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承提出了問題的關鍵, 令寧橙又想起下午的事。


    那個客戶憑一雙鞋就可以判定她被一個有錢的男人“照顧”著, 說好聽點是交往,難聽點就是傍大款,現在想想也是有理的, 這年頭穿著一身名牌卻領著低微薪水的女孩不在少數,看在外人眼裏多半是不會往好處想的, 更不要說阮齊隻見過她一麵,並聽邵承提起過幾句, 就已經斷言他們之間有不可告人的關係, 甚至認為她說話的分量遠遠超過了筱萌。


    而寧橙分明意識到了這一切,卻沒有辦法將自己從這種尷尬的境地解脫出來。


    寧橙一直沉浸在胡思亂想中,直到額前的頭發被他撥開, 才正視眼前的男人。


    “最近筱萌都在幫‘那小子’搞影展, 等影展一結束,我就鄭重其事的去她家裏一趟, 跟他父母道個歉, 告訴他們我不能照顧他們的女兒了,我有了心上人了,以後我的未來就要和我的心上人一起綁定了。你看,這樣成麽?”


    寧橙被他口中的“那小子”逗笑了:“你是不是怕老人家們會傷心?”


    “是啊,他們對我有恩。而且很多時候和一個人交往, 不單單是一對一的,還要和這個人的所有人際關係交往。我和筱萌則恰恰相反,先是有了我們兩個家庭之間的關係才有了我和她的交往, 想要分手,可不能隻說一句‘對不起’。”


    寧橙這才感到她以往經曆的人生是過分單純了,父親去世後,母親帶著一個陌生的男人走進家門,這樣的演變擺在她今天的遭遇麵前,似乎也不再是那樣難以置信了。


    寧橙想,邵承的話是有道理的,他所謂和戀人的所有人際關係交往的言論,其實是可以套用在任何時候的,就像她的母親改嫁,她也要和那個陌生男人以及他以前的人際關係交往一樣,隻不過她選擇了遠離。


    “你能和我說說你的家庭麽?”寧橙說。


    可能是因為母親改嫁的事又浮上心頭,讓她想找個精神上同病相憐的人,可能是因為她早已從筱萌口中得知邵承父母離世的消息,卻更想親口聽他說,也可能因為他們正在“交往”。


    邵承閉上眼,好似回憶又好似在傷感,他麵上的表情難以用語言形容,卻足以誘惑任何一個看客,那是一種無關“性”的吸引。


    “我們家的結構很簡單,三口之家,不過現在隻剩下我一個人了。我的父母和筱萌的父母是十幾年的朋友,他們還在世的時候就和筱家訂了親,當時我和筱萌還在上大學,我大她兩屆,她剛上大一就被評為新一屆的校花,性格開朗,人緣不錯,我們又是青梅竹馬,所以我想就算和這個女孩共度一生也沒什麽不好。”他的語速很慢,仿佛被人催眠。


    寧橙聽得專注,腦中突然有了某種幻想,倘若她和邵承念得是同一所大學,那麽現在的關係會不會被改寫?


    邵承繼續說:“後來我父母出了車禍,去的突然,我和同學正在畢業旅行,接到消息的時候已經是兩天後。在那兩天裏,筱家的人真是幫了大忙,就連後來的葬禮,也是他們在幫我忙前忙後。我當時就想,好在有他們,讓我不至於一個人。”


    “你的父母沒有兄弟姐妹麽?”寧橙問,不過問完就後悔了,要是有或者來往過密,邵承父母的葬禮也不會假手於筱家的人。


    邵承說,他父親是孤兒,當年母親堅持要嫁給父親,和南方老家的所有人斷絕了關係。在接到他們去世的消息後,南方的親戚派了幾個人過來,是素未蒙麵的舅舅們,聽說他的外公、外婆早在前幾年就去世了,不過在去世前他們仍不願意承認那個讓祖上蒙羞的女兒,床邊跪著的隻有兒子。


    “畢業後,我用父母留下的錢開了一家公司,但當時發生了很多問題,一些關鍵文件批不下來,生意被耽擱在半路,需要很多資金填補,筱萌的父母又在這時幫了我一次,他們的人脈很廣,我當時的問題到了他們手裏簡直就不是問題,所以很快的,資金有了,文件也順利下發了,讓我順利度過事業上的第一個難關。這都多虧了他們。”


