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盡頭,越往裏走,光線越暗。


    常年的黑暗滋生了無數的腐爛,粗糙的牆麵見證了許多個罪犯的生死。


    若是有閑心,細細拿眼睛在黑暗中摩挲,幸運時,正巧碰上了一絲光線,就能看見牆麵上有寫著絕命詩的,寫著家書的,寫著憤懣之語的。這群人將文字記錄在牆麵上時,或多或少都還存了一些想要出去的願望。


    但到頭來,還是用自己的鮮血喂了天牢,成為這天牢無數孤魂野鬼中的一員。春去秋來,一年又一年的往複,牆麵上的字跡也漸漸變得模糊,可寫這字的人,卻沒有一個能順利逃出去。


    來來去去,無論進來之前的身份有多顯赫,一旦被推入這陰暗潮濕的天牢,就等於剝去了一層皮,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再也沒有辦法活著出去了。


    唯一能做的,就是混吃等死,坐在愈發潮濕的稻草堆上,每天唯一的盼頭就是一天中唯一的一頓飯。


    就算那飯裏摻雜了石子,摻雜了屍體,對於早就不知外界世界如何的罪犯來說,已經是自己所能想到的最快樂的時候。


    當自己被人遺忘在天牢,一雙眼睛再也望不見自己的前途時,再強的上進心也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慢慢消耗光。


    到了最後,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想吃肉啊?”


    隨著這一聲調笑聲,寂靜的天牢裏終於多了一絲絲的人氣。在比較靠後的一座牢籠外,正站著一個牢頭,他身形肥胖,正盯著裏頭的人猛笑。


    這裏住著一個形容枯槁的老人,不知道是什麽時候開始被關在這裏的,隻知道他如今早就已經沒了人的樣子。


    他的麵目因為常年照不到陽光而顯得十分蒼白,寬大的囚服穿在他身上,卻像是套了一個麻袋在上頭,挽起的袖子顯示出他的手臂十分的幹癟細瘦,幾乎能夠看清裏頭隱藏的血管。


    此時他正雙手抱著牢籠門,一雙因為饑餓而顯得更加大的眼睛正十分渴望的望著牢頭手中端著的碗,一邊望一邊咽著唾沫。


    一旁觀看的罪犯顯然早就習慣了這個戲碼,都紛紛站起來臉貼著牢門,吹了幾聲口哨:“老李頭,當一回狗就能吃到一次肉,多劃算啊!”


    等這些罪犯們的慫恿聲過後,牢頭得意的低頭看了一眼餓的不成人形的老人,順勢蹲下神來,舉著飯碗在他麵前晃了晃。


    “李大人,想不想吃肉?”


    被牢頭喚作李大人的老人又咽了一口唾沫,發出來的聲音又輕又啞,還帶著一點的生疏。顯然是因為多年沒有接觸過社會,差不多忘卻了該如何說話。


    常年的饑餓似乎也讓他忘記了身為人的尊嚴,他目光死死盯著碗內的三塊並不算很大的肉,在聽到牢頭的話之後立刻退回到了中間,四肢跪在地上,費力將舌頭伸出,真的做出了一副狗樣。


    “哈哈哈,李大人,二十多年了,若是讓別人知道你居然在天牢為了一塊肉當狗,傳出去真不知道要笑掉多少人的大牙!”


    老人將身子轉到了牢頭麵前,朝他“汪”了好幾聲,活脫脫就是一條真正的老犬,一旁離的近了的罪犯看到這副景象,叫好的拍拍手。


    牢頭也被取悅到,立刻從碗裏頭挑出了一塊最小的肉丟到了裏頭。


    “喏,老子今天心情好,給你加個餐!”


