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丁,城主大人也是為你好。”


    羅蘭輕聲安慰著康丁。


    “我知道。老師的確是為了我好。”


    康丁卻隻是點了點頭,以低沉的聲音緩緩說道:“這些,我都知道。”


    他的聲音沒有絲毫顫抖,眼中也沒有一滴淚水。但羅蘭依舊能看得出康丁的悲傷。


    “我明白,康丁。”


    羅蘭輕輕拍了拍康丁的肩膀,歎了口氣坐在了康丁身邊。


    “我能看的出來,康丁。你身上背負了很多很多東西,”羅蘭的語調舒緩而平淡,“雖然他人都把你當做依靠,你也適時的表現出了自己的堅強,但我能看的出來你內心的柔軟。”


    康丁有些訝異的回過頭來,直視羅蘭平淡的銀灰色眸子。


    他定定的凝視了許久,總是感覺到一種莫名的熟悉。


    隨後康丁便恍然。


    ——那是自己照鏡子時經常看到的眼神。那是背負了某種沉重之物的眼神。


    還不等康丁說什麽,羅蘭就徑直拿起了桌下碼的整整齊齊的一排酒,給自己倒上了一碗。


    “等等,羅蘭主教,那不是……”


    “我知道。這不是蜂蜜酒,是矮人陳釀對吧,”羅蘭有些好笑的看著康丁,“我看瓶子就看出來了。這麽好的酒,你休想私藏。”


    說著,羅蘭順手要給康丁倒上了滿滿一碗。端著杯子向康丁努了努嘴,示意康丁把杯子拿起來:“來吧,洛達汗的子孫——別讓我這個半妖精看不起你。”


    “哈哈哈哈哈哈……好!好!”


    康丁端著酒杯,怔怔的看著羅蘭,然後突然大笑出聲。


    康丁的笑聲實在是過於豪放。那聲音並不悅耳,也不優雅。隻能聽到粗糙而低沉的笑聲。


    但他的笑聲中卻滿是暢快。光是聽著他的笑聲,嘴角就會不由得上揚。


    騎士們和霍娜爾從二樓就看到了扶著桌子大笑的康丁,不過在看到和他坐在一起的是羅蘭之後。聖殿騎士們就立刻收回了不滿的表情。


    霍娜爾非常識趣的將騎士們引向了偏廳就餐,並沒有打擾羅蘭和康丁喝酒的興致。


    不得不說。這個頭發火紅的女人並沒有半分山民的毛手毛腳。她的謹言慎行已經完美到了一種過分的程度。


    康丁的大笑足足持續了半分鍾,因為羅蘭倒得實在太滿,就算以康丁的身體掌控能力,在大笑的時候他端著的小碗中也灑出了一些深褐色的酒液,隱在了他同樣褐色的皮膚中。


    “謝了,羅蘭主教……”


    “叫我羅蘭吧,”羅蘭輕輕一笑,“別看我長的這麽嫩。我的年紀應該比你要大……不介意的話,我就叫你一聲康丁老弟。”


    “都聽你的,羅蘭老哥。”


    康丁一邊說著,兩人碰杯。


    羅蘭毫不猶豫的仰頭喝下了成人拳頭大小的一碗酒。康丁更是不例外。


    潤滑的酒液意外的激起了舌頭激烈的反應。濃烈的刺激感從咽喉直接擴散開來,蔓延到後腦,然後極強烈的一種膨脹感讓羅蘭眼前一亮,頭皮上傳來麻嗖嗖的感覺。


    而此時,之前舌尖上的辛辣感已經變成了一種厚重的回香。芬芳從喉嚨反衝到鼻腔,而一陣暖流如同一條線一般沿著羅蘭的胸口下滑,在腹部蕩開。濃濃的溫暖反過來擴散到全身。


    的確是好酒。和自家釀造的那種更像是飲料的蜂蜜酒不同,這更像是羅蘭印象中的那種酒。


    “再來!”


    之前的一瓶酒倒了兩碗就已經隻剩一個底了。於是康丁從桌下又拿出幾瓶酒,拔開其中一瓶的塞子。倒進了兩人的碗中。


    一會功夫,兩人便連幹三碗酒。


    雖說到了他們這種程度,基本上已經不會醉酒了。但酒會助長談性——至少是男人間的談性這一點,基本上在哪個地方都是成立的。


    三杯下肚,羅蘭臉上沒有絲毫變化,而康丁深褐色的臉上已經能看到一點不明顯的紅暈。


    “說實在的……羅蘭老哥你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樣。”


    康丁一邊倒酒,一邊輕聲說道。


    “哪裏不一樣?”


