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上下除了與秀姑有過夫妻緣分的周惠外,其他人則深恨蘇家和蘇氏。


    他們是讀書人家,蘇氏觸犯家規被休,偏偏村裏都同情蘇氏,說他們家涼薄。女子本該遵守婦道,從一而終,就算被休了也該清淨守節,誰知蘇家竟然在周惠沒再娶之前就大張旗鼓地把蘇氏嫁出去,許給一個殺豬為生的屠夫,那場麵遠遠勝過和自己家結親之時!


    最讓周家憤怒的是,蘇氏嫌貧愛富,非但沒有半分再嫁的羞愧,反而讓別人親眼看到張碩對她的體貼和疼愛,看到他們過得富足有餘,以此來彰顯周家的貧寒和周惠的軟弱。


    自出嫁後便遵從三從四德的周母,張羅許久,終於挑到了一個滿意的媳婦。


    性情溫柔,貞靜賢淑,不會欺上瞞下,私攢梯己。


    “碩哥媳婦,你知道米氏給周家說的是哪一家嗎?”四嬸問道。


    提及周家和周惠,秀姑神色淡然,大大方方地問道:“是哪一家?莫非我認得?”和他們家有關?不大可能啊,他們家和近房家並無適齡女子,二叔家的紅梅定了下河村的豆腐夏家,四嬸家的大妮年紀和周惠差了九歲,也沒聽說四叔四嬸給大妮張羅親事。


    四嬸神秘兮兮地道:“就是壯壯的小姨媽,沈家的沈安然。”


    沈安然?那不是沈家當初想嫁給張碩做填房換取大筆聘禮聘金被張家拒絕的小沈氏?


    她和張碩定親後,娘家母親兄嫂就沒少打聽張家的事情回來告訴自己,免得自己嫁到張家後像個睜眼瞎,什麽都不知道,碰了張家的忌諱。


    小沈氏之事也在其中。


    本來老張和張碩兩個大男人不愛嚼舌根,他們拒絕沈家荒唐的聯姻之舉後,從沒對外人提起過,畢竟不怎麽好聽,沈家難看,他們臉上也不好看。奈何沈家三個兒媳婦中有兩個嘴碎的,自個兒就往外說了,村裏沒有人不知道。


    小沈氏沈安然性子安靜,極為孝順聽話,當年雖然沒有父母所願嫁到張家,倒也說了一門非常不錯的親事,對方姓田,父母在鎮上做生意,家資頗有富餘。


    他們桐城男多女少,沈安然長得又十分水秀,性情溫柔,求親者不知凡幾。


    可惜,小沈氏和田家之子定親後不久男方守母孝,他們在縣城裏做生意,學了許多做派,三年不議親,好不容易盼到出了孝期,田家之子忽然一病死了。田家之子的父親和兄嫂性情仁厚,沒強求沈安然必須守著望門寡,給沈家指了兩條路。


    一,小沈氏進門,自此為夫君守節,聘禮聘金皆歸沈家。


    二,小沈氏不替田家之子守寡,可以任由父母做主再嫁,但沈家必須退回七成聘禮聘金,另外三成就作為小沈氏等候三年的補償。


    沈童生和沈老娘到底不忍心小沈氏守一輩子活寡,況且縱使對方拿走那麽七成聘禮和聘金,自己家依然白得二三十兩銀子的好處,給沈安然重新說親事又能再賺一筆,何樂而不為?於是他們便選了第二條路,與田家和解。


    經過此事,沈家想給沈安然再說個有錢如田家的人家,難,難上加難。


    他們仗著小沈氏模樣出挑不遜翠姑,又不若翠姑那般好吃懶做,向提親之人索要的聘禮聘金必須和張家給沈氏、秀姑的聘禮聘金比肩,不能少一文錢,村裏和附近村裏幾家有這個錢?便是有這個錢也沒幾家舍得做聘禮聘金,這麽多錢都能買好幾個黃花大閨女了。


