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今天本是讓霍玉娶妻,特地擺了兩張大大的圓桌子,上頭已經擺了兩道涼菜——醬鴨和酒糟雞。


    老虎寨自從占了這個山頭,就沒成功劫過一戶人家或商旅。


    那桐花縣是窮得揭不開鍋的,縣令也是個沒錢的縣令。雖然每家每戶總能拿出幾吊錢,但霍大山生前好歹也是自詡英雄好漢,劫富濟貧,又如何看得起這麽點錢財?如何去搶這僅有的救命錢?


    好在這山野間有不少飛禽走獸,各個肥美,加上山間還長著許多菌菇薺菜,霍大山和孫老又先先後後在寨子後麵開墾了兩三塊地中稻米和蔬菜,劉老大等人也會時不時把吃不完的野味抬去永安府換藥材衣料大米這些東西,山寨的生活倒還不錯。


    隻不過這群人習慣做土匪了,幹慣了搶劫這不勞而獲的勾當,讓他們入山打獵或是下地幹活,就叫苦不迭。


    霍大山生前威望深重,沒有人敢在他麵前當麵喊苦。可等他過世,霍玉成了新任寨主,反對的聲音就越來越多了。


    若不是霍大山餘威還在,對劉老大幾人又有救命之恩,恐怕霍玉和孫老二人早就被趕出寨子了。


    此時,名義上的老虎寨寨主霍玉,脖子上掛著舊金色錦囊,穿著一身紅色棉襖,腳上踩著一雙紅色棉鞋,正喜滋滋地坐在主座上,伸長脖子看著安大娘端過來的一盆熱騰騰的三鮮湯。


    紅蝦肥美,雞肉鮮嫩,青菜翠綠欲滴,上頭還飄著幾顆雪白雪白的魚丸,讓人看得食指大動。


    安大娘看霍玉這饞嘴的模樣,不由笑道:“玉兒,你先吃,等會啊,還有臘肉呢。”


    “恩!”霍玉重重地點頭。


    不過他並沒有急著自己吃,而是把三鮮湯裏僅有的幾根青菜都撈了出來,又添了些湯,這才把碗推到孫老麵前:“爺爺你先吃。”


    孫老慈愛地摸著霍玉的腦袋:“好孩子,我不餓,你先吃。”


    霍玉皺了皺鼻子,說:“爺爺先吃。”


    孫老又是欣慰,又是心酸,他們山寨野味雖多,但蔬菜卻很少。正所謂物以稀為貴,霍玉從來都是把最短缺的東西留給他。


    爺孫兩個正互相推讓著,就聽見門口傳來吵鬧聲,原來是劉老大等人,帶著郭湛安進來了。


    劉老大叫人把郭湛安綁在柱子上,自己則大馬金刀地坐在霍玉的另一邊,先給自己倒了碗酒,連喝三大口,才說:“好寨主,這次是我們的不是,居然搶了個男人回來給你當媳婦,我在這裏給你賠罪了。改明兒啊,我就再給你搶個女的回來當媳婦,好不好?”


    霍玉轉頭看了眼綁在柱子上的郭湛安,有些奇怪:“可是我覺得他很好看,我想讓他當我的媳婦。”


    孫老趕緊捂住霍玉的嘴巴:“童言無忌,這男人怎麽能做你媳婦?玉兒,不可亂說。”


    “為什麽不可以?”霍玉撅起嘴巴,“誰說媳婦就一定要是女的?”


    孫老啞口無言。


    這老虎寨裏統共就兩個女人,分別是孫老大的媳婦周大娘,和葛老四的媳婦安大娘。他嫌棄這群土匪言辭粗魯,不堪入耳,從來不讓霍玉與這些人相處太久,免得學會“他娘娘的”、“格老子的”之類的粗話。


    正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孫老擔心霍玉自小在這環境中長大,走上他父親的老路,平日裏教給霍玉的多是聖人之言。


    加上他本人從未娶妻,無兒無女,在男女一事上從未掛心,叫教育霍玉的時候,自然而然就忽略了這一方麵的教育。


    結果倒好,讓霍玉今天說出這哭笑不得的話來。


    劉老大在一旁笑夠了,才拿出四個碗,在霍玉麵前擺成一排,說道:“寨主,今天呢,就讓我來教教你什麽叫做男女有別。”


    他不等孫老出聲製止,重新拍開一壇酒,站了起來:“這男人啊,就是這壇酒,女人呢,就是這些碗。”


    說著,他舉起酒壇,依次把酒水倒入四個碗裏,繼而又說:“男人呢,就是要把他的東西給女人。比如皇宮裏的皇帝,有三千個裝酒的碗,可你聽說過他有三千個酒壇麽?酒壇互相倒來倒去,那還要不要喝酒啦?”