    “說句不好聽的——一開始我還以為你得是個挺矯情的人。就像是那些緹坦的小羊羔一樣。沒想到你還是個挺爽快的人來著。”


    康丁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


    羅蘭卻隻是好笑的搖了搖頭:“畢竟我是個半妖精。人總是以貌取人的嘛。”


    “對啊……以貌取人。”


    康丁突然沉默了一下,轉手給羅蘭倒酒。


    而羅蘭也沒有開口。他就隻是靜靜的看著康丁,看著他給自己倒酒。不說一句話。


    等到這瓶酒也倒淨,康丁才開口。以嘶啞低沉的聲音緩緩說道:“其實我挺討厭緹坦人的。”


    “他們說話總是猶猶豫豫的,想說什麽不敢說。總是繞著彎子給你點出來……我是個粗人。不太懂這些,總是聽不懂,然後就會被笑話。”


    “我不太懂。為什麽說話不能直接一點,有什麽事直接說出來不就好了嗎。如果真是為了誰誰誰好的話,當麵跟他說,或者直接做——人又不是傻子,總能看出來的。”


    “而如果真的是想動什麽歪心思的話,那就活該被人在背後踹上一腳。敢做就得敢認。”


    康丁定定的注視著自己的酒碗,深褐色的酒液中映照出康丁自己的模樣。


    他沉默了一會,然後聲音變得更加平靜更加輕了一些:“說真的。我曾經很討厭那個會做麵包的小子的來著。我甚至到現在都不知道他叫什麽名字,因為當初他自我介紹的時候,我就特別討厭那個擠出來的假笑,根本就沒認真聽。”


    “在住進來之後,我每天都想把他趕出去。因為就和我猜的一樣,他說話也是軟軟的……不是羅蘭老哥你這種聲音,而是那種我聽了就想踹他的聲音。他明明能好好說話,卻非要捏著嗓子學緹坦人的方言。嗬,說的好像他身上沒有洛達汗的血一樣。”


    “那小子每天就和莉姆黏在一起,講一些瞎編亂造的故事。他就想他的麵包一樣,價格挺貴的但買來沒有任何用,唯一的意義就是從一些什麽都不懂的小孩身上騙錢。”


    “他的夫人也是一樣。慣壞了的商人之女,大吃大喝慣了,晚上吃什麽都挑三揀四的。又說是什麽晚上喝蜂蜜酒對身體不好啦,又說是每天吃肉營養不均衡啦……我們每天都是這麽過來的,也沒見出什麽毛病。就是矯情。”


    “而且他們都不會照顧孩子。孩子尿了就慌得不知道該幹什麽,孩子一哭他們也急的亂嚷嚷。什麽事都辦不好,隻能把事情弄糟,最後還得讓霍娜爾幫他們。”


    康丁眼中的神情非常複雜。他端著酒碗,如同看著某人的臉一樣盯著深褐色的液麵。


    然後,他端起酒碗,和羅蘭一起一飲而盡。


    咋了咂嘴,他又開了一瓶酒,慢悠悠的給自己倒上。


    一邊倒酒,康丁一邊以模模糊糊的聲音念叨著:“但是,他們活的多幸福啊。”


    “那個小子雖說什麽都幹不好,但至少他夠疼他夫人。他太太除了吃什麽都不會,但一旦看不見那個小子卻從來沒笑過。”


    “我很討厭他們。但他們是無辜的……他們不該死在這該死的天氣裏。他們本來能好好的活著的。但現在什麽都毀了。”


    康丁把酒碗放回到桌子上,雙手緊緊捂住臉,用力的搓了兩下,發出了模糊的聲音:“我該怪誰?老師?那些無辜的孩子?還是這個該死的天氣?”


    然後他一隻手扶住額頭,深深的歎了一口氣。


    羅蘭沉默了許久。


    他一開始是打算借著喝酒把康丁招攬一下的來著,不過現在羅蘭有些不想這樣做了。


    現在的康丁,某種意義上比羅蘭更像是一個孩子。


    他過於純粹了。反而讓羅蘭有些不適應。


    而且,現在的康丁還不是未來那個有了覺悟的康丁。對他來說,家人是更加重要的東西。


    先緩緩吧。等到魔物入侵之後再說……


    羅蘭放棄了一開始的想法,拍了拍康丁的肩膀,端起酒碗:“敬這殘酷的世界吧。”


    “……敬這殘酷的世界。”(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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