    就這麽著,沈安然今年上了二十歲,成了附近有名的老姑娘。


    沈童生今年再次落第,仍然不肯放低要求。


    米氏原有一張巧嘴,莫看她長得柔柔弱弱,但為了酒席剩菜,酷愛走街串巷,遊蕩在大青山村和鄰村之間,經常進出縣城,偶爾給人做媒,最會花言巧語,周家給周惠尋媳婦無門,沈家等女婿求親不得,她自告奮勇,給周家和沈家兩家說合。


    一般來說,雙方的要求都通過媒婆來告訴對方,沈家獅子大開口張嘴就是一百兩銀子聘禮和聘金,不能比張家低了,周秀才清高,痛斥沈童生以銅臭玷辱了讀書人的體麵。


    不管怎麽說,周秀才是相鄰幾個村子裏唯一的秀才老爺,極受敬重。


    他的清高,在許多人眼裏是讀書人的矜持和貴氣,備受推崇。


    周家當初向蘇家下聘,隻花了十兩銀子,無論如何都不肯同意沈家的荒唐要求,周秀才年年都能通過歲試,每月領著銀米,周惠生得俊俏,隻要他們家放低要求,想嫁給周惠的黃花大閨女多得很,若不是沈童生也是讀書人,小沈氏性情賢淑,他們著實不稀罕小沈氏。


    四嬸道:“不知道米氏在其中怎麽說的,兩家竟然說定了親事,周家比著沈家給沈安然的嫁妝下聘,總共三吊大錢,日子定在八月十五之前的十二。”


    秀姑不關心周家和沈家之間的官司,豈料別人不這麽想。


    四嬸走後,好幾家親近的人家和不親近的人家都紛紛上門來打探她的口風。親近的倒還罷了,多是讓自己心裏有數。那些不親近的,原對張家富足含妒在心,每次提起小沈氏和周惠的親事,都偷偷看著秀姑的臉色,企圖看出什麽然後好往外麵說與他人知道。


    他們能不好奇嗎?周惠和秀姑夫妻四年有餘,一向恩愛有加,如今周惠再娶,秀姑再嫁,夫妻之情仿佛煙消雲散,哪一件都讓人覺得精神振奮。


    秀姑對前者感到感動,又有些好笑,對後者就覺得厭惡了,拿別人的事當談資,莫非以為她對此有什麽想法不成?是不是她淡然以對她們就說自己對前夫無情?或者她麵露傷心就對外說自己對前夫尚有情分?


    煩不勝煩,秀姑早起做完家務,張羅好老張的午飯,決定隨張碩一同進城。


    老張天天往家裏割草,碰見過幾回,心裏不喜,十分讚同秀姑此舉,“行了,行了,你們去吧,家裏有饃有菜,我怎麽都能對付一頓。”


    雖是清晨時分,仍然極熱,一場雨水緩解了旱情,壯壯便滿倉如平時一般上學。


    秀姑送他們進了學堂,陪著張碩把一頭豬送往李家後門,他如往常一樣,托看門的婆子通報一聲,就出來幾個小廝把兩扇拆解好的豬肉和排骨放進籮筐抬了進去,竟沒過秤,也沒檢查,顯然十分信任張碩送來的豬肉,另有一個打扮華貴的管事帶了兩個小廝,他看了站在板車邊的秀姑一眼,熱情地道:“張大哥,這是嫂子吧?”


    秀姑抿嘴一笑,她不認識這人,就沒說話。


    抵達縣城時太陽已經高高升起,炙人一般,她頭上戴了一頂張碩編的鬥笠,遮住了大半張臉,作荊釵布裙打扮,然而她身姿苗條,體態輕盈,一看就知是年輕婦人。


    秀姑料想這位管事是張碩曾經說過的祥兒,掌管李家采買肉類的差事,她沒見過,上回她跟張碩進城,付錢的並不是眼前之人,而是祥兒的媳婦,果然就聽張碩笑道:“是我媳婦。她沒見過世麵,不大愛說話,祥兒兄弟你別見笑。”


    祥兒趕緊搖頭,“瞧大哥說的哪兒話,我和瑞兒好,哪能笑話嫂子?這是今日買豬肉的錢,剩的給嫂子喝茶吧,這天熱得嗓子眼裏都能冒火。”