    邵承睜開眼,看向她:“上大學那會兒,我有個室友在校外找了個女朋友,他拿照片給我們看,我一眼就看到照片上的另一個女孩,也不知道為什麽,很想認識她,有時候做夢也會想起。”


    寧橙一動不動的看著他伸出手,撫上自己的臉緩緩描繪五官的線條,眉毛,眼睛,鼻子。


    “那為什麽你沒有去認識她……”


    邵承的手指正劃過她的嘴角,打斷了她的話。


    “因為,她很快就出現在我眼前。那天我一回到宿舍就看到一個女孩哭著蹲在地上,我過去扶她的時候才看清是誰。她哭得真是一塌糊塗。我本想安慰她幾句,不過她沒有給我開口的機會,一把推開我就跑了。後來一問才知道是我那個室友甩了那個女孩最好的朋友。我想這下壞了,我和她完了。”


    寧橙垂下眼,握著邵承的手腕,她這才想清楚一切,就像有句話說的“幸福就是在對的時間遇到對的人”一樣,當時的他們或許是對的人,卻相遇在錯的時間,注定不能開始,但是她又難以分辨現在是否就是最對的時間。


    “那段時間,我經常在夢裏見到她,夢見她在我懷裏哭的樣子。”邵承笑笑,湊過去親了她一記:“然後我就這樣親她,讓她破涕為笑。”


    寧橙果然笑了:“無賴。”


    “嗯,她也是這樣說的。”


    寧橙一怔,剜了他一眼:“你的故事還沒講完。”


    “父母去世後,我沒有任何心情想女人的事,但是沒過多久,筱萌的父母就向我提起我和筱萌的事,我說我要給父母守孝三年,他們同意了。我也以為三年後一切都會塵埃落定,隻是沒想到那天我又看見了她,回家以後我想了很久,我到底該不該追求她,還是在今年結束以前和筱萌結婚。結果,我選擇再給自己一次機會,假如她身邊已經有人了,我就退出,假如沒有……”


    “別說了。”寧橙說,低垂著頭,眼眶紅了:“這世上沒有假如。”


    他在耳邊低語:“是啊,沒有假如,隻有幸好,幸好我選擇成全自己。”


    耳垂一疼,寧橙倒吸一口氣,轉眼間,身前的安全帶已經被他挑開:“我餓了。”


    晚飯吃的無比融洽,寧橙不再像中午那樣抵抗他殷殷布菜的舉動,她想她需要享受,不管是享受男人的服務,還是享受美食,或是享受戀愛的感覺,她想她為什麽不能為自己活一次,在遇到一個讓自己心動並且也為自己心動的男人後。


    但是晚飯結束後,寧橙仍舊堅持楚河漢界,不讓邵承送她上樓。


    “你是怕我進去?還是怕自己忍不住讓我進去?”


    寧橙一惱,他就不能用詞準確一些麽,什麽叫進去,加個“門”字有這麽難?


    “是我‘家’太亂了,改天吧。”


    邵承笑笑,並不勉強:“總有一天你會心甘情願讓我進去的。”


    寧橙也在笑,心中卻羞赧著:進你妹。


    寧橙一把推開他,頭也不回的衝進單元門,邵承沒有追上去,靠在牆邊平複。


    寧橙沒有立刻回家,她腿軟腳軟的靠在電梯裏,瞪著鏡牆裏那個眼神茫然的女孩,她覺得自己野了,人野了,心也野了,野的就像是河裏的魚,滑不留手的讓人抓不著,所有來打漁的漁夫都不能摸到她的腮,直到有一雙比她的頑抗還要野蠻的手將她撈了起來,她不馴服就會被那雙手一點一點的蠶食,甚至剝光她的鱗片,看著她露出皮肉軟綿綿的攤在砧板上,卻並不急著下鍋,欣賞她最後的掙紮。


    寧橙有種預感,那個男人很快就會進來,或者是自己很快就會忍不住讓他進來,不管是身體還是家門,還是心。


    一切都太快了。


    寧橙走出電梯,從樓道的窗戶裏看著邵承漸行漸遠的背影,腦子裏還在計算他們到底認識了幾天,結論是,真的是太快了。


    “你們果然開始了。”


