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媽媽講完,我氣憤地說:“那四個兒子,真不孝順!”


    媽媽歎了一口氣:“誰不想孝順?沒錢,你讓他們拿什麽孝順?”


    我立刻怔住了,和海鷗麵麵相覷。


    因為第二天便是大年初一了,這個時候辦喪事非常晦氣,也會連帶親朋好友和鄰裏村人過不好年,所以隻好秘不發喪。曹爺爺被暫時停放在他在村外搭的小屋裏,直到大年初二,大兒子才把他迎進自家的正屋內。


    這還沒完,幾個兒子又為喪事的支出、火葬費和骨灰盒的錢由誰出爭吵起來。按我們那兒的風俗,如果操辦喪事,每個前來吊唁的人都要給一塊孝布,同宗同族的兒孫後代,剛要披麻戴孝。雖說置辦喪事酒席可以從中賺回一點錢,但這點錢還不夠扯孝布的。爭來爭去,最終兒子們達成一致:那就是喪事從簡,不擺酒席,不拉去火葬,偷偷埋掉。


    按規定,不去火葬是政策不允許的,如果被上級主管部門得知,挖地三尺也要把死者的遺體刨出來,再送去火葬場實行火化。火葬費再加上買骨灰盒的錢,一般需要兩三千元,回來同樣需要置辦棺材、重新入殮,埋入墳墓中。


    為了省去火葬費和買骨灰盒的錢,象很多人家一樣,四個兒子湊了一千塊錢,偷偷塞給了村委會相關人員。然後,又湊了幾塊木頭,請人做了一口薄皮棺材,曹爺爺這才入土為安。


    據說,國家嚴令要求實行火葬,是為了不占用耕地、不浪費木材。而現在卻變成:上級主管部門嚴令要求火葬,卻允許家屬置辦棺木並修建墳墓;隻要偷偷塞給村委會相關人員一定數量的現金,便可以不實行火葬。


    這真讓人迷茫,國家的火葬政策,到底是為了賺那兩、三千元火葬費,還是為了讓某些相關人員以權謀私?


    曹爺爺喪事辦得非常簡樸,初三那天,親戚朋友隨便祭拜了一下,便於當天夜裏匆匆下葬了。曹爺爺的死,不過把曹奶奶更加孤單地撇在人世,讓那些和他生前一起養兔子的老人們唏噓一番,便也很快被人淡忘了。正如陶淵明在《挽歌》中說的那樣:“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己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曹爺爺永遠地去了。四個兒子中,有兩個為了安葬費用,把家裏喂的豬也賣了,還賣了幾百斤的稻穀,等到第二年青黃不接的時候,也裏糧食也沒有了,真不知道他們以後怎麽生活?


    除了曹家,所有的人很快又投入到節日歡樂的氣氛中。人們走親串友,幾乎每家都開了牌局、麻將桌,剛過年,小孩都有了壓歲錢。一時間村裏賭風鼎盛,大有越演越趨之勢。但快樂的日子總是短暫的。為了避開大規模的民工返城潮,很多人在初二甚至初一就坐在了火車上。


    村裏的人漸漸又少起來,我的心也更加焦急起來,我在等劉軍接我到他家。初二,我很著急;初三,我媽也急了;初四,我簡直感到絕望了。按我們這兒的規矩,過年男方家來接得越早,越說明男方家的誠意。就算劉軍有事不來接,也應該提前說明原因啊。


    所以初五剛一起床,我媽就坐不住了。正要去找做媒的大嬸,大嬸卻樂哈哈地走進我們家:“海燕,借你自行車用用。”


    大嬸家隻有一輛很舊自行車,還是大叔在世的時候買的,早就舊得不成樣子了。所以他們家每次有兩人同時用車,總會來我家借。同樣,我若和海鷗同時用車,也會去他家借。


    我媽把對劉家的怨氣都撒到大嬸的身上了,平時兩人一見麵就有說不完的話,現在卻冷著臉坐在那兒,一聲不吭聲。


    我勉強笑笑:“是不是要走親戚?”


    大嬸看了看我媽的臉色,隱忍地笑著:“不是,剛才村委會派人把去年的救濟款送來了,五十塊呢,還有兩件舊衣服。想到集上買點棉花給你妹妹做件小棉襖呢,她現在穿的小棉襖還是我結婚時的棉襖改的。”


    我媽陰陽怪氣地說:“你臉麵可真夠大的,除了他王奶奶家,那50元救濟款可不是一般人家可以拿得到的呢。”


    大嬸臉一下紅了,扭扭怩怩道:“是他旺才大伯、他大伯看我們家太窮了。”


    旺才全名叫邱旺才,是我們槐花坪的村長。我媽搶白道:“奇怪了,村裏比你家窮的人可是多了去了呢,他怎麽就隻看到你家窮了呢?”


    關於大嬸和邱旺才的風言風語早就在村裏傳開了,並且和邱旺才有風言風語的婦女也不止大嬸一個,其中還包括好幾個丈夫長年在外的。但邱旺才老婆管不了丈夫,大嬸又是個還算年輕的寡婦,盡管村裏人全都心知肚明,也沒人拿到桌麵去說。


    我媽現在把這事拿到桌麵上了,大嬸的臉就有些掛不住了,惱羞成怒道:“大嫂,你,你這是怎麽了?難道大過年的還想要和誰吵架不成?”


    我媽冷哼了一聲,氣咻咻地說:“你別說,我還真想和誰打一架呢?劉軍那個臭小子,這都初五了,還不來接我們海燕,是不是這門親事就這樣散了?”


    大嬸這才明白我媽的怒氣所在,自知理虧,便隨聲附和道:“這臭小子,等一下我去他家問問。”說完便訕訕地推著自行車走了。


    當天晚上,大嬸回來說:“劉軍前幾天太忙,明天就會來接海燕。”


    我媽這才轉怒為喜,很快和大嬸和好如初,兩人又象以前一樣,避開我說起了私房話,晚上我媽還讓我端了一碗雞肉送給大嬸。


    果然,初六一早,劉軍就騎自行車過來接我。


    我非常不滿,媽媽卻安慰我:“早晚有什麽關係,反正是來接你了嘛,隻要你去了他家,就算半個腳跨進他家門檻了,還怕什麽?”


    劉軍家並不遠,我們一前一後騎著車,很快就到了。他們村和我們村一樣,幾乎都是高大的平房和樓房,在這些平房和樓房間,間或零星地點綴著幾幢低矮的泥坯房。而劉軍家,正是這幾幢泥坯房中的一座。


    如果說,我之前還對劉軍接納我有些懷疑的話,那麽現在看到這些泥坯房,我反而安了心。如此窮的人家,並不是那麽容易好找對象。劉軍就算長得還行,就算是個大學生,但沒有工作,和普通的農村男孩實在沒有區別。


    劉軍象是看出我的心思,自嘲地說:“你也許想象不到,這幾戶還住泥坯房的人家,都是培養過大學生的,也就是所謂的書香門弟。切,書香門第!”


    我象表白什麽似的,急急地說:“窮怕什麽?我們都還年輕,都有一雙手,你又讀過大學,隻要努力,我就不相信過不上好日子。”


    他搖搖頭,不置可否。


    劉軍的爺爺奶奶看上去非常疼愛劉軍,一口一個“軍兒”、“軍兒”地叫著,對我卻不冷不熱的。劉軍爸卻冷著一張臉,看到我進門,頭一扭,拿著鐵鍬就走開了。劉軍媽一看就是個極精明的人,衣服雖舊,但收拾得幹幹淨淨。從我一進門,她就拉著我的手,不住地噓寒問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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