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闌的意識開始緩緩蘇醒,他先是從指間感到了淡淡的涼意,然後那冰冷蔓延到四肢骨骸。


    當他睜眼時,發現自己站在一片黑暗的混沌中,像是個孤魂野鬼一般漂浮在被世人遺落的死後之世,不知自己何去何從。


    [你還是做了同樣的選擇。]


    蕭闌又聽到了那個神秘的聲音,在這寂靜而又黑暗的空間裏回響。


    同樣的選擇?


    果然一切不是他的錯覺,他真的又在那個十字路口做了同樣的抉擇,隻是蕭闌沒有過去的記憶而。他回憶起第一次遇見何墨時,胸口湧上來的一片炙熱,蕭闌如今已經分不清,那份炙熱到底是原身的情感,還是他自己保留著的永遠都無法達成夙願的執念。


    蕭闌茫然地望著眼前的黑暗,他到底又在這無數個世間徘徊輪回了多少次呢?


    [看到那條路了嗎。]


    蕭闌頓了頓,眼前突然間出現了一道亮光,恍若劃破無盡黑暗的光明,然後他的腳下多了一條瑩白的光道,有無數的影像落入在他的眼眸中。


    他看到了自己的未來。


    他看到了他從醫院醒來,身邊是守著他哭紅了眼的姐姐。


    他看到了當他回國之後,好友們在咖啡廳裏大肆為他舉辦的歡騰的接風宴。


    他看到了他的一生並未遭到大災大難,也並非大富大貴,但始終都順風順水地充滿了歡聲笑語。他安分地呆在自己從小長大而又熱愛的城市裏,經營著屬於自己的咖啡店。在這裏他邂逅了許多誠摯的好友,見證了許多有趣的故事,還愛上了一個漂亮溫柔的女人。


    後來他與那個女人結了婚,婚禮的現場上,被親友起哄團團圍住的他笑得像個傻瓜。他們生了兩個孩子,男孩是哥哥,女孩是妹妹,從撅著小屁股趴在地上牙牙學語,到生龍活虎地背著小書包進學校,到帶著畢業帽合影,再到孩子都成家立業,他都從未缺席過。


    他會活很長時間,長到頭發花白,長到嘴裏帶著一口假牙,長到腦子時常犯糊塗。但是他的家人始終愛著他,陪伴著他。


    離世之前,他並未承受太多的病痛,也有機會對每個人都說了幾句遺言。在他的身邊圍著最親密的家人,而他也並無多少心願和擔憂,就這樣安詳地閉上了眼到了一個完美的結點。


    在道路的那頭,是他幸福美滿的一生。


    蕭闌的大腦裏一片空白,記憶在這一刻荒蕪,隻剩下名眼前名為未來的光明。


    恍若受到了蠱惑一般,蕭闌向光亮的那處緩慢地走去,眼底是一片耀眼的曙光。


    當他即將踏入光明的門的那一刻,蕭闌的腿突然滯住了。似乎有什麽身體裏的內在正拚命地拉著他,撕扯著他,讓他停下腳步。隻要進入了這扇門,就會失去,會失去很重要的,那一定是比他的生命都還要重要的東西。


    蕭闌的雙眸裏是茫然,他到底會失去什麽呢?


    他的腳顫抖著向後退了一步,那如此光明美好的未來在他眼中卻似是噩夢。


    [蕭闌。]


    到底是誰在叫他的名字。


    蕭闌驟然轉身,望著身後那片空無的漆黑,眼裏是散不開的混沌。


    [你叫何墨是吧,我是蕭闌哦,要記住我名字啊。]


    [何墨,我說你也跟我說點話啊,別每次都隻有我在搭理你啊。]


    [我們是朋友吧,何墨,哈?作業借我抄下唄,快點快點!]


    [那人欺負我,你看我腿都被他踢青了。哎,何墨,你去哪兒啊!等等,你怎麽還打上了!]


