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卻已梳洗完畢,還自己換好了衣服,一瘸一瘸地,準備去穿鞋而後出門。


    他喊了幾聲,她也沒答應,隻顧著自己跳。


    他便上前拽住了她的胳膊,喝了句,“你怎麽還是這麽任性呢?和我慪氣拿自己身體出氣幹什麽?盡”


    “我沒和你慪氣!和你慪不著氣!”她抬起頭來,繃緊了臉,“我隻是,不喜歡吃麵條,行了嗎?”


    他握著她的手,眉目緊了緊,輕道,“那就不吃麵條!想吃什麽我做!或者我陪你出去吃?豐”


    “你吃你的,我吃我的!我們沒有關係!”她一邊跳一邊掙紮,而這時候,她的手機卻響了起來。她瞪了他一眼,“還不放手!?”


    他仍是猶豫了一下,才終於鬆手。


    陶子拿手機出來一看,電話是駱東勤打來的……


    這段日子以來,駱東勤和他聯係的少之又少。


    寧震謙顯然也看到了這個來電,當即臉就沉了下來,“你還跟他有聯係?”


    陶子給了他一個白眼,儼然“與你何幹”的表情,轉過身去接電話,“喂?”


    不知道駱東勤在那邊說了什麽,陶子單立的腳竟然沒有站穩,倒退一步,撞在了他胸膛上。


    他怕她摔倒,順手摟住了,問,“怎麽了?”


    她轉過身來,一臉彷徨,也忽略了之前和他的鬥氣,“我媽!我媽不好了!”


    隻是一個眼神而已,她眸中的慌張讓他明白,母親這個詞的意義……


    “走!”他扶著她便往外走。


    這一次,她沒有掙紮,這樣一跳一跳的速度,配合不上她內心的迫切。


    任他半抱著,幾乎是被他夾在腋下提下了樓。


    同樣,由他提著到了醫院,真正腳不沾地地進了病房,病房裏,已經有好幾個人:駱東勤兄弟,還有兩個不認識的。


    自入院以來,林芝一天天瘦下去,此時,已經瘦不成形,看見陶子來了,灰白的眼色微微亮了亮。


    “媽。”陶子在寧震謙的攙扶下,走上去,握住了林芝的手。


    “囡囡……”林芝很是虛弱,亦很痛苦,強撐著說,“我要回家……我想要回家……”


    “媽!會回家的!等好全就回家了!好嗎?”陶子心中的林芝是強勢的,即便在病中仍然保持著堅強,到了近期,其實生活已經不能自理,可是卻偏偏還要在陶子麵前逞強,堅決不讓她做一丁點不潔的事,從來沒有這樣哀求過。


    林芝卻輕輕地搖著頭,“不……囡囡……我自己的病我自己知道……我要死在家裏……讓我死在家裏……”


    “媽……”陶子心中不忍,抬頭看向駱東勤,卻見駱東勤麵色沉重地搖搖頭。


    她心知,已是如此了……


    或許確是如林芝所言,像林芝那樣的女人,無論對生活還是對自己都了解得無比透徹,對她的病,亦然清楚。


    酸楚,還是強烈地襲上心頭,死別,是她最憎惡的事……


    “囡囡……求你了……讓我回家……”林芝拉著她的手,表情痛苦。


    “問過醫生了嗎?”陶子仍不甘心,問駱東勤。


    “嗯……”駱東勤點了點頭,表情卻除了沉重,還有幾分怪異。


    陶子不知這怪異從何而來,不經意注意到駱東程,發現駱東程的臉沉得鐵緊。


    “那……現在回家?”陶子揣度著,這是林芝最後的心願,如她這樣的病人,是不是真的該滿足她最後的願望算了呢?


    駱家的兩個兄弟,卻都沒有說話,一個微紅了臉,一個抽著冷氣。


    陶子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寧震謙卻扶住了她的腰,應道,“如果要回家,那就回吧!囡囡,我先抱阿姨上車,你等我來接你。”


    陶子這一刻倒是聽懂,寧震謙說的回家,是回她的家……


    而寧震謙說完,便俯下身來抱林芝。


    哪知,林芝卻推卻著他的手,搖頭,“不!我不要去囡囡那裏!我要回自己的家!我要回自己的家!”


    林芝自己的家,便是駱家了?


    陶子再一次看向駱家兄弟,駱東勤的猶豫和駱東程的陰冷,讓她終於明白這是怎麽回事,而寧震謙卻是比她更早看明白……


    心中有氣,卻不願強求,亦俯下身來,軟語相勸,“媽,我們回自己的家!囡囡是你親生的女兒,囡囡的家才是你的家啊……”


    “不!”林芝雖然虛弱,態度卻依然堅決,“不是……我的家在東園,那是我努力了二十多年的地方,那才是我的家……是我的……那是我的……我要回東園……”


    “媽……不要這樣好不好?難道你又不要女兒了嗎?”陶子索性蹲下來,此時的林芝,哪有半點驕傲和尊嚴和可言?陶子為之感到心痛和憐憫,窮其一生追求的,不過是一場虛幻,人生,到了最後有什麽意義?


