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鍾之後,周圍一片寂靜,伸手不見五指,湯山從床底下爬出來,感覺就像過了一整個世紀。


    湯山坐在地上,頭靠床沿,待身上的酸麻完全褪去,才掏出自己的手機,打開手電筒功能,仔細打量室內的布置。


    這是個普通房間。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還有一個衣櫃。湯山打開衣櫃看了看,除了比較大,關鍵時候可躲一個人,此外便沒什麽值得特別注意的地方。


    湯山又依次打開桌子抽屜,都是些雜物。沒找到與外麵茶幾上那盤殘局有關的任何東西。


    那盤棋出現在這裏,不會是無緣無故的。


    誰將棋局擺在茶幾年的?是死者周偉良,還是凶手?這人是怎麽知道那盤殘局的擺法的?


    按當初老頭子的說法,這盤“玉帛金鼎”除了他自己,世上沒人見過;在老頭死後,除了湯山自己,世上沒人懂得真正的擺法和走法。


    走法暫且不論,可殘局擺法,湯山到現在已經見過兩次了。這不是意外,一定跟自己有某種神秘的聯係。


    湯山繼續在抽屜裏翻找。最終於在最下層的一格裏,找到一個藍皮封麵的日記本。他翻了翻,上麵全是人名,後加金額,還有應付的日利息。


    是周偉良放高利貸的帳薄。這流氓在賭場上放出的第一筆款項,都會在上麵記上一筆,幾天後還清了,便用紅筆劃掉。他這種高利貸不記複利,用筆記帳、銷帳更簡便。


    湯山在帳目的最後,見到了自己的名字:湯山,30000元。


    沒寫利息數目。周偉良真的沒打算收他的利息。但這家夥怎麽知道湯山的姓名?


    湯山不及細想,隻隱約知道帳本留在此處,若被警察找到,對自己可能不利。他猶豫了一下,將本子塞進了上衣衣兜。


    湯山離開周偉良別野的時候,覺得自己的行為十分荒唐,不知道會不會把事情越搞越糟。


    悄悄回到住處,已過五點,正是一天中最為黑暗、最為安靜的時刻。湯山沒有睡意,瞪大雙眼看著天花板,一直到臨近中午,仍舊無法入睡。


    這時,外麵響起了敲門聲。


    敲第一輪時,湯山沒在意,以為是隔壁的房門在響。


    敲到第二輪時,門外的人顯然加大了力氣,湯山覺得那聲音異常的尖銳,根本不像是敲打木門發出來的,更像是什麽東西砸在其厚無比的鐵板上。


    湯山住到此處一年,平常很少有朋友來找。此刻誰在外麵敲得這麽急?他第一個念頭想到的是警察。案發了?警方怎麽來得這麽快?


    湯山從床上彈起來。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將周偉良的賬本和手機胡亂塞進床底下的包裏。同時塞進去的,還有昨晚贏來的幾疊錢。


    其實做這些沒有任何意義,反倒讓他顯得更加鬼鬼祟祟。因為門外如果真是警察,進來後肯定要搜查房間的每一個角落,不會放過任何一根毛發。


    湯山的行為,隻能證明他完全沒有犯罪的天賦。在緊張和驚恐狀態下,他會把事情搞得超於常理的糟糕。


    湯山這麽一耽誤,敲門聲更大也更急了。簡直有點破門而入的架勢。


    他將行李包一腳踢進床底,帶著劇烈的心跳和聽天由命的恐慌,走到門邊,甩了甩雙手,左拳頂著前胸,右手打開了門。


    沒有警察。虛驚一場。門外站著方塘,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似乎看穿了他內心的秘密。


    方塘擠進屋內,眼睛意味深長地環視了一圈。甚至連衛生間都探頭看了一眼。最後才回頭盯著湯山的臉,歪嘴問道:


    “人呢?”


    湯山吃了一驚,不明所以地反問:


    “什麽人?”


    方塘神秘地咧嘴一笑,眼裏滿是譏諷:


    “我敲了那麽久,手都快敲斷了,你都沒反應,千萬別告訴我,你一個人在屋裏睡得那麽死。”


    湯山還是不明所以:


    “你啥意思吧。”


    方塘不答,猛然蹲下身子,歪頭看著床底下。湯山又是一驚,難道她真的知道他的秘密?


    方塘接著用腳尖將他的破行李包勾了出來,湯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糟了,她怎麽像個警察搜查似的?


    其實湯山完全是基於心虛的胡思亂想。方塘隻不過掃了一眼床底,又在他的破包上踹了一腳,便將它踢回了床下。


    要是在平常,湯山很可能就發飆了。可這一刻他有點不所措。方塘站起身,歪著腦袋自言自語:


    “真的沒人?”


    這次湯山終於回過神來,她在找人,與自己的擔心似乎風馬牛不相及。於是虛張聲勢地責備道:


    “我靠,你一進門就像個偵探似的,到底想幹嘛吧,給個明白話行不行?否則一驚一乍的,我小心髒受不了。”


    這話外人聽起來像是開玩笑,其實有一大半是他的真實感受。


    方塘抬眼盯著他的臉,笑問:


    “你昨晚沒把那位漂亮女孩哄回來?我以為你們還在屋裏纏綿呢,一敲門嚇得躲起來了。”


    湯山長籲一口氣,又一次覺得這姑娘語言和行事真的人如其名,夠荒唐的。


    明白了方塘的行為目的,湯山一顆心落回肚子裏,肌肉和神經也全都鬆弛下來,於是故作惡聲惡氣地說:


    “屋裏如果真有女孩,為什麽要躲起來?我又沒幹什麽見不得人的事,還怕你呀?”


