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朝上自請赴邊,聖上卻道此事明日再議,今日入宮上朝,沈湛原欲再次自請,但人站在金鑾殿外,尚未入內,即有內監來傳,今日罷朝。


    沈湛正暗思聖上是否在有意拖延此請,是否已對他疑心深重,又聽內監宣道:“陛下傳武安侯至禦殿覲見!”


    沈湛心中思慮更重,一路暗思,隨內監行至建章宮,整衣入內,聽有清亮的“砰砰”聲響,循聲看去,見聖上正站在通內的垂簾處,一手抱著嬰兒,一手輕搖著撥浪鼓,逗哄著大梁朝尚在繈褓中的太子殿下,暫壓下心底思慮,微垂眼簾,朝那簾後的九五至尊如儀叩拜,“微臣沈湛,叩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侍女打起垂簾,皇帝將晗兒放回嬰兒搖床中,踱步走出道:“平身吧。”


    他邊引沈湛往膳桌旁走,邊含笑對他道:“朕知你在府裏大抵用過早膳了,再陪朕多少用些可好?”


    沈湛遵命落座,見膳桌上突兀地擱著一隻小小的素色琉璃瓶,顏色式樣,眼熟得令人驚顫。


    微懸著的心,陡然間如斷崖飛瀑,直往下沉,但沈湛麵色仍是未有稍動,隻是靜看著膳桌對麵的皇帝,聽他含笑吩咐道:“進膳吧。”


    侍在膳桌旁的趙東林微一擊掌,待命在外的內監們垂首躬身,捧著早膳,魚貫而入,片刻功夫,就將膳桌擺的琳琅滿目,垂盤退下,又有禦前侍女近前挽袖提手,一一揭開碗蓋。


    沈湛正見一式蟠龍紋碗碟中所盛著的,並不是粥羹點心,而是各式湯麵澆頭,即有侍女將一碗熱騰騰的龍須麵,端放在他麵前,皇帝親自站起,舀盛了一勺鮮蝦澆頭,邊替他澆在麵上,邊對他道:“這麵,是朕命禦膳房,特為你煮的,朕也記得,你吃麵時,最愛這味澆頭,嚐嚐可還合口?”


    微抬的眸光,飛掠過那琉璃毒瓶,沈湛執起手邊玉箸,在皇帝關切的目光下,慢將鮮蝦澆頭攪入麵中,夾起一筷子麵,送入口中嚼咽吞下,平靜回道:“味道很好。”


    皇帝笑著坐下,“那就好。”


    他道:“邊漠路遠,你這一去燕州,生辰定在軍中過了,朕傳你來,就是想提前請你用碗壽麵,提前賀你生辰。”


    沈湛夾麵的動作一頓,聽皇帝繼續道:“原本你自青州回來後,朕說過不再把你外放的,但你想外出曆練,那便去吧,從古至今,豈有不赴沙場的名將,湛盧也該用血開鋒,朕的昭武將軍,想去就去吧,一展雄風,一戰成名,叫外敵知道入侵我大梁將有何下場,隻是沙場之上,刀劍無眼,千萬要小心。”


    細長麵條滑膩,沈湛微僵著手臂,夾了數遍,都沒能夾住,靜望著它滑落碗中,濺起零星一點湯花,落在他手背上。


    ……聖上這一鬆口,即是真正放軍權給他,已搜查出這瓶劇毒的聖上,定已對他起了疑心,卻還願如此嗎……陸家父子是母親的人,聖上當真半點不知曉嗎……他與陸崢同時帶兵出京,是多大的風險,聖上半點不在乎嗎……這一鬆口放權,到底是真……是假……是信任……還是試探……


    沈湛邊拿手邊巾帕擦拭手背,邊在心中暗思,如此想了片刻,疑思未曾理清,心底已是一片蒼涼,冷到徹骨。


    ……所謂君臣同心,言如昨日,到如今,卻已是這般疏離防備、猜疑試探……令人發笑……


    他慢將帕子放回原位道:“陛下這樣關心微臣,像是長輩,在殷殷叮囑。”


    “就是半個長輩”,皇帝道,“你喚朕‘六哥’,這世上也隻有你沈明郎,喚朕一聲‘六哥’,朕既是你的兄長,自是要關心你,希望你一戰成名,平安歸來。”


    沈湛靜道:“微臣一直承蒙陛下關心,十六七歲即為探花刺史,官運亨通,從未經過官場風浪,未遭人排擠構陷,未遭人彈劾半句,走到哪裏,人人都躬身笑臉相迎,縱是在以‘仁孝’治國的大梁朝,做下不孝之事,也因陛下之故,未有人遞折指責半分,一直活在陛下的包容庇佑之下。”


    皇帝道:“一直包容著朕的,是你,朕小時候性子孤執,不是好脾氣,是你沈明郎一直縱著朕幫著朕,讓朕相信,這世上真有兄弟情義。”


    沈湛抬眸靜望著皇帝,“但陛下,讓微臣有些懷疑了。”


    皇帝沉默片刻道:“……朕做下錯事,總想彌補,可有些事,縱是耗盡一生,也彌補不了。”