    “回家!媽!我們回家!”駱東勤忽然堅決而大聲地道。


    然,話音剛落,駱東程就一巴掌打在駱東勤臉上,“混賬!她憑什麽死在我們家裏?你個狼心狗肺的東西!你忘了小時候的話了嗎?媽媽是永遠無可取代的!那棟房子,叫東園!為什麽改名叫東園?你也忘了嗎?是母親生下我的時候,父親為紀念駱家東字輩出生給改的!是父親感念母親的辛苦給改的!現在要讓這個女人住進去!還死在裏麵!你是要讓母親從墳墓裏爬出來還是嫌駱家不夠晦氣,你要再給添點?”


    林芝聽了這話,頓時淚如雨下。


    陶子火了,站起來喝道,“駱東程!你別太過分了!不管怎麽說我媽也為你們駱家辛苦了二十幾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們駱家有房子了不起嗎?我告訴你,誰也不稀罕你駱家的破房子!請你閉上你的嘴!馬上從這裏給我滾出去!”


    駱東程自寧震謙和陶子進來就窩了火,不便和寧震謙正麵衝突,此時陶子一發怒,他便直接頂上了,指著林芝,語氣神色極是淩厲,“我教訓我弟弟,是我駱家的事!就算是她也管不著!你有什麽資格開口?果然是有娘生沒娘教的東西!”


    “你說什麽?!”一道冷冷的聲音插了進來,寧震謙的臉黑沉得如烏雲籠罩,中氣十足地一聲冷喝,“你再說一次?”


    若比沉臉和威嚴,寧震謙多年部隊生涯不是白混的,平日裏哪怕雲淡風輕地走過,也能讓兵蛋子們背心爬過涼意,要知,他的雲淡風輕,於別人則是寒風嗖嗖,更何況,此時是蘊了厲色的,隨著他的一聲喝,整個病房頓時靜了靜,如氣氛被冰凍了一般。


    駱東程好一瞬才在這冰凍裏解凍,心中雖有懼意,卻不甘在人前丟了份,不敢再說陶子,仍然隻指著林芝,樣子十分張揚,“我說?我說又如何?難道我說錯了嗎?她的娘!在該教她的時候在我家裏做牛做馬!想登我駱家大堂?做夢!這二十幾年我駱家就當請了個高級保姆!但是想進我駱家祠堂,卻是休想!”


    “大哥!你別……”這樣的話,駱東勤都聽不下去了,出聲阻止。


    卻被駱東程給吼了回去,“你再為這個女人說句話試試?別忘了!駱家當家做主的是我!東園的主人也是我!你再囉嗦就跟這個女人一起滾出去!”在寧震謙那裏吃的憋,隻能從弟弟這裏討回來!語氣比任何時候都凶惡。


    駱東勤對大哥的語氣十分不滿,“什麽叫東園的主人是你?現在東園的主人還是她!”言下之意,是林芝還沒死……


    “是嗎?”駱東程冷笑,“那就試試,她今天進不進得去!”說完,還看了寧震謙一眼,隱晦中,卻是透著挑釁。


    陶子早已經被駱東程的話氣得渾身發抖,林芝再怎麽不濟,也是她媽,被人這麽糟踐,她這人又護短,就跟打了她臉一樣。


    寧震謙有所察覺,輕輕握住了她的手,肅冷的聲音響起,“駱東程,希望你,好好守住你的駱家家業!守住你的東園!”


    駱東程微微一呆,卻聽寧震謙已經換了個口吻,低沉,卻堅定,“林阿姨,走吧!”


    林芝本就病入膏肓,此時還被駱東程這麽一氣,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心中再有不甘,也隻能隨寧震謙把她抱起來。


    “在這等我?可以嗎?”寧震謙低聲對陶子道。並不擔心陶子一個人留在這裏會被欺負,論舌戰,他深信陶子是不會吃虧的,而駱東程斷然還不敢在公開場合打人,何況,還有駱東勤在這裏,這廝雖然他不喜歡,大事上也做不了主,但卻不會讓陶子被他大哥給欺負了去。


    但是,陶子卻一刻也不想在這裏多待,駱東程的嘴臉,夠她惡心,於是拉著他的衣擺,搖搖頭,“我可以走的,慢慢地跟著你。”


    駱東勤隔著一張病床看著她,心,沉落到了無底的黑暗,他知道,他們之間的距離更遠了……


    她撚著寧震謙衣擺的手指,如此自然,仿似,他們從來就沒有分開過,其實他們,一直是同一個世界的人,任誰,也插不進去……


    “好吧。你小心。”寧震謙聲音轉柔,抱著林芝往病房外走。


    駱東勤看著兩人慢慢遠去的背影,麵色陰鬱,邁步也準備走,被駱東程喝住,“你去哪裏?”