    他揮退身邊拎著兩吊錢的小廝,另外從袖子裏掏出一塊銀子遞給張碩。


    根據秀姑的目測,這塊銀子應該是從五兩的銀錠上剪下來的半邊,約莫有三兩上下。


    “承惠。”張碩沒推辭,接在手裏就交給秀姑。


    秀姑剛把銀子塞進荷包裏,就聽祥兒開口笑道:“張大哥,明兒一早你記得送兩頭豬來,其中有一頭我們老太太要用來還願,我記得你家裏喂了不少羊,送一隻。”


    張碩滿口答應,敬天還願用的黑豬白羊他很清楚裏頭的門道,李老太太給錢很大方。


    夫妻倆辭過祥兒,去了豬肉鋪子。


    他賣給李家的豬基本都是花一千五百文收上來,約莫百斤上下,去掉李家不要的下水和豬血、以及偶爾要偶爾不要的板油和豬頭等,剩下帶骨肉總重六七十斤。


    彼時的豬都是黑豬,喂得好,最多長到一百幾十斤。


    對此,秀姑倒是有所了解。


    黑豬隻能長到這個地步,當世的豬並未後世常見的白豬,古人很忌諱白色,概因老人去世後披麻戴孝都是白的,沒有人養白豬,至少秀姑穿越至今就沒見過白豬,所以才有一句老話說“烏鴉落在豬身上,看得見別人黑看不見自己黑”。


    黑豬白羊敬老天,是生病的老人或者有所求、家裏有大事的老人向蒼天磕頭許願。


    至於後來的大白豬,秀姑模糊記得小時候長輩說過,是從蘇聯引進的,好像當時破除封建迷信,又覺得白豬長得快分量重瘦肉多,再加上國家推廣,就開始養白豬了。


    很快,她就忙得不再想這些往事。


    平時早早就有人來買肉,來得早買的肉不僅好,而且可以買到想買的肉。


    擺在案板上賣的豬卻比賣給李家的肥,張碩拿著尖刀利落地剔肉,刀光閃閃,片刻後骨肉分離。豬頭、豬蹄、豬尾、排骨、腿肉、五花肉、板油等整整齊齊,或是擺在案板上,或是掛在鉤子上,另外有一大盆豬血和部分下水放在案板角落,豬大腸掛在鉤子上。


    張碩分解完豬肉,秀姑已將後麵廚房收拾幹淨,放好從家裏帶來的菜蔬糧食柴禾。


    他們中午在這裏吃飯,自是現做現吃。


    她忙活完出來,見到了第一個顧客,是一名中年婦人,粗手大腳,荊釵布裙,衣服上打了不少補丁,她看了看案板上的肉,詢問價格,挨樣問完,結果最後卻搖搖頭走了,邊走邊嘟囔道:“這肉太貴了,竟然要三十文一斤,骨頭都吃不起呀吃不起。”


    張碩臉色有點不太好看。


    “怎麽了?”秀姑問,她頭一回遇到這種情況,不太了解張碩不悅的原因。


    張碩低聲道:“咱們開鋪子的人講究兆頭,做成第一個客人的生意,銀貨兩訖,就說明接下來一天生意都很順利,如若沒做成,或是賣不完東西,或是發生事故,總歸會遇到不好的事情。因此,大家心照不宣,無法下定決心買東西的客人絕不會第一個進鋪子。”


    秀姑了然一笑,遞了一塊濕手巾給他擦汗,道:“運氣和兆頭虛無縹緲,咱們說不清楚,不能一味依靠這些,認認真真地做事踏踏實實地做人才是最重要的。”


    “你說得對。”張碩擦完臉上的汗,順手將手巾搭在脖子上。


    夫妻二人守著豬肉攤子,很快就有第二個顧客上門了,衣服上沒有打補丁且身型肥胖的青年婦人喘著氣跑到跟前,目光在案板上掃來掃去,大聲道:“張屠戶,先把兩個豬頭和八個豬腳、一盤大腸給我,然後再來三斤肥豬肉,要最肥的。”


    “好嘞!”豬肉鋪子多是得老顧客光顧,張碩利落地割肉過秤,“兩個豬頭一百八十文,八個豬腳六十四文,一盤大腸三十文,於娘子,咱們按老價錢不過秤,肥豬肉三斤九十六文,一共承惠三百七十文。”額外送了兩根敲斷的筒子骨。


