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成長(下)


    天很冷,雖然已經進入到了四月,但在這臨近密州的地界,晚上還是會結冰。唯一的好處,就是白天陽光正盛的時候,能讓人感覺到一股暖意。往日人們看到這點陽光都會覺得舒服不少,但在此時,眾人都隻覺得冷。張大壯縮著脖子,兩手插在袖子裏,和周圍人一樣,不敢,卻又不得不的像那個山坡靠近。此時他的心中充滿著憤怒、不甘以及茫然。


    他覺得他們沒有錯,他們隻是想逃跑,他們不想跟著這幫人去那鬼知道的密州!連他們中最有文化的賈先生都不知道密州在哪兒,可想而知那密州有多偏僻了。


    那邙山吧,好歹他們還聽說過,人也多。氣候風土雖和他們家不太一樣,倒也沒錯太多。但這密州,都不知道在哪裏能是什麽好地方?隻衝這越來越荒涼,越來越冷就知道那不是什麽好地方了。


    他們一開始沒有傷人,也沒這個膽,可這些人看的太緊了,他們隻有反抗。他們實在是怕啊,怕越走越冷,越走越荒涼,照這個架勢他們說不定要凍死在路上呢!而且,這幫人趕著他們去那地方能是什麽好事嗎?如果是好事,怎麽不見他們自己人去呢?就像賈先生說的,那些滎陽附近的住戶,可是一個都沒調動呢!


    一定不是什麽好事,一定很危險,這才會讓他們這些沒跟沒落的人過去。雖說這世道在哪裏生活都困難,可在其他地方他們起碼知道要麵對的是什麽,而那個什麽密州,他們什麽都不知道。


    也許,真有怪獸要吃了他們呢!


    張大壯早年外出打過工,算是一個比較有見識的,從某方麵他也覺得怪獸之說有些無稽,可又有些忌憚,這世道,什麽事不可能發生呢?所以要逃,一定要逃。


    可他們還是失敗了,又怎麽能不失敗呢?他們有什麽,不過是一些私藏下來的工具,而那幫人呢,刀槍劍都有,還都孔武有力,連那些半大小子也一個個神氣的很。


    唉,他早就說不能動刀吧,結果又怎麽樣?


    張大壯有些後悔,後悔自己沒能勸住那幫人,但又後悔自己當時退縮了,要是當時他也上去……其實他自己也知道,哪怕他上去也當不了什麽事,但想著那幫人要被砍頭,他總有一種說不出的愧疚。


    哐!


    一聲鑼響,張大壯一個激靈,抬起頭,然後就看到他那些同鄉,或者早先結識的夥伴被一個個捆綁著押了上來,頓時他心中一熱,不由得隨著眾人就想往前衝。


    “退後!退後!都退後!”


    有護衛隊的拿著□□抵著他們,眾人又不由得停了下來。


    “大柱啊!大柱!”一個頭發花白的婦人拍著地痛哭,被捆綁的一個人忍不住跳了起來,“娘——”


    “大柱——”


    “娘——”


    兩人叫著,聲音帶著一種淒厲,那是一種人無法承受的痛楚的直音。


    “大柱!大柱你回來!你回來啊!”


    “娘!娘!”那個叫大柱的身量要比一般人高些,雖然瘦,卻還帶著一股子強壯,隻見他濃眉大眼,顧盼間還有一股常人少有的氣勢,不過此時他也是兩眼泛紅,隻見他咬著牙,身體微微的哆嗦著,“大柱不孝,以後不能服侍您了!”


    “大柱!”那婦人一頭紮在地上,身體哆嗦著,已是痛的說不出話了。


    那大柱一咬牙,回過身昂頭大叫:“來吧,殺了爺爺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這話實在帶著一種豪爽,下麵不由得就有人小聲叫好,就連一些護衛隊和演武場的也覺得此人當得上漢子的稱呼,還有的本來就不是太讚同殺人的演武場學員麵色開始尷尬了起來,他們頻頻交換著視線,有的就向趙進看去,趙進也有些坐立不安,他幾次想站起來,又有些猶豫。


    “諸位官爺,請聽小老兒一句。”一個穿著褐色棉衣的男子開口,隻見他麵目看起來還算是年輕的,但頭發胡須都有些發白,他的背微微的有些駝,但就算被綁著,也帶著一股子斯文之氣,“這一次是我們錯了,我們不該想著逃跑,更不該傷了官爺。論理,我們是該殺,但還請看在我們愚鈍的份上,饒恕則個。以後我們必不敢再犯,一定跟著各位官爺好好過活,管爺們說上哪兒,我們就上哪兒,管爺們說讓幹什麽,我們就幹什麽。”


    他這話一出,演武場這邊的都是一頓,張大壯是個機靈的,立刻第一個帶頭拜了下去:“還請官爺饒恕則個!”


