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錄完口供放人,早已是月上中天。


    涼風輕拂,蘇千秋臉上微醺的酡紅終於散去,倦意排山倒海般襲來。她隻想睡個天昏地暗,把這可怕的一晚拋諸腦後。


    範叔把車開過來,心神不寧的送這幾個半熟少年回去。


    車上的司南出乎意料的沉默。他眼前反複循環著蘇千秋被人按在沙發上的畫麵。憤怒、無力、內疚……各種負麵的情緒紛至遝來,幾乎要將他滅頂。


    這是如此紊亂冗雜的一晚,蘇千秋剛上車就一臉迷蒙的睡了過去。


    收到蘇千秋發來的感覺被跟蹤的短信,司南的懼怕,她不知道。


    二十多個電話卻無人接聽,司南的驚惶,她不知道。


    為了通過手機信號三點定位盡快找到她,把移動公司攪了個天翻地覆,司南的心急如焚,她不知道。


    在她酣然如夢時,身邊那個往日言笑晏晏的少年眼中的決意,她也不知道。


    待把蘇千秋和楚涵都送回了家,司南終於開口。


    “範叔,我有件事想麻煩您……”


    少年語氣如冰,帶著殺伐果斷的冷酷。


    很多年後的某天,蘇千秋聽人談及一個段子。段子裏說小學時班上很流行傳閱小黃本,就是那種躲在被子底下舉著手電筒暗爽的那種。萬一不小心被家長抓包,大多都是直接沒收作案工作,少數附送一頓皮肉之苦,當時班上有一位同學在被家裏爺爺抓了現行,自己什麽事都沒有,倒是第二天整間出版社被人給抄了家。


    那人說完自己一頓哈哈大笑,說這怎麽可能是真的。


    蘇千秋沉默了半晌,想起沉寂多時的往事,想起了麵目早已模糊不清的虎哥,想起至那次之後再也沒見過的猩猩同學。她在心裏說,就是真的。


    第二天上課,楚涵沒有來。蘇千秋看著旁邊空空如許的座位,心中有些忐忑。


    到了下午,蘇千秋實在按捺不住便打了個電話給他,楚涵看到來電的名字有些意外。


    “嗯。”


    “在醫院。”


    “我沒事。”


    “小腿脛骨骨折而已。”


    少年對自己的傷勢說得風輕雲淡。


    電話另一頭的蘇千秋沉默了片刻,最後說,放學我帶作業給你。


    放下電話的少年發了很久的呆,然後猛地扯過被子把自己的頭蒙住,似乎這般便能遮掩臉上的羞赧。


    他並不想要什麽作業,但不代表他沒有想見的人。


    醫院門庭若市,穿梭其中的人們表情各異,有焦灼不安,有如釋重負。醫院就是這麽一個輕而易舉決定生死的地方。


    蘇千秋去到住院部,看見有人捧著果籃,有人捧著鮮花,忽然覺得自己兩手空空有點誠意缺缺,於是轉進旁邊的小賣部買了點東西。


    楚涵見到拎著油條和豆漿的蘇千秋時,先是表情愕然,而後嘴角輕輕一勾,化作了會心一笑。


    果然不愧是她。


    拎著油條豆漿探病的千古奇葩蘇千秋有點不好意思,她把手中的東西遞給他,“反正你不是喜歡吃嗎?”


    “喜歡。”楚涵邊說邊揭開豆漿的蓋子,急不可耐的掰開一根油條,往杯子裏一探到底,再抽出來,油條已經吸飽了香醇的豆漿。


    油炸食物的脆爽與豆漿的綿甜完美融合,楚涵對此愛不釋手。


    從蘇千秋認識楚涵的第一天起,這豆漿油條的組合就是他亙古不變的早餐。日複一日同樣的食物也不覺得乏味,楚涵真是個奇怪的男生。


    隻是雖然喜歡,在這初夏的晚上吃油條……感覺還是……挺不可描述……


    “試試?”被蘇千秋這麽目不轉睛的盯著,楚涵有些不自在。


    “不要。”蘇千秋拒絕的斬釘截鐵。


    “試試!”楚涵出乎意料的執拗。


    “會長痘……”