    婦人從籃子裏掏出四串錢,先遞了三串給秀姑,又從第三串上取下三十個銅錢,剩下的一同給她,秀姑麻利地數清,放進腳邊的籮筐裏用舊衣服蓋好,“於娘子慢走,下次再來啊。”於娘子家裏賣鹵肉,鹵得最好的就是豬頭肉,每天都來買豬頭豬腳和豬大腸。


    跟張碩在鋪子裏收過兩回錢之後,秀姑才清楚基本上靠這些東西賺錢。


    收一頭一百斤的豬大概需要一千五百文左右,冬天需要一千八百文上下,張碩手藝精湛,也隻能拆解出五十斤的肉,三五一十五,如今賣肉能得一千五百文左右,甚至略低,其中瘦肉價格少一些,肥肉高一些,冬天豬肉跟著漲價,倒也能和買價持平。豬頭、豬腳、排骨、豬下水和板油、豬血之類的東西統統賣掉的錢才算是淨賺的。


    張碩說一頭豬賺一兩百個大錢,並非虛言。


    於娘子離開後,陸陸續續又有幾個顧客上門。


    他們沒有於娘子的大手筆,觀望一陣後,有的割了一斤肥豬肉,有的割了半斤瘦肉,有的則直接買了豬下水,十幾文三十文地入賬。


    張碩賣肉,秀姑收錢,並不十分忙碌,空閑了還能說些話。


    半個時辰後,已賣掉了一半。


    “碩哥,中午咱們用土豆燉排骨,你留些排骨。”想到土豆燉排骨的美味,秀姑口水都快流下來了。當世的食材種類很豐富,桐城雖不繁華,但是鄉村中該有的農作物基本都很齊全,有些不該這個時候出現的也都出現了,譬如土豆、番茄、蘋果等。


    秀姑看完王家送給她的書,其中有不少雜書,包含本朝的律例、農事、史記等,根據些許蛛絲馬跡,她猜測本朝太、祖皇帝是穿越人士,而且是種馬男,行事風格太像了。


    撇開好色這一條,太、祖皇帝做了不少有益江山民生的好事。


    遠的來說,他給予官員高薪,遏製貪汙*之風,凡貪必殺;他放開了海禁和外國通商,以絲綢茶葉瓷器換取無數黃金珠寶,雖然有許多出海的人在海上失蹤;他很重視船艦和火槍大炮的研究,震懾四方蠻夷和小國,尤其是倭寇,被打得屁滾尿流,俯首稱臣。


    近的來說,他引進許多本朝沒有的菜種、糧種、果樹等,大大豐富了百姓的餐桌;可能是海外通商國庫充盈,他和文武百官互相扯皮二十多年,終於在五年前成功改革,降低了百姓的賦稅,免除了丁稅和不少雜稅。


    最主要的是,達官顯貴和有功名的讀書人必須交稅!


    百姓地稅是十稅一,這些人的地稅是三十稅一,拿到俸祿後根據俸祿的高低也要交相應不等的稅。秀姑看完書才知道這一點,之前消息閉塞,原身一直以為舉人以上不用交稅。


    若不是她有王家的書,書裏又有關於這方麵的記載,她根本無法知道這些事情,問村裏的人,十個人中有八個都不知道年號幾何,不知道太、祖皇帝做過什麽大事,更不清楚距離他們生活非常遙遠的各種國策,也不清楚太、祖皇帝有多少嬪妃子女。


    聽到媳婦要吃排骨,張碩二話不說,將一扇排骨單獨留著,青色紗布蓋上,免招蠅蟲。


    旁邊就是於娘子家的鹵肉店,她把需要鹵的東西處理好投進鍋裏叫丈夫守在灶前,自個兒站在門口,聽秀姑的話,她開口笑道:“張娘子,你太瘦了,還沒有一頭豬重呢,是不是張屠戶舍不得給你肉吃?光吃那排骨怎麽長肉?燉將起來還費柴火。怪不得人說賣油的娘子水梳頭,你們雖沒達到那個地步,可也差不多了。”