    駱東勤站住腳步,卻是頭也不回,“你不是要我滾嗎?”


    “混小子你到底有沒有良心?”駱東程怒道,“為了那個女人和我翻臉?我們都是姓駱的!”


    駱東勤緩緩吐出一口氣來,“不全是為了她,這樣的家,我覺得倦了,夠了……”


    “你……”駱東程下一句還沒罵出來,駱東勤就已經舉步離開,這一次,再也沒有停住腳步。


    寧震謙小心地把林芝放至客房的床上,而後,返身去接車裏的陶子。


    林芝極是痛苦的模樣,看了眼寧震謙,卻什麽也沒說。


    待寧震謙扶著陶子回來的時候,林芝卻已經起身,一步步挪著,扶著牆,巍顫顫的。


    “媽,你這是幹什麽?”陶子驚了一跳。


    寧震謙則跨了一大步,將林芝又抱起,送進了房間。


    林芝很是尷尬的神色,陶子,卻已注意到地麵,從衛生間蜿蜒而來的血滴。


    她跳了幾步,跟進臥室裏,寧震謙剛好把林芝放至床上,他的身上,還有床上,也沾了血滴。


    “媽……”陶子心裏一酸,多種情感摻雜,既為這樣的林芝,也為這樣的寧震謙。


    林芝臉上一苦,流下淚來。


    寧震謙卻麵色不變,自去了衛生間。馬桶裏,還有更多的血,他沒有讓陶子知道,衝了個幹淨,而後,拿起拖把,將一路點點的血滴擦幹淨。


    而後,淨了手,自己換了衣服。


    陶子站在門口,看著他重又一身清爽地走過來,心潮起伏,良久,卻隻說出三個字,“對不起……”


    “嗯?”聽得她這麽說,他實屬意外。


    她單腳立著,靠在牆上,凝視他換過的衣服,“其實,你可以不管的,這不是你的義務……”這時候的林芝的血,或者在常人眼裏應該是極髒的,駱東程連讓林芝進屋都覺得晦氣,她為人兒女,責任在此,但眼前的他,真是沒有必要這般……


    竟為這個跟他道對不起?若在平時,他定然發火了,但此刻林芝的狀況讓他忍了,卻伸出手來,揉了揉她的頭發,“跟我客氣?”


    那樣的語氣,還略略濕潤的手,陶子突然就紅了眼眶,扭過頭去,慢步往房裏挪。


    寧震謙也欲跟去,被陶子攔住,“你在外站著等。”


    他便知不方便,停了腳步,見她穩穩妥妥走到床前,才放心退開。


    陶子挪到林芝身邊,伸手去觸林芝的褲子,“媽,我給你換條吧……”


    林芝卻搖頭流淚,雙手按住褲子不讓,“不要!不要!你別管!”


    “媽……換條舒服一些。”陶子輕聲勸道。林芝一直都這樣,就是不讓她伺候,在醫院的時候還有特護給幫著,現在特護也不知哪去了。


    “不!偏不!”林芝在這條上卻極為固執,她沒有照顧過女兒,沒有臉,也不忍心讓女兒來受這份髒這份累,更是喘息著道,“你別碰我,我痛,你動一下我就痛得很,受不了,我不要動……”


    陶子自己腳還疼,也拗不過她,隻怕移動了她真增加她的痛苦,隻好在一邊守著。


    “他呢?去叫他進來。”林芝虛弱地道。


    “嗯。”陶子扯了床薄被,給林芝蓋著,而後叫寧震謙進來。


    林芝閉著眼睛,極是艱難的樣子,喘息了一會兒,才睜開眼來,看著寧震謙,斷斷續續地道,“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可是……我家囡囡……是極好的姑娘……她不像我……你……很好……很好……囡囡很可憐……你會繼續照顧她……會的,對嗎?”


    陶子聽林芝這麽說,竟像似交代遺言了,要把她托付給寧震謙,恁從


    前對林芝再不親切,也受不得這個場麵,當即便哭了,“媽,你別說了……”


    寧震謙從來都不喜林芝,對林芝更談不上尊敬。對他而言,一個舍棄自己孩子的女人,一個追求富貴的女人,再如何可憐,也激不起他的憐憫,但是,她是囡囡的母親。


    他曾說過,如果囡囡不認這個母親,他便視之為陌生人,如果囡囡要認她,他便尊她如親母。到了此時,囡囡作為女兒,怎會棄林芝於不顧?所以,他亦必然和囡囡一起承擔這個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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