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六。


    這幾日,李慕玄照常在“茶醉書香”喝酒,對麵坐著的仍是那位“溫文爾雅”的讀書人。


    李慕玄腦中卻是在想著那日離開宅子後,他和少年說的最後一番話。


    “少年郎,這世間除了眼前的苟且,在城外的浩大江湖,有人登樓觀山川,有人持劍專撫世間不平事,有年少情癡兒獨守枯城隻為等不歸人,有俠骨柔情,更有血雨腥風……”


    李慕玄望向窗外的春雨,突然覺得蜀山掌門若是個講理的純粹劍修,那這番世道不會像白禮所說的......人間無趣?


    至於他要去浪跡江湖而將身上責任盡數拋棄給一個不過十二歲的少年什麽的,他可不會承認。


    李慕玄回過神來,端起酒杯直接悶了一大口,頓覺神清氣爽,搖搖晃晃落下一句:“白兄莫要見怪,小弟自罰一杯。”


    看他這般麵不紅、心不跳的神色,哪裏有半點不好意思?


    白禮神色平淡,顯然是對這麽個吊兒郎當的蜀山掌門習以為常。


    白禮接了一茬,笑道:“接下來就看這位大名鼎鼎的道門掌教究竟是執棋者還是棋局中人了。”


    青年有些尷尬。


    讀書人瞥了他一眼,沒好氣說道:“我還沒死,寧小子還能出事不成?”


    李慕玄聞此言笑得比花還燦爛,夾起花生米,和著桂花酒下肚,好不快活。


    一陣春風拂過,遠處梧桐樹又有一片蒼綠樹葉飄落遠去,浮過扶風城,最終不知去向。


    ......


    ......


    李慕玄離去的第八日,屋內的藥鼎下依舊有團烈火燃燒不斷,少年早就將幽綠玉佩小心收好,此刻卻盯著火候出神,心不在焉,就一直蹲坐在火前。


    在他不遠處,有把靜靜躺地的槐木劍,這是李慕玄那日離去後不知從哪兒討來的,說是隔段時間再來教他練劍。


    少年腦中不知為何就想起李慕玄身後那把墨青色長劍了,也說不上惦記,隻是有些羨慕。


    寧初一緩過神來,屋外淅淅瀝瀝,恰似銀針傾瀉,殺盡世間殘葉。


    他有些悵然若失,小心琢磨火候,起身隨手順了個小木凳,推開木門在屋簷下獨坐,看那樹影搖曳,落水似珠簾,恍若同舟在側。


    他昨日在隔壁院子發現一張高井的離別書,其中寫了他要隨一位青衫教書先生去江南求學遠遊,後麵寫的是高井拜托了城北那鑄鐵師傅,讓他收寧初一為學徒。確實是個長久生計,可昨日少年在宅子內枯坐了一夜,至今也沒能等來高井的親自告別。


    最後少年茫然看向雨幕,驀然發現自己這些年確是活的不透徹,他自己也不知道想要怎樣的人生。


    微風拂過,清茶一盞?


    寧初一回想起自己這十多載,其實挺差勁的,爹娘離他而去,老乞丐走了,就連唯一一個能說得上話的朋友也留不住。


    好像所有人都是他一生中短暫的過客,誰都留不住,也從來沒有贏過一次,一次也沒有。


    寧缺小心翼翼看了眼少年的麵容,“哥。”


    少年應了一聲,如遲暮老人般,隻是轉過頭,並未起身。


    霍然,二人雙目相對,少女身子一滯。


    一雙瞳孔中,有一抹死灰綠色久久不散,其中又攜帶著一輪金色赤焰與之相生相克。


    實中有虛,陰中有陽。


    寧初一的眸子內再看不見絲毫人性色彩,就這麽平靜盯著少女,令她不知所措,渾身癱軟如泥,一對清明眼眸,此刻卻顯得空洞亦麻木。


    發絲被風吹過,拂過她的臉頰,寧缺抿了抿嘴唇,輕聲道:“外麵風寒,回了。”


    “不。”寧初一破天荒搖搖頭,沒有解釋什麽,心頭又仔細想了想,落下一句去去就回後,撐著油紙傘獨自在細雨中漸行漸遠。


    ————


    院子內,白禮身前多了幾本聖賢書物,說是這樣,其實也不過是幾張泛黃紙頁,其中記載了關於江南的山水風情,名不經傳。


    白天,有一個儒雅隨和的儒教讀書人,帶著學生來拜訪這裏,之後二人坐下談話,學生在旁側聽。


    一路從江南而來的青衫儒士問了一個極傷大雅的問題,“白先生,若是野狗執意要笑家狗,而狗的主人拿了些剩菜剩飯喂野狗,那野狗就一定要放下心態,對主仆二人感天謝地?”


    書生白禮當時回答:“時也命也天也,天道不可為。”


    這個回答顯然答非所問,就連俊俏少年隻需稍微琢磨一番,都能聽得出其中自嘲意味。


    在江南聲名顯赫的青衫儒士自然也能明白,唯有歎息一聲,命也,非常人所能解。故而他也沒在這個咄咄逼人的問題上多問,向之討教了幾個道儒兩家的爭議,又厚著臉皮問了些東荒的山水風情和一個老前輩的去向。


    臨走時,梁姓儒士有些好奇,輕聲問道:“白先生什麽時候回長安?”


    因為他實在不理解這位意氣風發的讀書人,為何千年前突然之間性情大變,竟自甘墮落,從上三境接連跌境至第六境,還從白兆山遠遊至此,甘願自困。


    白禮淡淡道:“心念長安,自有微風引路。”


    儒士點點頭,作了一揖,有感而發,“與君共勉。”


    從始至終,兩位讀書人沒有討教一個關於修為的問題,那條真龍氣運花落誰家,二人也毫不在乎,最後師徒二人朝著這位灑脫卻自困的讀書人行了一禮,告辭遠遊,朝著東荒那所讀書人一心向往的聖賢書院,求學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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