    [你準備考什麽高中啊,我們一道唄。]


    [過幾天你生日了吧,我這回有在家裏打工專門為你攢了買蛋糕的錢哦,你等著吧。]


    [好痛,別我關在這裏,放我出去。救我,誰都好,我好疼,我不想死。]


    [何墨,救我,救救我。]……


    “我是誰……我,到底是誰?”蕭闌喃喃地發問著,他的大腦中突然湧上來的記憶讓他混淆。那記憶裏的蕭闌,與他有著相同的名字,相似的個性,相近的外貌,似是他,又並不該是他。


    但是這些記憶,卻又完完整整地出現在他的腦海中。甚至於那份情感都真實而又強烈,不管是喜悅激動亦或是痛苦絕望。


    記憶和他曾經以為的有所差距。


    蕭闌還是蜷縮在那木箱中在絕望和痛苦中窒息死去,也變成了怨靈。


    不同的是,這一回怨靈的蕭闌真的是用三年的時間殺死了何墨。


    高三的何墨獨自躺在床上,猛烈地咳嗽著吐血,從口腔中吐出來的大量的血將他整個人都染紅了。他的身體因為怨靈的詛咒不僅病痛纏身,甚至後來內髒都開始腐爛,每天吐出來的血中還有體內腐爛的器官的殘片。


    何墨似乎意識到了什麽,至死都沒有再去過醫院,隻是一味痛苦地承受著。等到高三畢業後蕭闌生日的那天,何墨為他唱完了所有一首生日歌,吃完了最後一塊生日蛋糕,最後一聲不吭地縮在無人問津的衣櫃裏靜默地死去。


    蕭闌紅了眼,不知不覺中早已淚流滿麵。


    [殺了人的怨靈,無法進入輪回。]


    黑暗中的聲音這麽告訴著他,直到此時蕭闌才意識到,原來他所經曆的那個有著何墨的蕭闌是他的前世。而他,的確進入了輪回,成為了這一世的蕭闌。


    如果殺了何墨的我無法入輪回的話,那麽又為什麽存在著現在的我。


    [他把輪回的機會給了你。]


    蕭闌瞪大了眼,隻看到眼前那片光亮的路突然碎裂開來。


    無數的光碎在他的周身散開,而後連同他的心和靈魂,一同被吞噬在無盡的黑暗中。


    “他在哪,他在哪……”蕭闌轉身,他望著周圍的虛無,瘋狂地大聲喊起來。


    [入不了天堂,也去不忘地獄,間隔在天堂和地獄之間的地方——是煉獄。]


    [你也在那個地方徘徊許久。]


    那聲音是這麽告訴蕭闌的,雖然蕭闌已經經曆了無數的輪回,但這還是他第一次將蕭闌帶往這個空間,為他終於道明了真相。


    蕭闌的陽壽已盡,煉獄中的何墨可以去往輪回之路,但是何墨不願。


    他欠過何墨一次,便給了蕭闌一次進入煉獄奪取何墨生命的機會。那奪得多少年的陽壽,無非就是讓何墨後續繼續在煉獄中沉淪換取的時間。


    但是一切都亂了。


    從第一次五世輪回後,當蕭闌開車撞死自己時,就徹底亂了。


    他旁觀著蕭闌一次次地進入煉獄又回到人世,生生死死,輪回萬千。即便在煉獄中經曆了再多的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五陰熾盛、求不得,最後都在回到人世間後那注定的時間點裏親手將自己殺死,隻為了繼續見到那個人。


    這兩個人根本就不知道,他們在煉獄中已經浮浮沉沉經曆了多久的時間。


    [已經結束了。]