    “哪有舍不得吃?我家阿碩每天殺豬經常留些肉與家裏吃,昨兒我老公公還殺了一隻退槽的老母雞燉了。不過是我天生吃不胖,不像你這麽有福氣。”秀姑莞爾道。於娘子性格爽朗,言語中並無惡意,秀姑也明白當世以胖為美,這個可不是唐代的說法,而是世人就這麽認為,大多數的人都吃不飽,缺油水,所以認為胖是富態是福氣。


    不管別人怎麽看,秀姑覺得自己身材很好,骨肉均勻,不胖不瘦,她要繼續保持下去,太胖和太瘦對身體都有益無害,她可不想讓身體出毛病。


    聽她誇讚自己有福氣,於娘子眼睛眯成了一條縫,見有人來買豬肉,她才不打擾。


    這位顧客很闊氣,走近豬肉鋪子就道:“剩下的肉和板油我都要了!”


    張碩和秀姑聞言一喜,剩下的肥肉瘦肉足足有二十多斤,板油也有好幾斤,賣完這些他們就隻剩一點骨頭和下水了。看來,沒做成第一筆生意,也沒什麽影響。


    “肥肉八斤一兩就算八斤,一兩給您抹去了,一共兩百五十六文,瘦肉十斤半是兩百九十四文,五花肉六斤半是一百九十五文,板油四斤六兩是一百三十一文,承惠八百七十六文。”張碩過秤後,很快就計算出了總價。


    那名顧客很爽快地把一錠銀子放在案板上,是五兩的錠子,銀光閃閃。


    五兩?豈不是得找四兩多銀子?他們鋪子裏可沒有戥子,也沒有夾剪,夾剪是大戶人家才有的東西,需要人坐上去才能剪開銀錠。秀姑一麵憂心,一麵在心中盤算,祥兒給了三兩多銀子,鋪子裏也有不少銅錢了,約莫能找開,倒免了他們用銅錢兌銀子藏進地窖。


    不過,收錢之前得先借個戥子。


    不等她有所動作,張碩卻把銀錠往外推了推,憨厚一笑,道:“俺不過是個殺豬的,找不開這麽重的銀子,客官給俺銅錢吧!八百七十六文,不到一吊錢呢。”


    “這是我手裏分量最輕的銀錠子了。”顧客有些為難。


    秀姑聽到這裏感覺很奇怪,他們手裏的銀錢找得開這錠銀子啊?為什麽張碩不收?他這麽做一定有自己的道理。秀姑站在張碩身邊,沒有開口問出自己的疑惑,反而力證他沒說謊,“對不住,俺當家說得沒錯,俺們這是小營生,找不開客官您的銀子。”


    “不如客官你先去把銀子兌開,再來付錢。”張碩建議道。


    那顧客為難了片刻,很快就豪氣地道:“我趕時間,兌錢太麻煩了,這樣吧,你們把手裏的錢找給我,不夠沒關係,剩下的銀子就當是賞錢了!”


    這麽闊氣?莫說張碩,就是秀姑都生出一點懷疑了。


    民間不流通金銀,皆用銅錢,就是有錢的大戶人家通常都是給銅錢,很少有金銀。


    瞧眼前這名顧客的打扮確實是養尊處優的有錢人,二十來歲的年輕人,粉麵朱唇,俊俏非凡,身上穿著青紗衣,頭上插著金簪子,腰間佩著白玉佩,伸手時,手上戴著金戒指,渾身珠光寶氣,照得人眼花繚亂。


    喉間有喉結,耳垂沒有孔,手掌指節粗大,這是男人,排除千金小姐女扮男裝入民間。


    張碩道:“客官,俺們鄉下人家,午後去收豬得用銅錢,您這錠銀子俺們著實消受不起,賣豬的也不肯收。您要是真心想買肉,您就給俺銅錢,八百七十六文,要是實在沒有銅錢,俺就對不住了。”說著,手腕一揚,嗖的一聲,殺豬刀深入案板三分。


    年輕顧客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結結巴巴地道:“剩下的賞給你了,我又沒占你便宜,你怎麽這般無理取鬧?非得要用銅錢才肯賣肉給我?說句實話,我這銀子都能買下你所有的豬肉和排骨豬下水了!”