    “不敢”,沈湛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他的嗓音平涼如水,“自聖上登臨大寶,微臣便知何為君臣有別,從那以後,不敢再喚陛下‘六哥’。”


    “可你在心中,還是喚朕‘六哥’”,皇帝望著沈湛道,“是朕負你,負了咱們君臣同心的誓言……”


    “……君臣同心……”沈湛輕笑著道,“陛下是君,高高在上,明察秋毫,微臣的心思,陛下總能看得一清二楚,看得一清二楚後,還總是縱著臣,可微臣看陛下,卻是霧裏看花,聖意難測。”


    皇帝不語,聽沈湛繼續道:“陛下是九五至尊,大權在握,遇事果決,雷厲風行,而微臣卻是無能之輩,優柔寡斷,事事無成。”


    皇帝喉頭酸澀,“……你是為朕棄武從文,放棄了許多,荒了這些年,也是因比朕重情重義,才會事事牽絆……”


    “陛下高看微臣了”,沈湛打斷皇帝的話,淡笑著道,“微臣出身公侯之家,生來不知人間疾苦,幼時承蒙父母家族庇佑,後有幸結識陛下,又一直承蒙陛下護佑,未曆風霜磨練,養成了這般遇事不決、事事求全的性子,自小就擁有太多的微臣,對許多世人追求之事,無欲無求,平生唯有三願,可這三願到如今,一件已是遙不可及、此生無望,一件已是千瘡百孔、傷痕累累,這最後一件,到眼下,也已是岌岌可危……”


    說至此處,沈湛忍不住自嘲出聲,“回想微臣過去二十一年,真真幾是一事無成”,他站起身來,朝無言深望著他的皇帝,拱手告退,嗓音沙沉,“赴邊之事,多謝陛下成全,這一去,微臣定盡心盡力,看看臣此一生,還能不能真正做成一件事。”


    沈湛轉身欲走,卻忽聽簾內傳來嬰兒哭聲,他循聲望去,見簾後清影正抱著孩子哄慰,也不知已在那裏,靜站靜聽了多久。


    ……日思夜想之人,就隻有一簾之隔,上次相見,是在夏夜蓮池,如今,已是初冬,欲走的腳步,像被粘在原地,邁不開去,凝望的眸光,也難以移開分毫,他這一去,生死難料,世事難料,還能不能回來再見,再見時又是何等情形,殊難預測,也許這一走,就是永別……


    內心隱忍的激勇,終如火山迸發,迫得他邁開腳步,她也正好抱著哭啼的孩子,打簾走了出來,他在她身前站定,靜默地望著她,她亦靜默,隻懷中的孩子,依然哭啼不休。


    短暫的沉寂後,她低頭輕道:“不知是怎麽了,總也哄不好……”


    沈湛微愣片刻,才意識到她是在對誰說話、又是為何走出,靜默坐著的皇帝,似也才反應過來,起身近前道:“讓朕抱抱看……”


    他將孩子抱入懷中勸哄,一聲聲地喚著“晗兒”,晗兒卻哭得更凶了,皇帝無法,隻得將孩子放回溫蘅懷中,摸了摸他的小手小臉,感覺有些暖熱,但也不知是哭熱了,還是真病了,輕對溫蘅道:“朕傳太醫來看看吧。”


    沈湛聽溫蘅輕輕“嗯”了一聲,聽皇帝急命人傳太醫,更是意識到自己的可笑多餘,像是連存在在這世上,都已多餘,他心知該走,雙足卻仍是邁不動,心底悲涼地升起一念,何必為人,何必生而為人,若為她所鍾愛的金玉飾物,若為她窗前的芭蕉海棠,這一世,倒可長長久久地伴著她……


    沉默無言地看她最後一眼,沈湛垂下眸光,拱手欲退,卻碰到了一隻哭得亂揮的小手,小手捉住他一指,緊攥不鬆,小小的人兒,也在她懷中朝他看了過來,抽抽噎噎地漸止哭聲,一雙清如水葡萄的墨亮眸子,盛著他的倒影,一瞬不瞬地盯望著他,映著他的全部。


    暖烘烘的小手,將他微涼的手指捂熱,一直到夜裏,都似餘溫猶在,沈湛輕|撫著指腹,靜聽著書房中的母親,冷聲肅道:“容華不中用,這麽久都沒動手,不能再等下去了,元弘要以定國公府謀逆案為契點,向母親開刀,他算盤打得是響,可母後早留有後手,這次你和陸崢帶兵赴邊,母親人在京城,會繼續謀劃,如能及時‘名正言順’,自是最好,如果不能,成敗就在你身上了。”


    華陽大長公主語調冷肅,心底卻因謀忍多年終可動手,而熱血激昂,她難掩眸中快意,卻見兒子似是聽得走神,緊握住他的手道:“明郎,母親與你姐姐的性命,武安侯府的世代榮光,全托在你的手裏了,你萬不要讓母親失望!!”


    沈湛望著母親寄予厚望的熱切神情,望著她鬢下藏掖的幾絲白發,蜷起手指,輕輕地“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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