虧心的皇帝,默默閉口不語半晌,為讓母後消消氣、寬心些,斟酌著言辭,有些違心地向母後保證道:“……父皇為人清正嚴明,兒臣是該好好向父皇學,日後當以父皇為鏡,一言一行,皆對準父皇,嚴苛要求自己,再不敢做下這等禍事。”


    語罷,看母後仍是麵色嚴冷,皇帝撩袍在母後麵前跪下,懇聲道:“母後,兒臣真的知道錯了,這一生,隻會錯這一次,再不敢了,對夫人,對明郎,兒臣這一世,定會盡最大的努力去彌補的,母後,您相信兒臣,消消氣,兒臣會做給您看的……”


    這些認錯的話,太後這些天,已不知聽了多少遍,越聽越是灰心,錯認得再多,跪得再勤快,錯事也一早做下,不能回頭,所造成的傷害,也難以彌補……


    ……如何彌補呢?縱是皇兒再怎麽拿一世盡力去補償,他對明郎的背叛、對阿蘅的欺辱,都是既定的事實,這些都是剜刻在他們心裏的尖刀,鮮血淋漓地令他們苦痛難當,就算隨著時間的流逝,傷痕不再淌血,漸漸地結了痂,那也是要在心裏留疤一生一世的,這樣的裂痕,如何彌補得起來,皇兒餘生做得再多,阿蘅與明郎這對昔日如膠似漆的恩愛眷侶,今生也已是身份有別,如隔有天塹,再也回不到從前、去實現白首到老的誓言了……


    ……但,就算皇兒沒有做下這等錯事,以阿蘅的真正身份,一旦身為定國公府遺孤的可怕身世暴露,她也絕不可能,再與明郎做恩愛夫妻、白首到老,皇兒做下的這件錯事,暗結珠胎惹出的龍裔,倒是在這樣的險惡時刻,恰恰救了阿蘅的性命……


    心氣難平的太後,望著跪在身前的皇兒,心情複雜,沉默半晌道:“你起來吧。”


    皇帝看母後似略略氣消了些,“哎”了一聲站起後,沒再坐到母後身旁,而是繞走到母後身後,十分討好道:“兒臣為您捏捏肩。”


    太後將皇帝搭在她肩上的手捉扔開,嗓音微冷道:“你有這時間,不如去給阿蘅捏捏,她現下懷著身孕,身子沉重,身上定有多處酸痛,該好好揉捏揉捏。”


    ……他倒是想為她揉捏揉捏,可她怎會允他這般親近呢……他這皇帝,在她麵前,時而不如貓,時而不如小孩,時而不如尋常侍女,是現下與她身份最近,卻又最難與她親近之人……


    皇帝在心底暗歎了口氣,依舊討好地將手搭上母後的肩,動作輕柔地按捏道:“兒臣先為您捏捏。”


    太後沒再拒絕,她亦在心底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以手扶額,滿心煩憂地尋思著嘉儀的生辰宴,究竟該怎麽個辦法……


    在後的皇帝,邊悄覷著母後輕愁縈攏的神色,邊在心底琢磨著那道雙龍銜珠嵌寶手鐲,這些時日,他將父皇母後的過往,在心裏來來回回地倒澄了多遍,許多事,都是身為人子的他親眼所見,但縱是親眼見了許多許多日常之事,他從前也真沒覺出,母後在父皇心中,有何特殊分量。


    若不是那道“熙”“卿”手鐲的存在,若不是父皇臨終前的肺腑之言,他是決計想不到自己原是“子憑母貴”的,他這親子都尚且如此,遑論前朝後宮乃至天下人,全都認為出身低微的母後,從未得父皇寵愛,全賴有個好兒子,才能在先帝駕崩之後,登上一朝太後之位……


    皇帝越想越是心情複雜,忍不住開口試問道:“母後經常夢到父皇嗎?”


    太後道:“少。”


    皇帝又問:“母後都夢到些什麽呢?”


    太後歎了一聲,“大都是夢見你父皇訓斥責罵你,抑或要動手打你,回回夢見了,夢裏都以為是真的,急著求攔,常常就這般急醒。”


    父皇都走了好些年了,母後卻還會做這樣的夢,可見從前求攔之事之多,以至母後過了好些年安逸日子,卻依舊難忘,仍會常常夢見,皇帝十分慚愧道:“兒臣不孝,令母後睡夢之中亦不得安寧,真是羞慚至極。”


    太後歎息:“你那時,為何總是要跟你父皇死強呢?”


    皇帝那時也不知自己為何,有時明知父皇不愛聽那樣的話,卻還是要梗著脖子堅持己見,哪怕知道這般會招罵招打,卻還是不肯低頭,常惹得父皇冷笑著要抄戒尺揍他。


    每每這時,母後就會出來求攔,他那時怎知母後在父皇心中分量,看到母後求攔,心就軟了,覺得自己不能如此不孝、令母後為她擔心,於是就努力違心地改改在父皇麵前的性情,做個乖順些的兒子,不管父皇說什麽,都“是是是,父皇英明”,可他這般順從,父皇卻似更生氣了,說他表裏不一、陽奉陰違,又要吹胡子瞪眼地抄戒尺揍他,母後又要衝出來求攔,這般成日鬧鬧哄哄的,直到父皇病重,方才消停。


    ……父皇對他,到底是唯有失望嚴冷,還是,表麵的嚴父麵具下,稍稍蘊有慈情呢……若是母親不止生了他一個兒子,若是父皇還有別的選擇,合他心意的選擇,是不是這皇位,也落不到他的頭上……


