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裏,童童媽眼淚又流出來了:“他這一走,真不知道以後讓我們娘兒倆怎麽生活?”


    我疑惑地問:“聽說現在每位遇難礦工都有20萬元的賠償呢。”


    童童媽搖搖頭:“到現在還沒有任何部門到我們家來過,事故的善後款連點眉目都沒有呢。本地礦工還好,有很多外地礦工,連怎麽死的家裏人都不知道。”


    聽了這話,我的心,象針刺一樣疼!盡管己經預知了答案,但我還是充滿期待地問:“當地政府難道不管嗎?”


    童童媽苦笑道:“你沒聽說過‘官煤’嗎?那些當官的都這些大小煤礦養活的,當官的就是煤礦的保護傘,稍和煤炭扯上關係的,個個肥得流油。當地政府要是有用,還會成現在這個樣子嗎?”


    王磊歎了口氣道:“你們不知道做礦工很危險嗎?為什麽還要做?”


    童童媽揉了揉紅腫的眼晴,無奈地說:“誰不知道危險?但沒辦法,上有老下有小的。以前童童爸一回家就念叨,礦主隻顧多出煤,完全不管他們的安全。有幾次,明明井下瓦斯超標,可礦主不聽安全員的意見,硬是讓他們幹滿工時再上來。有一次,煤礦生產時,正遇見市裏來檢查,礦主把巷道都封上了,讓他們幹完活再從老井口出井。其實,來檢查的人,都知道這種情況,但他們裝作不知。所謂下來檢查,不過是借機問礦主要錢罷了。”


    我難過地說:“童童還小,暫時不需要花什麽錢。你們有大把的時間為她攢錢讀書,為什麽一定要下礦呢?”


    童童媽酸楚地說:“我們這是煤礦村,靠山吃山,除了挖煤,這兒什麽也做不了!可地下的煤越挖越少,環境越來越差,我們這些當地人卻越來越窮。以前地裏還長些莊稼,自從亂開亂采,莊稼地都荒了。不但莊稼地荒了,連房子都荒了,你們看那牆上的裂縫,一年比一年大,真讓人擔心。”


    順著她的目光望去,果然,牆壁上有一條長長的裂痕,看上去很是觸目驚心。王磊說:“這種房子很危險的,不要住人了,重蓋吧,土壞房好象不要花多少錢。”


    童童媽苦笑道:“重蓋也是一樣,村裏很多人家的牆都出現了裂縫。聽說是因為亂開亂采,地麵下沉嚴重造成的。唉,以前價值一萬五的房子,現在連一千五都賣不出去了。”


    正說著,忽然遠處傳來一聲炮響,接著,我就感覺腳下的地和麵前的房子都震了一下。炮聲剛過,一輛運煤車從牆外駛過,窗戶被震得“嗡嗡”響。


    我同情道:“住在這裏真是活受罪。”


    童童媽歎了一口氣:“誰說不是呢,整天煤灰滿天飛。為了不讓煤灰進屋,我家窗戶裏外釘了兩層塑料紙,夏天都不敢開窗戶,院內的晾衣強上也不敢晾衣服。”她邊說邊憤憤地到晾衣繩上擼了一把,然後伸開手給我們看,她的手掌上,有濃濃的兩道黑印。


    王磊小聲道:“你們告過那些礦主嗎?”


    童童媽苦笑道:“告有什麽用?他們是和‘上麵’一個鼻孔出氣的,走得可近了,根本就是蛇鼠一窩!前幾年,村裏曾聯名寫信請求‘上麵’管一管,可送信的人還沒到家,礦主就找到家了,然後當著大家的麵,就把信撕碎扔了,還揚言道,愛上哪兒告狀就到哪兒告!偶爾,上麵也有人來檢查。經常是這樣,上麵來檢查了,不挖了,檢查的人一走,又挖了。我感到很奇怪,為什麽每次來檢查,礦主都會提前知道呢?”


    說到這裏,剛才童童媽臉上的憔悴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無法言傳的憤怒!


    我小心翼翼地問:“既然‘上麵’不管,也沒得到賠款,那你們有沒有想到直接找礦主呢?讓礦主賠錢或讓他承擔事故責任?”


    童童媽斷然道:“那是不可能的!這種私人小煤礦,多如牛毛,他們除了向各級頭頭腦腦進貢,什麽手續都不辦。開這種煤礦的人,哪個沒有後台?就比如童童爸這次出事,那個礦主把值錢的東西全部運走後,人就不見了。他平時和那些當官的走得很近,送禮都送小車。而出事後,那些當官的都說根本不知道那兒有煤礦,更不認識他這個人!”


    聽了這話,我尋找齊懷義的心一點冷下來,但我還是懷著萬分之一的希望問:“六年前,四川有38個人在這裏挖煤,瓦斯爆炸全部遇難。那個黑煤礦的礦主叫齊懷義,你聽說過這個人嗎?”


    童童媽搖搖頭:“這裏礦主多得是,我一個都不知道。”


    我不死心地問:“那死了38個人瓦斯爆炸事故,你總記得嗎?”


    她苦笑道:“沒聽說過,這裏經常發生事故,有些黑心礦主因為害怕承擔責任,就隱瞞不報,煤礦出事後直接把出口堵上,至於裏麵埋了多少人,鬼都不知道。”


    我和王磊同時倒吸了一口涼氣!


    雖然如此,我還是決定去山上祭奠一下爸爸。在童童媽的指點下,我們沿著一條鋪滿煤碴的山路往上走。路上到處都是煙筒、鐵管、啤酒等雜物。不一會兒,我們來到梁溝村附近的一個山頭。眼前的景象真讓人觸目驚心:遠處的一座大山被劈出一道深深的懸崖。懸崖旁邊被開辟出一片千餘平方米的空地,空地上停靠著五輛卡車,還有兩輛鏟車正在忙碌地裝車。


    離開懸崖邊,我們拐了幾道彎準備下山。眼前又是一處被削平的山頭,兩輛挖掘機正在轟嗚著向山頭深處挖掘,一片新煤層剛剛露出來。再向前走,站在較高的山上俯視,眼前的一座座山頭都己被挖出了一個個深溝。山間平地上和河道裏,是一個接一個的煤場。


    站在被挖得坑坑窪窪的山上,我不知道哪裏是我爸爸遇難地方。隻好找了處正對著梁溝村的半山腰,遙望家鄉的方向,跪了下來。


    想著就是在這兒的地下,爸爸過了兩年暗無天日的生活,我的眼淚,如斷線的珍珠一般流了下來。我感到深深的自責,如果我初中畢業甚至小學畢業就外出打工,爸爸也許就不會被迫來這兒挖煤,如果他不出來挖煤就不會死啊,如果他不死,我怎麽會沒有爸爸!


    自從爸爸走後,短短六年的時間,我卻感覺象一個世紀般地漫長。在這漫長的一個世紀中,我經曆過貧窮和挫敗、背判和流產、謠言與死亡。我象一枚離開枝頭的花朵,隨風飄揚,從一個城市奔向另一個城市,從一個男人的懷抱流浪到另一個男人的懷抱。如果爸爸泉下有知,他會生我的氣嗎?一定會的!


    我一邊哭一邊緊緊抱著一塊石頭,雖然我明知,這塊石頭是沒有生命的,但我固執地認為,爸爸的靈魂附在了上麵,我把它當成了爸爸。但石頭上附了煤灰,我手一摸,就一手的黑。然後用這手再去摸臉,臉上也花花的一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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