    秀姑注意到張碩在說話時,跟不遠處巡邏的衙役隱秘地打了個手勢,就在這名顧客不依不饒地和他理論時,郭大海帶著一幹衙役快步跑過來,當即就把那名顧客給圍住了。


    “你們要幹什麽?”


    那名顧客臉色一白,麵帶驚慌,立即就想尋路而逃,卻被幾個衙役緊緊抓住。


    郭大海挽了挽袖子,拿起那錠銀子在手裏掂量片刻,厲聲道:“幹什麽?我懷疑你用假銀子騙人破壞別人的生計,跟我去衙門接受盤查!”


    “你胡說!”他拚命掙紮,始終掙脫不開。


    看到這邊出事,片刻間就圍了不少人,無論何時何地,大家都愛湊熱鬧。


    郭大海吩咐衙役去銀樓借個夾剪,兩個衙役去了片刻後抬來一張大木案。


    不是借夾剪嗎?怎麽抬了木案?秀姑第一次見到夾剪,忍不住仔細觀察,隻見夾剪的剪口很短,剪柄卻很長很粗,其中的一個長柄固定在木案上,另一個長柄可以開合。


    衙役借夾剪時,跟了一個夥計過來,那名夥計顯然做熟了這種事,他接過郭大海遞來的銀錠,左手拿著銀錠放在夾剪的剪刀口上,右手扶著夾剪柄,斜簽著身用屁股猛地向夾剪柄上一坐,銀錠立刻被剪作兩半,一半在他手裏,一半滾到案上。


    張碩見秀姑目露驚奇,低聲解釋道:“咱們沒有這方麵的經驗,沒法子使用夾剪,經過訓練且熟能生巧的人才能做到,剪銀子時用一股子巧勁。我以前就見過有人使夾剪,銀錠子打滑,沒把銀錠子剪開,自己倒傷了手。”


    “原來如此。”光是夾剪的使用就有這麽多門道。


    郭大海此時已經拿起剪開的銀錠,將切口亮給圍觀的人看,大家嘩然一片。


    “喲,真是假銀子啊?”


    “郭捕快目光如炬,竟然識破了假銀子。”


    “瞧那假銀子外麵一層銀子包得真好,若不是剪開,誰知道裏頭居然包著鉛塊呢?”


    “就是,就是,張屠戶真是謹慎,以後咱們得跟張屠戶學,可不能為了貪便宜就收了人家的假銀子,那可就虧大了。”


    真是假銀子?秀姑目瞪口呆。


    此時此刻,那名顧客已是麵如土色,雙股戰戰。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我就知道你這家夥有問題!”聽到民眾的稱讚,郭大海麵上掠過一絲得意之色,走近那名顧客,伸手拔下他頭上的金簪子遞給剪銀子的夥計,用夾剪一剪為二,包金之下卻是銅芯。


    原來,這時候就有假錢了麽?


    秀姑大開眼界。


    她終於明白為何民間不流通金銀了,便是偶爾有,也都是零碎銀子,幾錢一塊或者一兩一塊,因為百姓沒有夾剪,無法辨別銀子的真假。


    外麵包銀,內藏鉛塊。


    “郭捕快,得好好審一審,他騙了多少人!”


    “對對,他這一身綾羅綢緞說不定都是用假銀子買來的,得好好問問,替咱們出氣!咱們小本生意容易嗎?一天賺不到一兩百個錢,居然有人用假銀子來糊弄我們!”


    郭大海朝四周拱了拱手,笑道:“最近有一夥使用假銀子的人在外縣到處流竄,假銀子鑄得逼真極了,縣太爺知道後恐怕他們來咱們桐城作案,立即命我等明察暗訪,我前幾天不就已經在石井上張貼布告,怕大夥兒不識字,還特地念出來提醒你們了?你們沒留意?”


    有些人羞慚地道:“縣太爺英明,咱們竟忘了,還是張屠戶記性好。”


    七嘴八舌地說了一通,方各自散開。


    郭大海命衙役將使用假銀子的顧客押走交給縣太爺,好查訪他的同夥,自己留在最後對秀姑笑道:“嫂子,大哥天生絕活,那錠子哪怕是輕輕落在案上,他都能聽出是真銀子還是假銀子。若是再掂量掂量,他也能掂量出真假。”


    秀姑亮晶晶的目光落在張碩身上,滿含敬佩。


    用耳朵聽,用手掂,這真是絕活啊!