    “你怕什麽?”少女的肌膚白瓷無瑕,楚涵覺得這理由有點好笑。


    “我拒絕……”


    “來嘛……”


    蘇千秋才發現楚涵黏起人來,不容小覷。


    “一點點就好……”蘇千秋繳械投降。


    他們說笑間,病房門輕輕敲了兩聲,一個中年男子推門而入,“剛和醫生談過了……”


    話音未落,他忽然注意到病房中有位陌生的女孩,似乎半分鍾前她還在和病床上的楚涵說話,笑意凝在他們臉上未曾拂去。


    三個人都愣在當場。


    楚父已經很久都沒看過兒子的笑容了,以至他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他記憶中的楚涵,依然維持著夫人去世之後那個孤鶩陰鬱的模樣,用自己的反叛孤獨對抗著全世界。


    他想管,卻心有餘而力不足。


    國事家事天下事,事事為難。


    常年因公在外聚少離多,曾經埋下的心結,悃於時間和空間的距離,也不是說解就解。


    他沒想到這樣桀驁不馴的兒子,在學校裏竟然還有朋友。


    看著推門而入的男子與楚涵相似的眉眼,蘇千秋愣一下,“叔叔”二字在喉頭滾了許久,終於叫了出來。


    眼前中年男人身材挺拔,劍眉入鬢,臉上一派堅韌沉穩之色,蘇千秋實在很難將他和對兒子出手的殘暴父親聯係在一起。


    楚父眼神淩厲的掠過蘇千秋,微一頷首,再慢慢移到楚涵身上。


    楚涵卻執拗的轉過頭去,不想與自己父親對視。


    楚父對父子多年來的形同陌路已見怪不怪,隻是臉色微沉,“剛醫生安排了你明天做手術,再休息幾天就能出院回家了。”


    楚涵默不作聲,緊繃的身體顯示出對“家”這個名詞的抗拒。


    “骨折還要手術?”蘇千秋有點不理解。


    楚涵身子一滯。


    “嗯?”楚父揚眉,對於兒子的隱瞞有些不解,隨即臉色更沉幾分,“哼!打架打到脾髒損傷,真是越大越有出息了。”


    蘇千秋睜大了眼睛,她剛要開口,卻被楚涵一把拽住。


    “都說沒事了。”又見蘇千秋樣子有點生氣,又趕忙安慰,“不是不打算告訴你……隻是……不想你擔心……”


    越說,楚涵的聲音愈加的低了下去。


    楚父臉上閃過幾絲詫異的神色,他何時見過如此低眉順眼的楚涵。不禁又上下打量了一番蘇千秋,小姑娘眉清目秀,樣子是極好的。


    楚父若有所思,而後恍然大悟。


    等第二天楚涵做完手術上了全麻,整個人昏昏沉沉窩在病床上,楚父看著兒子沉靜的睡顏,不禁憶起十幾年前那個一手就能抱起的小嬰孩,轉眼間已經可以和拿著皮帶的老爸對打了,有點百感交集。


    不知不覺中,他已經錯過了楚涵整個童年。


    病床陪護的那幾天,待楚涵清醒過來,又回複兩兩相對無言的狀態。往日總像個陀螺連軸轉的楚大校在一旁斟茶遞水削削蘋果,終於有空靜下來想一想,驚覺這些年自己庸庸碌碌,陪在他身邊的日子實在屈指可數;而屈指可數的日子,往往是在咆哮嘶吼中度過的。


    他揉了揉額角,如今楚涵這過不去的反叛青春的坎,到底還是他的責任。憶及過往幾年家中的雞飛狗跳,他又重重的歎了口氣。


    這日子,不能再這麽過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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