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無所謂地說:“小紅沒考上,我堂弟考上了,離重點高中差幾分,隻能上普通高中,上了也白上,他就不上了。他哥哥去年上到高二就輟學了,現在也在長三角打工。”說到這裏,他話鋒一轉,“跟我回去,你以前答應為我留下的!”


    我試著去扯我的行李箱,苦澀地說:“不行,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我得走了,再晚就買不到車票了。”


    他將行李箱拉得離我遠了些,焦急地問:“為什麽啊?才幾天時間,以前和現在有什麽區別?”


    我沒好氣地說:“以前我不知道你家裏人那樣反對,現在我知道了,我永遠不能原諒你媽和你妹。”


    他歉然道:“實在對不起,不過我的婚姻,他們無權幹涉。要是你不喜歡他們,結婚後我們就和家裏分開過。”


    我歎了口氣:“其實這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以前我還有兩萬元,但給我弟交了擇校費,現在一分錢也沒有了。如果我們結婚,你那個小小的修理鋪哪裏能供得起我弟以後的學費呢?我可不想讓我弟弟和我一樣因為錢邁不起大學的門。”


    他不高興了:“你嫌我窮?”


    我搖搖頭:“我不是嫌你窮,但供不起我弟上大學,卻是事實。”


    他茫然道:“那怎麽辦呢?我好不容易和你走在一起了,不想再失去你。求求你,跟我回去吧。”


    我眼珠一轉,充滿期待地說:“或者,你跟我去打工吧。打工雖然苦點累點,但總歸比在家裏賺錢多。象很多夫妻那樣,打個十年八年的,不但能供起我弟上學,還能攢一筆錢。到時候,我們再回來開一個大一點的電器修理鋪,好嗎?”


    我原以為他肯定會同意,沒想到他竟然果斷地拒絕了:“不行,我想都沒想過外出打工!所謂打工,就是把自己人生中最富有創造力的階段廉價出售,收獲的是或許能夠拿到的微薄工資和肯定會存在的病痛勞頓。我是人,不是隻會賺錢的機械!我就不相信沒考上大學就比別人差,我就不相信在農村就過不上好日子,我一定要闖出一片天地來!”


    我搶白道:“你這幾年又收死雞又賣假煙的,你闖出什麽天地了?”


    他的臉立刻漲得通紅,沉默了好一會兒,但還是硬氣地說:“這隻是時間的早晚問題,但我不想中途放棄!請相信我,農村城市化為時不遠,城市農村才是我們理想中的家園。總有一天,就象現在農村人爭著跑去城裏去打工一樣,城裏人也會搶著往農村跑的!”


    我完全絕望了:“那隻是你的理想,等到那一天,我頭發都白了。快把行李箱還給我,我要去買車票了。”


    他懇求道:“海燕,愛我就留下來!”


    我毫不相讓:“大維,愛我就跟我出去打工!”


    他想了一下,還是搖搖頭。我冷冷地“哼”了一聲,不再理他,徑直往火車站走去。他自知理虧,拉著行李箱垂頭喪氣地跟在我身後。


    我排隊買票的時候,他一直跟在我身後,卻還徒勞無功地反複念叨著:“求求你,愛我就跟我回去吧。”


    我氣極了,大聲說:“我是不可能跟你回去的!我不象你,你不需要養家,你不需要供你妹妹讀書,你當然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生活!但你有沒有想過,我若留下來,我能供得起我弟讀書嗎?”


    他猶豫了一下,老老實實地說:“供不起,那個修理鋪一天也掙不了多少錢,我們結婚後就要生孩子,還要贍養爺爺奶奶爸爸媽媽。”


    我冷冷道:“你還沒算上我媽呢。”


    他為難地搔搔頭,半天沒有說話。很快輪到我買票,他便想把我拉出買票的隊伍,我用力掙紮,他也不好太過堅持,氣急敗壞了下了最後通碟:“楊海燕,你要是執意去廣東,我們緣分就盡了。”


    雖然我早就知道我們的緣份早晚會盡,但現在從他口中說出,我的心還是象掉進了冰窟窿,眼淚頓時湧出了眼眶。窗口傳來售票員的催促聲,我猶豫了一下,擦了擦眼淚,還是將錢遞進窗口。


    他的臉也立刻冷了下來,緊閉著嘴唇,再不說一句話。但還是默默買了一張站台票,隨我走進了檢票口。


    在站台上,我們各懷心事,誰也不開口說話。當我所乘坐的那列火車慢慢進站時,他再也堅持不住了,伸出長長的胳膊,一把把我摟進我懷裏,紅著眼圈說:“無論你走到天涯海角,我都會等你!”


    我默默地流著淚,貪婪地嗅著他身上濃重的汗味和煙草味,言不由衷地說:“不要等我,回去找個好女孩結婚吧。這一去,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將要發生什麽。”


    他深深歎了一口氣,忽然低下頭,狂亂地吻著我臉上的淚水。我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感情,雙手摟住他的脖子,將臉深深俯在他的胸前,不由自主發出絕望的哀嚎:“我真的不想走,真的不想,一點點都不想走啊。”


    哦,那一刻,我是多麽渴望人群全都散去,時光就此靜止,沒有流言蜚語,也無須遠走異鄉,就這樣與他相擁著,天荒地老,永不分離啊!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離開他寬闊的懷抱,但我知道,這一離開,那懷抱便再也不會屬於我;我不知道我們始終緊緊糾纏的目光是何時失去彼此的,但我知道,這一失去,命運永遠無法交集!


    搭乘同一列火車的人一如既往地多,其中很多人和我一樣,手中拿的是無座位票。雖然列車員再三提醒大家不要擁擠,排好隊。但人們為了搶座位,還是拚命往前擠。車廂外的人和車廂內的人遙相接應,呼朋喚友,吵吵嚷嚷,好不熱鬧。我不想擠,我的柔弱的雙肩讓我沒有擁擠的資本。可當我順著最後的人流想踏入火車時,不知什麽原因,又從別的車廂門口快速跑過來一群人,這群人蜂擁而上,傾刻間把我擠得東倒西歪。我一手提著裝滿食物的塑料袋,一手提著笨重的行李箱,狼狽不堪。盡管我努力躲避,但我的身體還是不斷和各色人等的身體各部位相碰撞,這些人有男人女人,有老人孩子。我知道,在這個時候,是沒有所謂的女性的矜持和自尊的,即便在最淫蕩的男人眼裏,我的胸部和屁股也隻是阻礙他擠上車的某種物體而己,與女人無關,與性無關,更與淫蕩無關。


    剛才的眼淚己風幹,剛才那個和情人依依惜別的小女子正在為上火車奮力拚殺。就算腦袋後麵沒長後眼,我也知道自己的樣子非常狼狽不堪,想到這一切都被剛才還和我浪漫作別的張大維看在眼裏,心裏非常懊惱,幹脆從人群中退了回去。


    我是最後一個上車的,還沒站穩,尖厲的汽笛聲便嗚叫起來。我透過車窗朦朧的玻璃,看到張大維的高大的身影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來越模糊,直到成為了一黑點,最後徹底消失在我的視線中。我深深歎了一口氣,在我上火車的那一刻,我與他之間緣份,便己經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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