    是這句話喚醒了寧橙的意識,響在黑暗裏,激醒了聲控燈,以及寧橙脖頸後的汗毛。


    她下意識瞪大眼回頭看去,曲燁的身體一半藏在陰影裏,一半曬在燈光下,讓人難以形容他此時的神情,大抵隻能歸類為高深莫測那種。


    “我拿攝影展的照片小樣給你看,還有請柬。”


    曲燁帶著一種盡量克製的莫名情緒走上前幾步,將手中的那疊東西放在離寧橙不遠的窗台上,然後說:“你看看吧,一定要來。”


    寧橙沒有任何表示,劇情轉折的太突兀,她跟不上。


    “對了。”曲燁轉身走開幾步,又頓住,再次驚散寧橙好不容易凝聚的呆滯:“筱萌說,她喜歡我,這是第二次,我沒有回答她,她說她還會提第三次,就當做給她自己一個機會,但是事不過三,三次之後她將隻當我是陌生人。”


    寧橙發現自己給不出任何回應,因為這件事她沒有立場發言,也不知道如何在別人的十字路口上當指路明燈。


    曲燁卻不想放過她的意見:“我記得我也跟你說過‘事不過三’,要是我現在問你第三次,你需不需要我幫你呢?隻要我接受筱萌,你和那小子就能順順利利,不用再偷偷摸摸的。”


    寧橙繃緊了下巴,難以忍受“偷偷摸摸”這四個字,尤其是出自曲燁的口裏。


    “你要是真的喜歡筱萌,你們能在一起,我絕對為你高興,可若是你不是真心的,你隻是想玩玩,就像對你以前那些女朋友一樣,或者是為了什麽‘事不過三’的約定而幫我清除障礙,我勸你不要意氣用事,你會毀了她的,她經不起的。”寧橙酸澀的說。


    這一刻她竟然替筱萌感到傷感,腦海裏突然浮現筱萌紅腫著眼睛對她說“我喜歡他”時的樣子,那樣絕望,那樣生動,好似活著,又好似快要死了。


    她想,在感情上,唯有女人才能懂得女人的痛苦,但偏偏為難女人並與女人為敵的永遠也隻會是女人,男人是女人的戰場,男人是女人開展的理由,男人卻未必願意乖乖的當個戰利品。


    曲燁的笑聲透了過來:“你的意思是,要是我不喜歡她就要拒絕她?就算你和那小子不能在一起?”


    “我們會在一起的。”寧橙說,語氣堅定:“他們沒有感情,否則她不會喜歡你,他也不會……”


    “他也不會忘不了你。”曲燁接話。


    寧橙啞然,驚訝的不知道作何感想。


    “你忘了嗎?今天中午我打過電話給你,我說我稍後再打給你……你的手機占線,我隻好打另外一支,不過關機了。後來你回了過來,卻沒說話。”


    寧橙這才想起今晚吃飯前的情景,當時她正在和邵承通電話,他說他就在她的公司樓下,她匆匆下樓,正想起曲燁中午才說還會再打電話給她,於是順手開機,正看到幾通未接來電,又順手回了過去,而那時,她已經看到了守在公司大門外的邵承,隻好將立刻手機塞回包裏,顧不得電話是不是仍在撥打中,心想依照曲燁的急性子,等不到回應就會很快掛斷的。


    “我沒有掛斷,你沒想到吧?”


    曲燁的聲音就像是恐怖片裏的終極boss,陰森,透著玄,他回過身來,一臉譏誚:“我一直在旁聽你是怎麽偷情的,還有他又是怎麽對你一往情深的,為了你不惜得罪多年的朋友。”


    寧橙難以自控的憤怒著,從牙縫裏逼出幾個字:“你怎麽這麽下作!”


    曲燁卻好似沒聽見,輕鬆自在的自說自話:“你是他的夢中情人,他是你尋找多年的英雄,不過後來你的手機沒電了,我隻聽到他說他經常夢見你在他懷裏哭的樣子……然後呢,然後你就……情不自禁了?”曲燁的食指和中指在半空中交錯的比劃了幾下,想到前幾天筱萌無意間提起她和寧橙認識的經過,以及邵承如何英雄救美。


    至於那個然後,是寧橙說的:“無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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