    “……還請官爺饒恕則個!”


    “還請官爺饒恕則個!”


    ……


    有一個帶頭的,第二個就跟上了,然後稀稀拉拉的就都跟了上來,有一些小孩不懂事,也被旁邊人拉了下來。趙進皺起了眉,但像白勇這樣的則更為意動,終於,白勇站了起來。


    “如果求饒就可以,那還要官差做什麽!”沒等白勇開口,那邊趙匡胤也站了起來,他慢慢的來到那個穿褐色棉衣的男子身前,“你就是他們說的賈先生吧,果然是一副好口才,想來是念過書的?”


    “……讓官爺笑話了,是讀過幾年聖人之言。”


    “那我問你,從我們和你們接觸,可有苛刻過你們?”


    “……這個,並沒有。”


    “可曾無故懲罰過你們?”


    “這個,也沒有。”


    “那比起契丹人,我們如何?”


    “官爺一行,真是仁慈無比!”賈先生現在已經知道事情難辦了,可趙匡胤問的卻是他無法辯駁的。


    “那我再問問,我們是在什麽情況下遇到你們的?是不是每一次都是你們遭受契丹人□□、欺負、被搶、被殺的時候?”


    “……是。”


    “那麽是不是我們救了你們,殺了那些契丹人?”


    “是。”


    趙匡胤轉過身,不再單單看著賈先生,而是麵對所有的難民:“我知道,你們中間有些人覺得我們蠻橫霸道不講理,我們雖然殺了那些契丹人,卻把你們從自己的家裏拉出來,甚至燒了你們過去的房屋、村莊。可是你們有沒有想過我們為什麽這麽做?因為我們殺了那些契丹人,他們不會不追查的!如果我們不把你們帶走,你們麵臨的就是更加可怕殘酷的環境!我敢說,我能說,如果你們還在自己家裏,現在活下來的不到十分之一,甚至早就全部死光了!至於把你們的東西燒了也很簡單,第一,我們帶不走全部的東西;第二,就是盡可能的毀滅證據,減少契丹人發現的可能!”


    眾人有些不安,其實這些事他們不是沒有想過,可都是私底下偷偷的對自己親近的人說。因為大環境就是這些人不好——也實在有一些人真的覺得這些人不好。雖然這些人說是救了他們,可讓他們背井離鄉,艱苦跋涉,這些也都是吃了勞苦的。若是在滎陽,他們也就認了,可這越走越往北,這還能是安了什麽好心?


    “敢問賈先生,如果一個人,在快被殺死的時候被另外一個人救了,那麽,這個救他的人是不是就是他的恩人?”


    “……是。”


    “那麽,按照賈先生所學的聖人之言,一個人應該怎樣對待恩人?”


    賈先生已經被說的麵紅耳赤,他向來好把仁義道德放在嘴上,因此不管是過去在鄉裏還是在難民中都有不小的威望,但現在被趙匡胤這麽反問,就算他有心辯駁,一時也找不出合適的話,隻有諾諾。


    “我早先聽說過一句話,說是以德報怨,當時我一直覺得是哪怕是對自己不好的人,也應該對他好。後來我才知道,這句話後麵還有一句,那就是以德報怨,何以報德!賈先生,我們上下對各位並沒有虧欠。一路之上,各位的吃食、衣物都盡量供給,有人生病了,也盡量醫治,有不治身亡的,也會妥善安葬。說一句可能不該說的話,這種待遇,除了在我們這裏,各位可能很難享受到了。可是各位回饋給我們的是什麽呢?是一次又一次的逃跑,這一次更是有預謀有計劃的暴動!我們中甚至有人被你們殺了!如果說我們早先對各位有德的話,那你們就是以怨報德!”


    “誰讓你們讓我們去那什麽密州的!我們在滎陽不好嗎?”那大柱喊道,“我們在滎陽幫你們修路修房子,從不偷懶!”


    “大柱,別說了。”賈先生低聲道。


    “為什麽不說?”那大柱是完全豁出去了,他反正都是要死的了,也沒什麽顧慮,“我們傷人,不過就是不想去密州!早先去滎陽的時候,我們可沒有跑!”


    “這位大柱是吧?我第一次聽說受了人家救命之恩,跟著吃喝了一通,然後反傷了人還有理的!是,我們是要帶你們去密州,可是,你們憑什麽不跟我們去?如果沒有我們,你們早就被契丹人殺了,現在就是我們要你們去死,你們也沒有理由推脫!”


    這話要放在現代,絕對是軒然大波,要挨無數塊板磚。但此時雖然民不聊生,各種困苦,可在恩惠上,還是講究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的。就算有人不想報,這話也是絕不能說出來的,所以趙匡胤這話就是下麵的那些難民也無話可說。趙匡胤等了片刻,昂首道:“既如此,你們又有什麽理由不被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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