    一千年的時間,足以讓蕭闌回到人世間之後,安居樂業,無災無難地過足幾生幾世。


    也足以,再給這兩個人一次機會。


    蕭闌感覺到自己腳下的虛無變得有實感起來,他的耳邊聽到了流水的聲音。而此時的他站在一座長橋之上,周圍是黑壓壓的水,有花從水麵上開放。


    是黑暗的,有著五朵花瓣的花,也是煉獄之花。


    蕭闌聽到了木槳劃水的聲音,在一片迷霧之中,好似有誰從無盡黑暗的遠方正向自己過來。


    他看到有人泛著小舟向他靠近,那妖冶綻放的花都隨著小舟掀起的浪的翻湧而碎散開來,無數的花瓣在他的視野中飄飛零落,然後那些花瓣開始燃燒起來。


    就像千萬朵繁華焰火在黑暗中怒放,浴火的灰燼在視線深處四散開來。灰燼與那炙熱的火色一同纏綿,然後默然無聲地飄遠,那些盛放在火焰裏的花,卻恍若燃燒了整個空間。混沌消去了,空無散去了,黑暗也褪去了。


    蕭闌看見,那個人的身影在眼前緩緩清晰明亮起來。


    一如蕭闌熟悉而又最愛的眉眼。


    他終於來到蕭闌眼前,臉上是平淡的笑容,卻融著經久不散的溫柔和曖昧。


    蕭闌心中湧起了難以言喻的炙熱。


    也許,他在茫茫的時間和無限的輪回中存在著,就是為了和這個人在這一刻。


    那被長久遺留在時間之外的人,向蕭闌伸出了手。


    他說——


    “蕭闌,我帶你走。”


    蕭闌毫不猶豫地就握住了那隻手,然後踏上了那片小舟,用力地與那個人相擁在一起。


    無盡的純白之中,隻有那片小舟平穩地去向了遠方。


    水聲一浪接著一浪,天地間隻剩下最初的平靜與美好。有光碎散落在他們劃過的蕩漾的水麵上,金色的浪尖流淌恍若是一條光影斑駁的路,一直延伸到水與天交界盡頭的希望之地。


    病床的少年的睫毛微動,然後緩緩睜開了眼。


    窗外陽光正好,金輝從百葉窗的縫隙中溜進來,無數細小的粉塵在光柱裏飛舞。


    少年全身疼痛地根本無法從病床上坐起,因為病服之下是之前遭受虐打的痕跡。他的手背掛著點滴,但雙手十指因為之前在絕望的木箱中撕撓木壁而鮮血淋漓所以緊實地裹上了藥膏和繃帶。


    漸漸清明的眼眸中,他看到坐在自己床邊的少年也穿著病服。那人的半身都是因為開水而造成的燙傷,身上還帶著一股濃鬱的藥味,此時正專注地看著他。


    病床上的少年的身體顫了顫,眼淚無聲無息地從眼眶裏落了下來。


    那人伸出了手,指尖落在少年臉上,小心翼翼地為他拭去眼淚。


    少年看清了那人手腕上醫院專屬的紙手環上寫的名字,沙啞的顫聲輕喚了出來——


    “何墨。”


    何墨抿唇笑了,他站起了些,俯身靠近少年。


    晨光映襯著的,是何墨的臉。


    何墨緩緩低下頭,額頭碰額頭地緊緊靠著少年,溫熱的呼吸在緊密的距離裏交融著,兩人的視線彼此互相裏隻有滿滿的對方,恍若整個世界。


    陽光從窗戶透過來,柔和地將兩人完整地裹入一片溫暖。


    “蕭闌。”


    何墨輕聲喚出了他的名字,目光裏恍若融著碎在萬般璀璨裏的綿延的時光。


    “我們回來了。”


    他們各自遊離在不同的時間,卻又命中注定地踏上了相同的路,直至找到了相依所屬的歸處。


    何墨輕輕吻了他。


    那是屬於何墨的溫度,此時終於沉澱在蕭闌的唇上。


    窗外一陣風吹過,沐浴在晨光裏的空氣絲絲微涼。脈脈流淌的一層金澤浮在翠綠的葉脈上,細小的花碎隨著風的吹拂,跟著零散紛落下來。


    有一朵鈴蘭花的花苞在窗台上自古無人地緩緩展開。


    現在正是最初的伊始,一切正好,未來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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