    受到媳婦這般熱烈的眼神,張碩哈哈一笑,頗為自得,“大海,我媳婦今天在城裏做飯,晌午你下了班就過來,咱們兄弟好好喝一杯!你抓到這賊,可是立了大功,若是能抓到他們的同夥,其他各縣的苦主能不感激縣太爺感激你?”


    郭大海嘿嘿一笑,抱拳道:“全賴哥哥相助,我先去了,午時再來打擾哥哥嫂子!”


    “去吧,記得下班後過來。”


    秀姑目送他離開,然後看向張碩,小聲道:“碩哥,你真的能從銀子落地聲中辨別真假?我起先還在奇怪,咱們明明找得開你為啥說找不開。”


    張碩笑道:“爹以前當兵時要練聽風辨形,免得敵人利箭射來躲不開,為了活命,爹下了很大的功夫苦練。後來爹教我功夫,我也跟著學這些,當兵的把式我都會,另外咱們殺豬賣肉,特地利用聽風辨形辨別金銀銅錢的真假。”


    “銅錢也有假的?糟了!”秀姑驚呼一聲,當即就要去查籮筐裏的銅錢,她光數銅錢的數目,沒仔細觀察是不是假銅錢。


    “別急,你接錢的時候我都看著呢,咱們收的都是真的大錢。以後我不在你跟前時你收錢記得小心一點。”張碩忙道,繼而安撫,“別小看我這雙眼睛,當初為了練百步穿楊下過苦功夫,比別人看得清楚。”


    秀姑一顆心悄然放下,還好,還好,吃一塹長一智,她以後真要謹慎了。


    要是沒有張碩發現假銀子,說不定自己就要上當受騙了,不是人人都抵得住賞錢的誘惑,因而周邊做生意的人家心裏趕集,紛紛光顧豬肉鋪子,你一斤,我一斤,片刻之間就把豬肉買完了,剩下的板油下水骨頭也都一掃而光。


    秀姑去買菜,大夥兒都給算得便宜了不少。


    她中午做了四樣大菜和兩樣小菜,大菜是土豆燉排骨、紅燒鯉魚、豆角燒肉和清燉豆腐,小菜是涼拌花生米和涼拌豬耳朵。


    郭大海來時帶了兩斤酒,同時帶來了衙門的消息。


    今天那名顧客確實是假銀團夥中的一個,他們不僅鑄造假金銀,還鑄造假的珠寶首飾牟取暴利,所獲甚巨,縣太爺審明白後,命他們立即行動,抓到流竄到桐城的幾個人,剩下還有一些在外縣,已經通知各縣的縣令了。


    夫婦二人拍手稱快,得知緣由後的滿倉和壯壯則望著張碩,敬仰之情如滔滔流水。


    秀姑回到家中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出自己沒來得及藏進地窖裏的銀子,讓張碩辨別真假。


    張碩大笑,“媳婦,這些都是真的,雲三叔能騙你不成?是大戶人家特地鑄造的,你沒看到上麵的足紋字樣和鑄造的字樣?”在秀姑的嬌嗔中,他還是拿起來掂量掂量,扔到桌子上聽聲音,最後確定,都是真銀子。


    老張聽完來龍去脈,也笑了起來。


    一家人其樂融融,吃完晚飯,數錢的數錢,練字的練字,正在這時,聽到有人叫門。


    壯壯年紀最小,他丟下毛筆端著油燈就跑去開門,就著微弱的燈光,他大吃一驚,“小姨媽,你怎麽來了?”


    “壯壯,你娘在家嗎?我找你娘有點事。”小沈氏柔柔一笑。


    壯壯懷著疑惑請她進門,見到她,秀姑和老張父子都是一怔,張碩皺了皺眉頭,“壯壯他姨媽,這麽晚了,你來有什麽事?”


    小沈氏小聲道:“我找壯壯娘有事,能單獨和她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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