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反駁道:“話也不能這樣說,打工仔打工妹中也有成功的。我以前在一家電子廠,就有一個課長,文化很低,從普通員工做起,後來做到課長的,一個月可以拿到三千多元呢。你們在家販賣死雞死鴨,能做到課長嗎?一個月能拿到三千多塊錢嗎?”


    張大維冷笑道:“那我問你,他從普通員工到課長經過多長時間?真正打工的人中,象他那樣成功的人能有幾個?”


    我想了想說:“如果不走捷徑,普通員工要想升做課長,最少要經過七、八年,而且幸運兒是鳳毛麟角的。如果都去做管理者了,誰去做一線工人?象我以前所在的服裝廠,有近萬人,但真正從一線工人坐到辦公室的少之又少。這部分人大多數是在服裝行業滾打摸爬了好多年,即便這樣,如果沒有關係僅靠自身的努力,也是很難出人投地。”


    張大維毫不客氣地打斷我的話:“雖然我沒讀過大學,但我也知道概率,當概率小到一定程度的時候,是可以忽略不計的。不要總拿極少數的成功案例來說事,這些成功案例,和龐大的底層‘農民工’相比起來,是可以忽略不計的。而你說的成功,不過就是由一線工人變成坐辦公室的。就是你說的那個月薪三千多元的課長,三千元還不夠那些當官的一桌酒席錢!這種所謂的成功,本身就很可笑。”


    我雖然早就知道張大維伶牙利齒,但總認為除了比父輩們多讀了幾年書,骨子裏,他還是個不折不扣的農民,農民的定義限製了他的視線,他對外麵的世界所知甚少。但沒想到,他反而比以前更加能言善道了。雖然我是個不成功的打工妹,但我也很不想讓別人如此小看個出打工的人,可一時又找不出反駁的話來。我被噎得半天說不出話來,氣得直翻白眼。情急之中,不由冷嘲熱諷道:“張大維,沒想到你從沒出過遠門,整天跟死雞死鴨子打交道,家事國事天下事還是事事關心啊?”


    張大維反唇相譏:“怎麽?你以為整天跟死雞死鴨子打交道的人就一定是榆木腦袋嗎?也太小看人了!現在的農民,早就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農民了。”


    我簡直惱羞成怒了,脫口而出:“再高看你,你也是個農民!”


    說完這話我就後悔了,他肯定會叫我去照照鏡子看看自己是誰。但他並沒有那樣說,而是怒氣衝衝道:“農民怎麽啦?一聽這話我就來氣!我們之所以是農民,因為我出生在農村,現在戶口也在農村。但這怨不得我,出身是無法選擇的。我隻是納悶一點,農民外出打工叫農民工?依此類推,農民出身的學生叫農民學生;農民出身的教授叫農民教授;農民出身的官員叫農民官員,農民出身的總書記,也叫農民總書記嗎?”


    他最後一句話驚得我張大了嘴巴:太大逆不道了!


    顧斌也意識到什麽,連忙打圓場:“算了算了,人微言輕,我們老同學好不容易見一次麵,總談這些大話空話有什麽意思。海燕,到我家去吧,李芹在家裏做了好多菜,今天專門請你。”


    我狠狠瞪了張大維一眼,連連點頭。跟媽媽打了聲招呼,便和他們出了家門。


    顧斌家雖然離我家並不遠,但我家所在的村有一條泥沙路直通鎮上。而顧斌家相對來說較為偏僻,通向村子裏的路都是小路,不但窄,而且還坑坑窪窪的。路上的坑窪是下雨天形成的痕跡,這種路是粘土路,一到下雨天,人或車走在上麵,都要被陷進去,村子裏的人進出村莊都非常困難。


    相對我們村的房屋來說,這個村的房屋更為灰敗破舊,甚至於,以前那種老式的泥坯房還比比皆是。顧斌得意地說:“我們村以前比你們村富裕,所以一般人都不想出去打工。”


    我苦笑道:“誰都不想出去打工。現在還好,因為外出打工的人越來越多了,我們小的時候,總聽說打工和出去要飯差不多。不是被逼無奈,誰也不走那條路的。”


    張大維陰陽怪氣地說了聲:“那是那是,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嘛。”


    我對他的話不屑一顧。不知為什麽,在別人麵前,我說話做事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哪句話不小心又成為別人的話柄。但是和張大維說話,我卻沒有絲毫的顧忌,想到什麽說什麽。


    剛一進村,我就聞到一股強烈的臭味,不由捂住了鼻子:“什麽味道?這麽臭?”


    顧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村裏很多人家都喂豢養雞,是雞屎味。我們村不象你們村,沒有會編葦席的,也沒有人來投資塑料鞋底廠。那幾分口糧田能頂什麽用?能出去打工的都出去了,沒有出去的都在家裏喂豢養雞了。你是剛來的,時間長了就聞不到了。”


    張大維吸吸鼻子:“就是就是,我經常聞這味兒,一點都沒感覺難聞。”


    一提塑料鞋底廠,我就想到現在無限風光的曹菊,更映襯出自己的落魄。我不由酸酸地說:“才不想有那個鞋底廠呢,雖然能讓少部分人不出去打工每月也能掙到幾百塊錢,是以村民的健康和周圍環境汙染做為代價的。自從有了那個鞋底廠,風向一改,空氣中全是塑膠鞋底味。”


    顧斌憨厚地笑笑:“我們這兒沒有塑膠味,但有雞屎味。風向再怎麽改,雞屎味都在。”


    他這樣一說,我隻好鬆開鼻子。還好,不一會兒鼻子就適應了那股味道。顧斌住的還是老式的泥坯房,但收拾得很幹淨。後排房屋和院子是他的家,前排三間房子,一間是走道,一間是吃飯的地方,另一間卻房門朝外,門外搭了一鍋一灶。不用說,這裏住的是他的家的老人。農村老人很多和兒子分家後,就是這樣住的。


    顧斌順著我的眼光一看,不以為意道:“裏麵住著我爸爸媽媽,爸爸去年檢查出是癌症,己經中晚期了,現在躺在床上不能動了,不知今年能不能熬過春節。”


    我隨口說:“那肯定要開刀、化療什麽的。”


    顧斌理所當然地說:“農村老人還不都是這樣,病了疼了,就隻有等死的份兒了,誰有錢去醫院折騰?要不是我堅持,連檢查這一關都免了呢。不是我不孝順,實在是沒有那個能力。”


    想到我們村裏的老人,又何嚐不是如此呢。年輕時拚命在土裏上勞作,所得的報酬僅夠勉強糊口,年老了隻能依靠兒孫過活,一有病有災,便無計可施,這就是農民的宿命。


    正在這時,李芹迎了出來,看到我,高興得撲上來,大叫一聲:“海燕。”便一把把我摟在懷裏又叫又跳,她還象以前那樣爽朗活潑。


    隨她走進院內,又一股難聞的氣味迎麵而來。隻見不大的院落被絲網圍起來一大半,後排的房子一半住人一半住雞。那些雞們晃悠悠地從房間走到院子裏,又從院內走到房間,煩躁地“咕咕”叫著,地上到處都是雞屎,還鋪有一層稻糠樣的碎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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