    老人立刻撲過去將肉拾起,不管地上有多髒,徑自用雙手捧著,一口吞進了嘴裏,見牢頭起身就要走,老人甚至還爬過去朝他又“汪”了幾聲。


    牢頭大笑,果真是心情好的要緊,見老人那麽配合,又丟給了他一塊肉。


    他看著老人毫無尊嚴的模樣,正準備開口,隔壁牢房就傳來了一段話:君子去仁,惡乎成名?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


    正在狼吞虎咽的老人聽到這句話微微頓了頓,連肉都忘記了要吞咽,他呆了半天,眼中突然發出了一抹光亮,但這光亮在這天牢內實在不合適也不適宜,而他也早就已經習慣了不去期待光明。


    因此他很快就將眼神收斂,繼續像往常一般像野獸啃食一般的吃著難得一見的肉。


    牢頭沒讀過書,並不知道隔壁說的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但他隻覺在這個時候說出口的一定不是什麽好句子,說不準還是什麽罵人的話語。


    牢頭很快將身子掉了一個方向,朝發出聲音的地方走去。


    “喲,這不是楊大人嗎?都是小的不好,光顧著照顧李大人了,居然忘了您。”


    牢頭抬手舉了舉飯碗,指著這上麵最後一塊肉,道:“楊大人,不如您也學學您隔壁的李大人?您剛進來,可不知道,這肉啊,以往半年都不會吃上一次的!”


    牢頭話音剛落,離的近的幾個罪犯也開始搭話了。


    “誒,新來的,你又是個什麽身份呐?”


    “嗨,甭管什麽身份,進了這裏就跟咱們是一樣的了,不過就是一個罪犯而已。”


    “誒,這位楊大人,我勸您呐聽聽牢頭的話,不就是學次狗叫嗎?要不了命的!”


    楊大人雙腿盤坐,閉著眼睛,仿佛聽不見他們的話一般,靜若禪定,除了剛才突然的一句話之外,再也沒出過別的聲音。


    他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睜開。


    牢頭又說了幾句,也沒見楊大人有什麽動靜,冷笑了一聲,捧著自己的飯碗就打算離開。


    “裝什麽裝啊,等過上個三五天,我看你哪兒來的力氣再裝!”


    牢頭發了一頓牢騷,罵罵咧咧的走了。


    對麵的罪犯則都好奇的盯著正閉著眼睛的楊大人,因為是新來的罪犯,所以都互相打聽著,這究竟又是什麽大人物,竟然被關了進來。


    他們將話一句句傳過去,就聽見另一邊的一個牢房裏有一個犯人“咦”了一聲,道:“楊大人?是楊儀楊大人嗎?”


    這一聲回問被一句句又傳回來,恰巧被已經重新躺下稻草堆上的老人給聽見,他身子立即挺直,早就沉寂了的心突然也在此時撲通撲通跳了起來,但絕不是因為驚喜,而是震驚到極致的絕望。


    “楊……楊儀?我好像聽說過這個名字,有點耳熟。”


    “嗨,瞧你那沒見識的樣兒!這位楊大人可是三朝元老,伺候過三位皇帝呢!”


    “啊?這麽位高權重的人都被關天牢裏了?犯什麽事兒了?”


    懂的比較多的一名罪犯嘖嘖看了楊大人一眼,神色中竟然流出了一絲可惜。隨後,他又看了一眼就在隔壁的那老人的牢房,搖搖頭,很是悲觀道:“估計又是一位因為仗義執言而被皇上關進來的吧。”


    聽戲的其他幾名罪犯也跟著看了一眼那名老人,雖說他們都已經坐牢多年,但彼此卻都很熟悉,此時再次見到第二位大人被關押的,都有些可惜的搖搖頭。


    “這些做皇上的也真是心狠,連句難聽的話都說不得,怎麽,這難聽的話就不是話了?”


