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初一終於要離開這生他養他的扶風城,要去外麵看看那真正的人世間了。


    這日卯時初,他便醒來細數了自己身上財物,不多,卻也不少。


    師父臨走時倒是給了自己一大筆錢財,說什麽路上盤纏,當時少年欲言又止,李慕玄一句話直接堵死後路:“你以後來了蜀山還我不就得了,大男人磨磨唧唧像個娘們似的,成何體統?收著!”


    回過神來,寧初一仔細聽著屋內少女鼾聲,陷入沉思。


    自己此行說不定還沒走到蜀山便橫死在哪,更別說還有個琴心境蠱修等著自己,這是一個毫無厘頭的債務,至今寧初一都不明白自己哪裏招惹了那年輕人,要下那等狠手。


    寧初一搖搖頭,散去這些心思,心頭忽然就想起城北那說書先生的話來,“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少年小步跑去後院,站在槐樹下,蹲下身挪開在土泥地上五顏六色的石子,不知是什麽原因,他刨的十分緩慢。


    少許時辰後,見到地上毫無他人刨掘痕跡,連忙停下動作,豎起耳朵凝聽,鼾聲尤在,這才鬆了口氣,於是又開始兩手並用,一點一點刨土,片刻後,當他觸碰到一個黑耀木箱時,心頭微顫,下意識放緩速度,最後他取出木箱,打開一看,在裏邊兒的百兩銀子分文不少。


    現如今這筆錢財有更好的選擇,寧初一想到此,鑽回屋子叫醒了寧缺,取了件棕黑色袍子,關上門後,徑直走到稍稍平坦青石台階上,摘下背後的槐木劍。


    該做的都做了,他如釋重負。


    想了想,寧初一便在外脫下那件單薄衣物,師父說在外要穿的有樣,故而難得換上件新衣服,俗話說人靠衣裝,乍一看來還真就有那味兒,長發半紮,頗為隨意。


    天色擦亮。


    少年背著木劍,隻帶了自己所存下的碎銀些許,懷中揣著幾張幹癟大餅,一人一劍一妖,就此遠遊。


    今日的寧缺不知為何,清晨至今,一句話也不說。


    二人走了小半個時辰,才走出扶風城,少年最後在黎明天色中,忽然轉頭回望濁水巷方向,像是要把那生活了六年的濁水巷印在腦海般,愣了愣神,很久後,才轉身快步而行。


    聽說書先生說得多了,少年倒是很想去趟長安和西域南疆,當然,先顧好當下才是正事,莫好高騖遠。


    扶風城外有條官道,若是不借助外力,隻用腳力的話隻能走這兒,據師父說,這條路上日日都會有商隊在幾座城池來往,絡繹不絕。沿官道走上幾日便能到達武陵原地界,若是路上不遇到山上悍匪,不在街邊客棧休憩的話,再走一旬便能直達大晉京城。


    寧初一到底是沒見過大世麵的人,在扶風城這小地方就待了十二年,如今這一走,按照少年時那位書塾先生的話來說,就是“井底蛙跳出這方天地”,不過在拜訪人間最得意的白劍仙後,白先生說道:“此乃魚躍龍門,天高任鳥飛”。


    寧初一一路上倒是思索了這兩句話良久,仍是百思不得其解,偶然想起那本野史上有句“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雖是落魄書生武斷之言,但不妨礙他對讀書人的崇高敬意,至於書封麵落筆那“李卿白”三字他還沒在意過。


    寧初一心裏藏著事,故而渾然不知扶風城已一點一點在身後成為黝黑小點,腳步依舊不緊不慢,又走了幾個時辰,便看了些與扶風城略顯不同的風景,有別具風格的招搖酒鋪、林間野店,還有從未見過的奇裝異服的異鄉人。


    少年猛然驚醒自己已經踏入一個全新未知的世界,哪怕隻是人世間的蒼海一栗,也令少年看不真切,迷迷糊糊的,如夢如幻。


    已近晌午,寧初一見著了一隊人數約莫半百的遊行商隊,其中有一個虯髯大漢令他印象深刻:著緇衣馬褲,腿綁護腕,腰間纏著條腥紅腰帶。


    倒不是大漢見寧初一年紀小而為難,純粹是那人身材魁梧,少年聽師父說過,這類人便是商隊花重金請的鏢師,也就是江湖武夫。


    當時少年對這充滿疑問,提出的問題令李慕玄都懊惱不已,懷疑自己是不是沒收徒弟,收的是個財迷?


    “他們掙的錢多嗎?”


    ......


    負劍少年回過神來,隻是稍稍看了他一眼就別過頭去,終究不是修道之人。


    驟然間,他忽然轉頭回望,終是見不著濁水巷了,喃喃道:“父母在,不遠遊。”


    寧缺一笑置之。


    ——————


    扶風城院子內,白禮正襟危坐,又回想起那個儒教讀書人,這方天地氣運終究是要有一人拿到,書生對這個令數個仙家門派都眼紅的機緣漠然置之,他的道,不在這裏。


    讀書人又轉過頭,望向躺在那裏的龍泉,笑了笑,但隨即又回過頭,看向桌子上那張字條,“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白禮驟然起身,一步接一步走於院內,歎了口氣,語氣有些無奈,“不知故友何時歸。”


    讀書人心知肚明,這方天下,除了從江南遠遊至此的儒士沒有敵意外,還有自以為是的道門掌教、西域輕狂的七境蠱修、混入其中的一個六境妖族修士、縱橫家的遊俠兒、墨家的賒刀客,他們可不會在乎這方天地是誰做主,犯了錯大不了回自家躲一輩子,你白禮就算有天大修為還能敵過幾座天下的修士?


    白禮意料之中。


    “咦?”


    他突然驚訝一聲,還漏了一個道家全真派武當山的老不死,那貧寒少年體內的星辰劍意,他可不會忘了。


    白禮走出屋子,停在屋簷下,凝視著瓢盆大雨,他不禁回想起自己意氣風發的一生,玉門關邊境那薑老劍修枯守萬年的人世間,現如今當真隻剩下這些貔貅了?


    白禮怔怔出神,於是他凝神望去,已經離了扶風城的兩個少年少女,二人並肩而行。


    這位甘願困守一方的白衣讀書人年少時負了一位妖土女子,看到這一幕,如釋重負。


    書生朝著城外望去,想了許久,回屋執筆寫下四字,尤為解氣,取下酒葫蘆喝得酩酊大醉後,持著根行山杖,朝著東荒鼎鼎大名的稷下書院,仗劍龍泉緩步前行。


    人走院涼,再看紙上。


    “遊子當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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