    孫老雖沒有妻子,但年輕時也曾經曆過這男女之事,聽到劉老大如此粗鄙的話,氣得滿臉通紅,渾身發抖:“你在瞎說什麽!你怎麽能在玉兒麵前說這麽粗魯的話!”


    劉老大得意一笑,滿不在乎地說:“老頭子,寨主都十三歲了,這些道理早該懂了。我要是不教他,萬一哪一天,寨主真給我們找一個男的壓寨夫人來,這霍家可就要絕後啦!哈哈哈哈。”


    席間眾人也一起笑了起來。


    霍玉並不懂劉老大話裏有話,他端起一個碗,走到郭湛安麵前,笑眯眯地問他:“你渴不渴?”


    郭湛安雙手雙腳都被綁在柱子上,動彈不得,聞言一笑:“當然渴了。”


    霍玉似乎很滿意他的回答,他把碗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從圓桌邊搬來一張凳子,自己又端起酒碗,小心翼翼地踩在凳子上,踮起腳尖把酒碗送到郭湛安嘴邊:“來,我喂你。”


    這酒是劉老大新開封的酒壇子裏的,此時劉老大正喝著另一碗同樣從這酒壇子裏倒出來的酒,郭湛安並不怕他們下毒,又的確是渴了,幹脆大大方方地低下頭,喝了起來。


    “呦,沒想到這家夥還挺有膽的麽。”劉老大一麵喝酒,一麵用他那一雙鷹一般的眼睛盯著郭湛安,看郭湛安把那碗酒都喝了,一抹嘴巴,“算是一條英雄好漢!”


    他這酒可不是從縣裏搶回來的那些果酒可以比的,烈得很!


    郭湛安舔了舔嘴角的酒漬:“不過如此。”


    孫老起身,把霍玉從凳子上抱下來:“喂也喂了,來,該吃飯了。”


    其他菜陸陸續續都上了桌,安大娘和周大娘擦幹淨手,坐到自家丈夫身邊。


    他們都曾經是土匪,對於旁邊柱子上還綁著人這件事早已習慣,壓根就沒理會郭湛安,自顧自劃拳喝酒吃肉。


    倒是霍玉,似乎是真對他這個“男媳婦”上了心,動不動就端著一碗肉過來喂他,還不停地問他:“好吃麽?吃飽了麽?還想吃什麽?”


    郭湛安見其他人並沒有表現出強烈的反對,自己獨自也餓了,樂得讓這小鬼給自己夾菜,到最後還讓霍玉給他把桌子上僅有的一點綠色菜蔬都夾了過來。


    沒辦法,這一桌子都是油膩膩的肉菜,郭湛安吃得胃難受。


    這一頓沒有新娘子的喜宴,吃得十分盡興。


    在座的除了孫老霍玉和兩位娘子,以及一個守夜的兄弟以外,其餘人都喝了不少酒。尤其是劉老大,喝得滿臉通紅,最後還是靠兩個兄弟攙扶著回房的。


    廳裏的人逐漸散去,守夜的也去了大廳那邊,唯有兩支龍鳳蠟燭還在發出微弱的光芒。


    郭湛安嚐試伸展自己的五指,才發現因為長時間的捆綁,他的雙手已經麻木了。


    好好的一個縣官,還沒上任呢,就被土匪當成新娘子給劫了去。


    郭湛安對於自己的遭遇哭笑不得,他原地輪流抬起雙腳,免得因為長時間站立不動而變得僵硬。


    麵前的龍鳳蠟燭快要燒完了,郭湛安靠在柱子上,歪斜著腦袋。


    他覺得自己的頭很疼,又燙,眼前模糊一片,耳邊卻傳來小時候自己娘親的聲音。


    “湛安,我走後,你要聽你父親的話。”


    “湛安,你的父親必然會續弦,你要保護好自己,知不知道?”


    “湛安,娘親沒有,薑家被聖上猜忌,皇後娘娘與三皇子在宮中過得艱難,你要記住,千萬不要再給他們徒增煩惱。”


    “湛安……”


    “湛安……”


    娘親生前的叮囑又重新響起,此起彼伏,郭湛安不由苦笑。


    娘親,你如此為父親著想,為薑家著想,可曾為我著想過呢?


    “你在做什麽?”


    一聲稚嫩的童聲響起,郭湛安隻覺得這聲音如同一束光,照在了身處混沌中的自己。


    頭不那麽疼了,腦子也不那麽熱了,借著最後的一絲燭火,郭湛安看清對方的長相——正是今天原本的“新郎官”。


    郭湛安知道,這小孩隻是名義上的寨主而已,不過就算是真的土匪寨子的寨主,他也沒理由縮頭縮尾。


    於是,他大大方方地回答:“被綁著,你說我做什麽?”


