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媽媽最常念叨的就是,什麽東西又漲價了!就連化肥也一個勁地往上漲,買了化肥,還抵不過收獲的穀子;不買化肥吧,穀子又收不上來。好在老村人還有編葦席的手藝。一到農閑,便象以前那樣,扣頂草帽,握上短刀,到溪邊將蘆葦割回家,然後經過一係繁雜的工序編成葦席。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買葦席的二道販子統一收購運到城裏去賣。


    但即便是爸爸媽媽這樣長年累月地勞累,卻還時常交不起我和弟弟越來越昂貴的學費。爸爸媽媽編葦席的時間越來越長了,那段時間,依靠賣葦席的錢,生活雖然艱難,倒也可以勉強維持。


    可忽然有一天,買葦席的二道販子再也不來了。並傳回話來說,葦席本來不值幾個錢,現在油價又一個勁往上漲,城裏還要查超載車,運費一下子竄上去一大截,虧本的買賣誰願意做?


    我們家本來就窮,供我和弟弟讀書己是捉襟見肘,要是我考上大學,連學費都交不起呢。我所以那段時間,我成績越好,爸爸媽媽就越是擔心。正在走投無路之際,在山西做礦工的二叔正好回家,二叔這幾年一直在做礦工,去年也在新村裏蓋了平房。他說有一家私人煤礦正在大量招工,我們村有很多人就在那裏做事。


    爸爸這次不再猶豫,跟著二叔及相鄰村的十幾個人去了山西大同。


    原以為爸爸外出挖煤,可以改變我家的貧窮的狀況,可是萬萬沒想到的是,事與願違!爸爸的外出,竟是我們家不幸的開始!後來發生的事,至今想起來,仍然心有餘悸。


    爸爸出事的那年夏天,我十九歲,剛剛參加完高考。此時,距離我爸爸外出挖煤,還不到兩年。在等待錄取通知書的日子裏,迎來了一個潮濕陰霾的早晨,夜裏剛剛下過一場大雨。每到這樣的天氣,媽媽的關節炎就會犯病,於是就整天整天地躺在床上,直到天晴才能起床。


    按理,媽媽早該去醫院看病了,但現在醫院把病人當作斂財的工具,醫藥費實在是貴得離譜,在農村,一般人都是“小病拖,大病扛,重病等著見閻王。”所以媽媽一直是硬挺著,窮人的命,原本就是不值錢的。何況如果我今年考上大學,家裏還要負擔那如天價一般的學費,就更加不敢去醫院了。


    十二歲的弟弟海鷗吃過早飯便出去玩耍了,我收拾完了碗筷對躺在床上的媽媽說:“媽,我想去學校看看通知書有沒有來?”


    媽媽擔心地說:“海燕,你不會落榜吧,我這幾天右眼皮跳得厲害呢。”


    我胸有成竹地說:“你就放心吧,我平時成績那麽好,這次發揮也不錯,我感覺肯定能考上。”


    媽媽的眉頭卻皺得更緊了:“那為什麽我的右眼皮跳得這樣厲害呢?”


    我嬌嗔地說:“都什麽年代了,你還這麽迷信?”


    話音剛落,忽然聽見院內有人喊我的名字,跑出去一看,門外除了幾個鄰居,還有一個鄉郵遞員。鄰居們看到我,全都歡天喜地地說:“海燕,你考上大學了。”


    盡管早有預感,但這消息還是讓我歡喜雀躍,特別是我看到通知書上北方那所著名大學的校名時,更是激動萬分。


    躲在床上的媽媽看到通知書,也很高興。但鄰居們走後,她的眉頭卻越皺越緊了。我意識到什麽,心裏一沉:“媽,學費這麽貴,我們家有這麽多錢嗎?”


    媽媽暗中算了算:“這些年,我和你爸一直給你攢著的,不過去掉你你弟弟下學期的學費,還差五千呢。”


    我急了:“離開學沒多少時間了,那怎麽辦啊?”


    媽媽歎了一口氣:“等一下去給你爸寫封信吧,他今年在煤礦都幹了半年多了,掙的錢應該不止五千。”


    我愁眉苦臉地說:“煤礦是一年一結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媽媽臉上的皺紋更深了:“實在不行就叫他回家吧,聽說隻要有事回家,煤礦就提前給結工資。”


    我點了點頭,也隻好如此了。


    第二天,我拿著寫好的信,正要到鎮上郵遞,忽然聽到外麵傳來若有苦無的哭聲。這聲音先是一個人的,但漸漸地,聲音越來越大,哭的人也越來越多,好象整個村子都有人在哭。我大吃一驚:“發生了什麽事?”


    媽媽焦急地說:“快去看看,可能是誰家死了人了,怪不得我這幾天右眼皮總是跳呢。”


    還沒等我站起身,就見海鷗跌跌撞撞地跑進屋來,撲到媽媽懷裏哇哇大哭:“爸爸,爸爸,他,他可能死了!”


    我和媽媽立刻呆住了。媽媽一臉死灰地盯著弟弟,幾次張開嘴唇,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顫抖著聲音問海鷗:“你慢慢說,到底怎麽回事?爸爸、爸爸他人在哪裏?”


    海鷗邊哭邊說:“聽說山西煤礦瓦斯爆炸,爸爸、二叔、還有我們村和鄰村的很多很多人,全都被埋在地下了。”


    聽到這裏,媽媽呆了半晌,忽然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叫:“我的人哪。”便下意識地想下床,因為雙腿僵直,她一頭栽在地上,再抬頭時,額頭己流出鮮血。我和海鷗此時也管不了她頭上的血,雙雙撲在她懷裏,放聲大哭。


    整個槐樹坪和我們家一樣,都沉浸在一片悲傷的氣氛中。雖然還沒有明確傳來死訊,但村裏村外很多青壯年男人都在煤礦挖煤,我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瓦斯爆炸井下的人幾乎無生還可能的。


    無論是老村還是新村,現在留在家裏的大多是老人、婦女和孩子,名副其實的“空巢”。未婚女孩和男孩如不能繼續讀書,大多到江浙廣東一帶的工廠打工。結婚後,女人便留在家裏帶孩子、照顧老人,男人則到很遠的煤礦上挖煤或到建築工地做苦力。因為挖煤和做苦力的錢比在工廠打工的錢要多一些。


    和爸爸同一口井裏挖煤的,全是我們附近幾個村的人,其中以我們槐樹坪最多。


    當天下午又要消息傳來,我們村並不是所有在那個口井裏,還有四個人是在另一口井的。於是我和媽媽弟弟便又生出一線希望來,希望我爸是那四個人中的其中一個。村裏很多人家和我們有同樣的想法,於是哭的人少了,希望和焦慮的氣氛又彌漫在村子上空。全村的老人、婦女和孩子自覺地從家裏出來,焦慮地站到了村口。我和海鷗也挽扶著媽媽走出家門,我們憂傷地望著唯一一條通外村外的路,無限期待又無限痛苦。


    其間不時有各種各樣的消息傳來,但直到第三天中午,還沒有得到確切的消息。


    忽然,剛才還驕陽似火的天下起了毛毛細雨。但沒有人回家,因為有消息說,今天煤礦裏可能會有人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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