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這一日在望繡戀戀不舍地離開後,仙枍回到偏殿,在茶桌底下找到了被擱置半年之久的見塵鏡。


    暮雪已經睡了,姿勢倒還跟昨夜一樣,仙枍隻是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繼續低頭端詳那麵見塵鏡。


    大抵是身為法器的緣故,所以也沒有什麽灰塵,依然嶄新如故。仙枍伸出手指,在鏡麵劃了一個圈,很快,鏡麵便如同之前那樣浮現出畫麵來。


    本來仙枍以為會是戰火紛飛的模樣,卻不想竟比之前安穩許多,至少流民基本上得到了安置,也沒有易子而食的現象發生。這是怎麽回事?那個紅衣女子沒有去征戰四方嗎?


    隨著仙枍的神思轉動,畫麵跳轉到一間富麗堂皇的屋子,大概就是傳說中的皇宮了吧。


    此時,懷朱仍著一襲緋紅色的絕華,而墨色長發則被高高攏在頭頂,綰成一個淩雲髻,赤色發帶若隱若現,與衣服相輝映,更加襯得她豔麗無雙。


    不像之前那樣大步流星地走,而是多了幾分雍容,步伐慢了許多,卻也多了一份沉穩。隻是眉眼間銳氣絲毫不減,唇角冷冽的笑意令人生寒。


    她走到殿階之下,便停住了腳步,雖是仰視,卻讓人覺得她才是高高在上的那一個,而龍椅上那個佝僂著身軀的,不過是螻蟻罷了。


    “父皇。”懷朱唇角一勾,不過是簡簡單單兩個字,卻讓懷安帝覺得仿若毒蛇纏繞上來,身上全是冰冷粘膩的惡心感。


    懷朱卻沒理會他厭惡的表情,反正這個人馬上就要死了,還計較這些也沒什麽意義了。


    “父皇,您是自己解決,痛快點上路,還是,讓兒臣我來幫您?嗯?”


    “混賬——”懷安帝顫抖著手指,憋紅了臉,指著下麵的懷朱破口大罵,“你這個不肖子孫!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外麵那些都是你的兄弟手足,是你的姐妹母妃,你,你……”懷安帝喘了兩口氣,“你連同宗同族的都不放過,你還想要殺掉多少人才滿意?!”


    懷朱卻像是沒聽到一樣,絲毫不為之所動,她的視線在龍椅旁那一排毒酒、白綾、匕首上麵緩緩掃過,然後抬眼朝懷安帝笑道:“沒了,您是最後一個。至於兒臣為什麽要殺他們,還不是因為那些老迂腐,說什麽女子不可當政,兒臣弄死一個他們就找一個出來,嘖,兒臣也很煩啊。”


    懷安帝簡直氣得說不出話來,幾乎同姓子弟中,但凡有機會繼承大統的,都被眼前這個人殺了,她不是他的女兒,她是魔鬼,魔鬼!


    “你這個畜牲——你死了之後,怎麽麵對黃泉下的列祖列宗?你還有什麽顏麵當我寧氏子孫?咳,咳咳……你弑父殺兄,謀朝篡位,你死都不配進皇陵!”


    “哦?”懷朱撫了撫指甲上豔紅的丹蔻,眼裏露出一股譏諷來,“您以為兒臣稀罕?皇陵到時候不還是兒臣說了算,您一個死人,誰會在乎?”


    “你,你……”懷安帝抓著龍椅上的扶手不放,目眥欲裂,“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


    懷朱卻隻是輕笑兩聲,“那可由不了父皇您來決定。趕緊挑了東西上路吧,還真要兒臣幫您不成?兒臣可不想落下一個弑父弑君的名聲。”


    懷安帝望著地上那一排東西,眼底隻剩下絕望的神色。他早已經老了,須發斑白,早晚宮女替他梳頭時,一梳就能梳下一把頭發,後來他都懶得斥責那些宮女了。他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可卻從沒想過他這個女兒會有這麽大的野心。


    寧懷的母妃薛氏,當年也是一個很溫柔美麗的女子,若非如此,懷安帝也不會封她為西宮貴妃了,隻可惜他也沒有那麽喜歡她,所以讓她生下寧懷便依律處死了。如果薛氏沒有偷梁換柱,如果當年的淑妃沒有告發,如果他沒有那麽狠心滅薛氏滿門,如果他把孩子留在自己身邊教養,大概現在,會有那麽一點不一樣吧,至少寧懷不會變成這副模樣。


    可這世上沒有那麽多如果可以實現,他後悔嗎?若是不後悔,便不會去想那些如果了吧?他到底是後悔的,可是卻太晚了,他已經什麽都不能改變了。


    他也曾勵精圖治過,也曾運籌帷幄過,這後宮中和朝堂上的陰謀陽謀,他也都經曆過。可到頭來,得到的卻不過是一場荒唐,他以為自己不讓寧懷接觸文官培植黨羽,不給她軍權讓她足夠號令百將,讓她天南地北到處征戰,不給她留在原地培養勢力的時間,她就沒辦法撼動什麽。可最終,輸的人還是他。


    懷安帝身體已經不太利索了,他緩緩端起那杯毒酒,酒液清澈如同甘泉,在金色龍紋的被子中晃蕩著,似乎在等待他去品嚐。懷安帝驀地爆發出一陣大笑,卻又因為身體緣故而咳了起來,咳得眼淚都出來了。淚水濕潤了他眼角的皺紋,酒液也灑出來幾滴。


    懷朱漫不經心地瞥了他一眼,說:“父皇,您再把酒潑出來,兒臣可不會幫你斟酒的。”


    懷安帝終於止了笑聲,他混濁的眼睛中露出一瞬間的清明來,端著酒液的手也穩重許多。他第一次,這麽認真而平靜地打量眼前這個他稱之為女兒的人。


    “你不會是一個好皇帝,因為你根本就不愛懷國,也不愛權勢,你生來,便不適合待在這個位子上。人在做,天在看,寧懷,你會後悔的。”


    懷安帝說完,仰頭飲下那杯毒酒,跌坐在後麵的龍椅上。哪怕是死,他也要死在這上麵,那是他的尊嚴。


    龍紋盤桓的金色酒杯掉落在地上,發出一聲清脆而刺耳的聲音,聲音結束了,殿內的另一個生命也結束了。


    懷朱聽了懷安帝的話,身子微不可查地頓了一下,然後她仰頭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微笑,也不管有沒有人聽得到,說:“既然你喜歡別人叫你‘懷安帝’,用這個做尊號,那諡號也用這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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