臉色變幻,半晌才道:“是老太太身邊的大丫頭,那日……放榜那日我……她拿了中衣來給我換,祖父您就把她放出去了。”


    賈代善做恍然大悟狀:“原來你說的是她。她原本是好人家的女孩子,因為生計迫不得已才賣入咱們家來,賣的還是死契。現在我也沒要她的身價銀子,她也終於能跟父母親人團聚,這可是天大的好事,你怎麽還想著拆散人家骨肉親人?”


    “可……可……”寶玉也覺得祖父說的有理,可心裏卻又覺得好像不是那麽回事,隻結結巴巴地道,“可她在家裏受苦呢。”便把他看見的說了一遍。


    賈代善好笑地道:“你也是出去見過世麵的人了,想想以前看到的那些連飯也吃不飽的人家,她這樣真算是很苦嗎?雖然要用冷水洗衣服,卻也有熱炕,有火爐,甚至還有梅花香餅子。”


    寶玉爭辯道:“可……可她在咱們家時……”


    賈代善打斷他的話道:“她在咱們家時自然不用洗衣服,可她也沒有自由,要讓我們呼來喝去,要卑躬屈膝,不像現在,可以陪著父母,想做什麽都可以,完全是個自由的人。”


    “可她在咱們家做的活還沒有她自己家辛苦啊,還能拿錢。”寶玉嘟囔著說。


    賈代善真不知道要怎麽跟這個孫兒解釋自由這個詞了,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那個珍珠就是襲人啊,她可不是盞省油的燈。沒奈何,賈代善幹脆板起臉道:“不管怎麽說,我是不會同意讓她再回來的,且不說別的,朝令夕改就是管家的大忌,她犯了錯,我前兒把她趕出去,現在又讓她回來,那其他下人豈不是都會認為犯錯沒什麽了?這個家不是要亂成一團糟了?”


    寶玉見祖父生氣,便不敢再說,隻得垂頭喪氣地告退了。賈代善看著他的背影,歎了口氣,搖搖頭。如果寶玉敢再爭一下,他倒要高興了。寶玉是慣會哄女孩子的,如果哪一天他不止會哄,還能擔起責任來,能為了這些他喜歡的女孩子去奮鬥去反抗,那就算他成了一個花花公子,恐怕那些紅樓迷隻會更喜歡這個角色吧。不說反抗的效果,隻要他肯努力也好啊,可他隻會在一旁看著,偷偷流兩滴眼淚,然後再去招惹其他的女孩子。


    一邊說要對女孩們好,一邊又不敢為她們爭取,於是害死更多的女孩。因他的溫柔而死的女孩隻怕比薛蟠一流打死的女孩要多的多吧?


    現在,他倒要看看,寶玉會不會為了這個花珍珠再想其它辦法。


    且不說寶玉如何打算,這時已經年末,眼看著就要過年了,闔府裏便都忙了起來,賈代善因身邊這許多孫女兒,外孫女兒和外孫又時不時過來,便也把寶玉拋到一邊去了,隻叫了李貴來告誡他看緊寶玉不許他胡來便罷。


    待過了年,賈琅便十二歲了,按賈代善的習慣自然是不想這麽早就給她定親的,但她不定下來賈瓊就不好定,賈瓊不早些定了,萬一哪天真的打了敗仗讓她去和親怎麽辦?還是早些嫁出去放心些。


    便跟老太太商量著開始給賈琅看人家:“家世差些也無妨,隻琅兒性子綿軟,要選那家裏人口簡單好相處的,最重要的是這男人要知道疼人的。”


    老太太點頭稱是,也與大太太去商量要開始尋看京裏哪些人家有合適的公子。這幾十年家裏也就嫁了一個賈敏和一個賈琳,林如海是個有才的,對賈敏也好,可以說是嫁的極好。而賈琳卻碰上透秀,又被沉郡王看上,日子也是過的和樂,一時間竟是沒注意過京中這些人家的公子們。


    於是,抱著廣撒網多捕魚的想法,老太太將相看京中合適人家的未婚公子的任務交給了包括大太太、二太太、賈珠媳婦、賈璉媳婦、尤氏、賈敏、賈璉、史夫人、南安王妃、西寧王妃、東平王妃等所有相好的女眷,自己也積極地與京中這些老夫人們接觸起來——她們中間總有一兩個孫子什麽的是好的吧?


    正看著的時候,卻又出事了。


    這日原是水淳生辰,為著表示親近之意,在正日子的前一日就請了賈府這些親戚過去吃酒,一來免得正日子客人多照顧不周,賈琳也忙得沒時間跟他們說話;二來他是皇子,幾個兄弟與皇叔什麽的都要來,他們還要一直給人行禮,也不自在。賈代善也能領這情,便一家子都去了。


    隻賈家兩府裏頭就占了兩桌有餘,加上薛家三口,林府一家子,還有他們自家四口——因是賈琳這邊的家宴,幾個側妃與庶妃便沒過來——加上女人雖隻有兩桌,但孩子們也與她們坐一塊兒,便分了三桌,加上男人們兩桌,竟滿滿當當地擠了五桌。


    都是自家人,雖分了男女桌,卻也隻用屏風隔了一下,彼此還能聽到動靜。熱熱鬧鬧地吃了酒,請到中庭的小花園中去喝茶。雖說隻是中庭的小花園,卻也占了半畝多地,假山池塘其全。水淳這個壽星多喝了幾杯,下席時便覺得頭有些昏昏沉沉的,忙告了罪準備去書房躺一會兒。


    書房就在小花園東北方向,從那條假山邊上的羊腸小道繞過小池塘就能直接進入書房了。這條路他是天天要走的,水淳沒有叫人來伺候,自己半眯著眼睛努力保持著平衡順著羊腸小道往前走。


    坐上回家的馬車的時候,賈代善驚訝地聽老太太說,出門時沒有看見薛家大姑娘,隻有薛太太一臉擔憂地上了軟轎。


    賈琳與這個表妹並不熟,應該不至於把她單獨留下做客才對,那麽她去哪兒了?


    賈代善與老太太對視了一眼,看見對方眼中滿是不敢置信的驚訝。


    “我以為雖然她那個哥哥雖然不學好,她卻是個好的,極懂規矩又上進,那日說錯話也不過是想親近身份高些的表姐,卻沒想到……”老太太緊抿著嘴,臉色發青。


    賈代善也沒想到薛寶釵竟能做出這樣大膽的事情來,雖然原著裏她能在寶玉的房裏呆到深夜,能坐在寶玉床邊給他做貼身的肚兜,能為了嫁給寶玉給林黛玉下陰手,可水淳是已婚男子啊,還是她表姐夫。


    “萬一沉郡王真收了她,我們的臉可就丟盡了。”老太太眼中全是怒火,表姐妹嫁給同一個人,像什麽話?看來以後還是不要和薛家來往了,沒得影響了家裏孫女們的名聲。


    賈代善搖搖頭道:“水淳這孩子也是我們看著長大的,平日裏雖然荒唐,卻不是那不分輕重的,再說他對琳兒也很好,怎麽可能會不管不顧的把她表妹收入房中。”怕隻怕他喝醉了沒注意,弄出問題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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