    霍玉穿著一件厚厚的紅色棉襖,這讓他的行動不夠敏捷靈活。他小心翼翼地從旁邊搬了一張凳子過來,坐在郭湛安麵前:“為什麽你是男的呢?”


    這是什麽問題?


    郭湛安看著眼前這死心眼的小鬼,反問他:“為什麽我要是男的?”


    “他們說了,你是我的媳婦,媳婦怎麽能是男的呢?”


    郭湛安有些無奈:“他們搶錯人了,我不是你的媳婦。”


    “好吧。”沒想到這小鬼雖然在有些事情上執拗,但又十分看得開,聽郭湛安這麽說,就不再糾纏,反而問起了另外一件事,“那你來這裏做什麽呢?”


    郭湛安心中警覺,莫不是土匪寨子特地讓這小鬼來問話,好趁著自己放鬆警惕的時候露出馬腳?


    “我本來就是桐花縣的人,常年在外讀書,眼看著就要過年了,我又好幾年沒有回家,十分想念家人,這才大雪天進桐花縣的。”


    霍玉點點頭,他從懷裏掏出一個熱乎乎的紅薯,掰成兩半,放在一起比較了一番,朝著大一點的那個狠狠地咬了一口,一邊嚼著,一邊含糊不清地問:“你要吃麽?”


    這天寒地凍的,郭湛安本來不餓,也被霍玉這一句給問餓了,當下點點頭:“你把我解開,我好吃。”


    霍玉搖搖頭,一本正經地說:“不行的,你被老大綁起來了,我不能解開繩子。”


    這倒是出乎郭湛安的意料。


    在他看來,這小鬼年紀小小的,腦子也不靈光,多騙一下說不準就能騙成功了,沒想到這麽不好騙。


    霍玉不給郭湛安解綁,自己從凳子上跳下來,把凳子搬得離郭湛安更加近一些,自己則站上去,把手中的紅薯送到郭湛安嘴邊。


    郭湛安咬了一口,紅薯甜而不膩,入口鬆軟,十分好吃。


    霍玉一直盯著他的表情,見狀,笑嘻嘻地說:“好吃吧,這可是我好不容易才摸到的竅門,烤出來的紅薯可好吃了。”


    郭湛安看著霍玉沒心沒肺的模樣,心念一動,問道:“你在這裏住了多久了?這裏這麽冷,怎麽不多生個爐子?”


    霍玉並沒多想,回答說:“我也不知道多久了,就記得住了好久好久了,好多人都走了,爺爺說,他們吃不起苦,我們不要他們。”


    看來這山寨走了不少人。


    郭湛安心裏默默記下霍玉的回答,又問他:“你很喜歡吃紅薯麽?大晚上還吃紅薯。”


    “隻要是好吃的我都喜歡吃!”一提起吃的,霍玉眼睛都亮了,“還有山裏麵的鹿啊,麅子啊,兔子肉太柴了,全是油,不好吃!”


    “怎麽都吃肉,不喜歡吃菜麽?”


    霍玉不高興地皺起了鼻梁:“當然不喜歡啦,又不好吃,而且要種好久才長出來。”


    “自己種麽?”郭湛安有些驚訝,在永安府,他隻打聽到桐花縣附近有土匪作惡,卻沒想到這土匪還自己種菜打獵。


    “要不然能怎麽辦?我們又沒有錢。”霍玉把剩下的紅薯全吃了,拍拍手,又說,“你呢?你叫什麽名字?從哪裏回來的?那裏好玩麽?”


    故意忽略前麵的問題,郭湛安回答說:“我從京城來,那裏可好玩了,你去過京城麽?”


    說起這個,霍玉的興奮勁就小了:“沒去過,爺爺說了,我年紀小,身體又不好,不要隨便出去玩。”


    “是麽?我看你虎頭虎腦的,幾歲了?”


    “十三了。”霍玉撇撇嘴,“你幾歲了?我到了你一樣的年紀,是不是就能出去玩了?”


    十三?


    郭湛安有些驚訝地看著眼前的小孩,這小孩身形看上去不過十歲的模樣,小臉白淨,手肉呼呼的,居然有十三歲了?


    再回想他和這小孩的對話,說好聽點是天真爛漫,說直白了就是沒心沒肺沒腦子,或許是有不足之症,影響到了這孩子的成長。


    “問你呢,你幾歲了?”霍玉畢竟是在山寨中長大的,久久沒有等到郭湛安的回答,脾氣立刻就上來了,“你到底幾歲了?”


    “十八,”郭湛安低聲回答,“你別講話,聽,好像有人來了。”


    霍玉聞言,立刻不出聲了,他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轉著,嘴角上翹,顯然是把這當成遊戲了。


    但郭湛安知道,這是有人趁著夜深,悄悄摸上了這座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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