    之前那名知道的比較多的罪犯又看了一眼楊大人,開口道:“說句不好聽的,咱們李大人在這被關了二十幾年,從青年待到中年,每天活受罪的,可是楊大人年老體弱,估計是撐不上一年的,這樣也好,一死了之,也省的遭罪。”


    “是啊,真是不明白李大人做錯了什麽,居然要讓他坐一輩子的牢。”


    接下來就是一陣的長籲短歎,幾個罪犯說的累了,各自打了招呼,接連躺會稻草堆上,不一會兒,就已經有了呼嚕聲。


    隔壁被叫做李大人的老人靜靜坐了一會兒,終於還是站起了身。


    同方才不同的是,這一雙眼睛並沒有那麽多的唯唯諾諾,相反的,目光很是堅毅,即便已經坐了二十多年牢,也沒有讓這份堅毅褪色。


    他走到牢門前,輕而易舉的打開了牢門鎖,緊接著,走到了楊大人的牢房前,又開了一遍鎖,然後盯著閉目沉思的楊大人,緩緩走了過去。


    還張望著四周的一名罪犯看見了這一幕,立即識相地將自己挪到了牢門前,目光緊緊盯著前頭,突然朝前頭吹了一個口哨。


    前頭也有一個口哨對應,遙遙的,似乎像是某一種聯絡一般。


    “楊大人。”


    楊大人睜開眼,有些意外地看向來人。


    隨後,他又看了看已經大開的牢門,歎道:“閣下好手藝。”


    老人看著他,突然用手抹了抹自己的髒臉,又將頭發捋到了後邊,悲痛道:“楊大人,您不認得我了嗎?”


    楊大人一愣,看著來人的臉色端詳了許久,突然大駭,他忙站起身,湊到老人麵前,神情很是激動地打量了他好幾眼。


    “可是李祿李大人?”


    “正是。”老人,也就是李祿沒想到在這裏居然會碰見自己的老朋友,時隔二十多年,他眸子裏再一次出現了當年的神采,隻是一瞬而至,快速又消失。


    “這麽多年了,沒想到還能再見到你……方才若不是他們的提醒,我都不知道,你居然就關在我隔壁!”


    楊大人撐著他的胳膊,也激動的用力握了握,道:“這也不能怪你,他們把老夫關進來時是蒙住頭的,誰能知道老夫究竟是誰呢。”


    李祿長籲短歎了一聲,可惜道:“楊大人,你怎麽也被關進來了?”


    “這事兒,也說來話長了。”楊大人也歎了一口氣,朝牢房外頭看了一眼,“你怎麽過來的?若是被人發現了可就會沒命了!”


    李祿搖搖頭:“這群弟兄幫我看著呢,沒事的。再說了,我爛命一條,沒了倒也是解脫。”


    楊大人看著李祿消瘦的臉龐,真不敢相信他居然就是李祿。


    “當年你仗義執言,非要和先帝過不去,惹的他為了樹立自己的威嚴,硬是將你給投入了這天牢之中,一關就是二十多年呐,大好前途就這麽毀在了天牢裏……哀啊!!!”


    李祿搖搖頭,這麽多年來,他縱使有再多的怨恨和委屈,也已經在漫長的消磨中漸漸消失了,如今被楊大人這麽一說,也隻是心中偶爾一酸,再沒了別的情緒。


    “我聽說新帝登基了沒幾年,怎麽,這麽快他就想樹立威嚴了?”


    楊大人察覺到了他語氣中的不屑,連忙辯道:“是老夫自願入天牢的。”


    隨後,他拉著李祿坐下,快速講了一遍事情的來龍去脈,聽得李祿又是一陣唏噓。


    “當年我就看出來許德庸這人不是什麽好東西,果然!”


    楊大人歎了一口氣,道:“當今皇上春秋鼎盛,天錫勇智,老夫相信他一定能夠解決掉這次的麻煩……倘若我日後有機會能出去,必定會懇求皇上將你一同釋放,李祿,你可是個大才啊,留在這裏可惜了。”


    李祿搖搖頭,道:“這個國家不需要我,而我,坐了二十多年牢,早就變成了一個一無是處的廢物。”


    他說話時,語氣很平靜,雖蓬頭垢麵,身處牢房,但隱約間,還是可見當年的氣度。


    當年的李祿,神采飛揚,滿心要作出一番大作為,如今的李祿,失去了雄心萬丈,也沒了改良國家的熱情。


    真真已經是生不如死了。


    楊大人哀歎了一聲,很替李祿不值。


    “李大人此言差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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