    方塘估計沒想到湯山會這麽凶惡,怔怔地看了他一會,忽然滿臉憂傷,歎了口氣說:


    “說得對,你沒必要躲我。你光明正大,是我自己太傻。”


    這話含糊不清,湯山沒怎麽聽懂。但他現在沒什麽心思去猜她的話外之音,隻笑了笑,言不由衷地說:


    “你一大清早敲我房門,就為了查探這個?”


    方塘就近坐在床沿,不再憂傷,也不再歎氣,給了湯山一個笑臉:


    “我是敲門太久你沒應,才偶然想到,昨天那個漂亮女孩可能被你花言巧語哄回來了,正躺在床上,所以你不方便開門。並不是專門來堵你的,我還沒那麽無聊。”


    湯山啼笑皆非,心想這姑娘大概是習慣成自然,什麽事直接跟床上聯係起來,除此之外,再沒更多的想象力。


    他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責備道:


    “昨晚被你們娘兒兩個鬧了大半夜,什麽好事都破壞殆盡,上午想睡個懶覺,又被你一頓吵。你說,我是不是上輩子欠你點什麽,這輩子才要受如此非人的懲罰?”


    方塘笑道:


    “上輩子你應該不欠我什麽。但你記不記得,昨晚自己說過什麽?”


    湯山油滑地笑說:


    “昨天我說過很多話,有些是氣話,有些是昏話。反正沒有一句正經話。”


    方塘忽然一臉嚴肅:


    “我媽選了第二條路。”


    湯山一愣:


    “路?什麽路?”


    方塘無端憤怒起來:


    “是不是你對我說過的話,都是信口開河,轉頭就忘?”


    湯山心想,我什麽時候信口開河了?倒是你昨晚信口開河,肚子被人搞大了,居然說是我的。


    但他現在不想跟方塘吵架,他知道,方塘的個性裏,有一部分遺傳了方蓮的頑強,一旦開吵,便永遠是糾纏不清。


    湯山假裝委屈地雙手一攤:


    “我錯了行不行?整夜沒睡好,腦子有點亂,你就給點提示吧。”


    湯山知道,要盡快結束與女孩子的爭吵,最好的辦法,莫過於立即認錯。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隻要表麵上擺出個姿態就行。


    所有的女性同胞,爭的都不是一個理,而是你的一種態度。


    方塘也沒有吵架的意思,忽然收起憤怒,轉而滿臉憂戚,又是一聲長歎:


    “我媽讓我去打胎,但她不願陪我去,說是丟了她的臉,實際上,她是怕我花她的錢。”


    湯山這才完全記起來,昨晚為了盡快擺脫這對母女的糾纏,回到凶殺現場去找自己的手機,信口胡謅了三條路讓方蓮選,隨即揚長而去。


    按方塘現在的說法,方蓮選擇了第二條路。


    他當時不過是權宜之計,還真是說過即忘,後來的經曆又太過驚悚,所以壓根沒再想起這檔子事。


    湯山發現,昨晚的囫圇對付,將自己推到了一個很荒誕的境地。


    不但變向承認了自己就是方塘大肚子的罪魁,還得為此善後:陪她去打胎。以後再有什麽麻煩,也很難預料。


    湯山舌頭打結半天,搜索枯腸,希望找個理由擺脫荒誕,回歸正常軌道,可見到方塘坐在床沿,一副風吹即倒的樣子,又有點於心不忍。


    他心想此女其實也挺可憐,從小不知親爹長得什麽樣子,大了沒人管教,交友不慎,搞大肚子連個責任人都找不到。


    而惟一可能為她撐腰的媽,卻既糊塗又吝嗇,根本無法分憂。


    想了一輪,湯山忽而又心腸一硬,他媽的,這世上可憐的人多了去了,我又不是什麽大俠或救世主,能管得過來嗎?


    再說了,自己沾著那件凶殺案,還不知怎麽才能脫身呢,哪有多餘的精力去搭理這檔子破事?


    方塘見湯山猶豫不決,臉色又陰晴不定,率先開口道:


    “我知道這事賴在你身上很荒唐。你放心,打胎的幾千塊錢我自己有,隻需你陪我去醫院掛個號排個隊,完事後我如果體弱無法行走,你幫我打個車回來就行。另外,以後我會找機會向你女朋友解釋清楚的,絕不會壞你的事或讓你很為難。”


    話說到這個份上,湯山倒不好顯得過於無情和冷漠,內心一陣長歎,自己與她,雖不算正式戀人,至少算是親密朋友。


    陪她去趟醫院吧,就當散散心,反正自己也沒什麽損失。


    湯山拍了拍方塘瘦弱的肩膀,笑道:


    “難題是我自己出的,你既已選了正確答案,我也得履行我的義務不是?我陪你去醫院。沒什麽大不了的。”


    方塘臉上笑開了花,眼角卻流出了淚水。


    湯山又說:


    “不過,今天下午我有點事要出門,明天上午去行不行?”


    方塘帶著哭腔說:


    “沒關係,早一天晚一天無所謂。”


    湯山將她頭靠在自己肩頭,兩人擁抱良久。直到方蓮在樓下嚷嚷,方塘才離開。出門前她又轉身向湯山意味深長留下一句:


    “謝謝你。”


    湯山無言地點了點頭。


    這天黃昏,湯山出門在街頭胡亂吃了碗米粉,慢慢地朝陳瑜生家走去。一路上心亂如麻,好幾次想掉頭回去。


    湯山走了大概一個多小時,才到陳瑜生家。進門之前,他打開手機的錄音鍵,可想了想,又長歎一聲關掉了。卻並沒有退出錄音界麵。


    湯山斜靠在門框上,惡狠狠地對陳瑜生說:


    “他媽的,你殺了周偉良,卻處心積慮把我設計成最大嫌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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