    ……世人皆以為東宮太子之位,是他元弘擊敗一應對手,殺出一條血路爭到手的,他從前也是如此想的,可現在再想想,是否父皇一早就屬意將太子之位給他,所做種種,都隻是在為他鋪路……


    ……譬如多年盛寵秦貴妃母子,令世人以為秦貴妃所出的五皇子、七皇子,才最有可能是未來的東宮儲君,使得秦貴妃不可一世、氣焰囂張,已有大批朝臣攀附示好的她,容不得別人在她麵前高高在上,遂不將目下無塵的華陽大長公主放在眼裏,開罪了心高氣傲、瑕疵必報的華陽大長公主,令原想同樣選擁秦貴妃之子的華陽大長公主,惱羞成怒地改了心意,轉與老武安侯,選擇助他入主東宮,他們在其他皇子之中,選擇助他,或因明郎之故,或因他這寒微皇子,背後無其他家族倚仗,容易掌控,也或因父皇,曾在後暗中推動……


    ……他從前曾羨嫉父皇對秦貴妃母子的盛寵,可秦貴妃與其子所承盛寵,也使得她們母子,“集火”於一身,其他有意角逐太子之位的世家皇子,自是將長樂宮,當成了眼中釘肉中刺,而父皇對秦貴妃兩子的寵愛,沒有絲毫偏倚,令五皇子、七皇子雖為一母同胞,但也不能兄弟齊心,畢竟,太子之位隻有一個。


    ……在內,兄弟掣肘相爭內耗,在外,無數外敵氣勢洶洶,一通兵不血刃的明爭暗鬥之下,原本勢力強大的長樂宮,與一眾野心勃勃的世家皇子,兩敗俱傷,他元弘自是聯手老武安侯夫婦,為這場“兩敗俱傷”出了不少力,最後漁翁得利地登上了太子之位……


    ……隻,究竟是他漁翁得利,還是父皇算計著讓他漁翁得利,為他鋪好前路,為他找好幫手,為他布置好了奪嫡的舞台,亦為他規劃了登基後的攬權之路……


    ……猜想老武安侯的突然病逝,是父皇臨死前留下的後手,並非沒有可能……老武安侯,自是比華陽大長公主,更為老謀深算,從父皇的角度來考慮,殺了老謀深算、善於籠絡人心、威脅大的那個,以防江山不穩,留下威脅稍小、驕狂樹敵、且心機謀略遠不如前者的那個,給兒子籠絡聯盟世家、斬殺集權立威所用,並非不符合父皇的作風……


    ……兒子、妃子、臣子、妹妹,父皇將他所“信寵”的人,一一算計過來,像是誰人的榮辱性命都不在乎,真正所在乎的,是世人以為他最不在乎的那個人……


    心事暗浮的皇帝,按摩的手漸漸放緩,聲音輕徐道:“其實兒臣跟父皇強吵得再厲害,隻要母後出來一攔,父皇的手揚得再高,也落不到兒臣身上,父皇他……他其實……”


    不待皇兒猶豫的話語說盡,太後即已深歎,“他其實就該紮紮實實打你幾頓,省得你如今做下這等畜牲行徑,也怪哀家,從前太慣著你和嘉儀了,慣得你們一個個不知廉恥,嘉儀還能懸崖勒馬,你是開弓沒有回頭箭了,你父皇若在九泉之下,知道你做下這等不仁不義、遺臭萬年的醜事,定要怨責哀家當年求攔著護你,恨沒能狠狠揍你幾頓!”


    ……父皇若真在九泉之下,還氣得想動手打他,怕是因為華陽大長公主竟還活著的緣故……皇帝默了默,將心底的疑問輕聲問出,“在母後心中,父皇他……是個怎樣的人?”


    太後無聲許久,終隻說了三個字,“是君主。”


    皇帝輕道:“也是您的夫君。”


    太後聽了“夫君”這兩個字,倒淡淡笑了,如煙的笑意中宛有低低的歎息,“……隻有皇後的夫君,才是天子,於底下妃嬪,天子就是君主……哀家這一世,隻嫁過一次,也隻一位夫君,葬在青州的廣陵城,已沉睡了二十一年了……生不同寢死同穴,其實,哀家曾想著,百年之後,悄悄地葬回去……”


    皇帝聽得一驚,“……母後!”


    太後安撫地拍了拍皇兒的手,淡笑道:“隻是想想罷了,知道不合禮儀,也叫你為難,罷了罷了。”


    皇帝心裏一鬆的同時,更為複雜的心緒,如潮湧了上來。


    ……若說父皇漆黑如墨,母後便似雪水澄澈,一世算計人心的父皇,竟就栽在心如琉璃的母後身上了,明明一句話的事情,同榻而眠多少年,竟始終沒能挑破,偏要在臨死前意識不清時,才吐露心聲……


    ……可到那時,說與不說,又有什麽意義呢,這一世,終是無緣了……父皇他擁有母後那麽多年,為何從來不說呢……


    皇帝暗思兼按摩許久,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眼看著快到用午膳的時辰了,想著有許久未陪母後用膳了,遂道:“兒臣今兒個中午,陪母後一塊兒用膳吧。”


    一提到用膳,太後就想到不久後的嘉儀生辰宴,心中就煩亂得很,看這禍禍兒子也煩亂得很,十分直接地拒絕道:“哀家看著你吃不下,你回承明殿陪阿蘅吧。”


    被嫌棄的皇帝隻能告退出殿,他人朝外走了幾步,想著或許溫蘅見他不在,午膳還用得多些,心中一歎,走路的步子也跟著放緩幾分,身為堂堂天下之主,一時倒有些不知該往哪兒走好了,從前他無事時,想找人一起喝酒用膳,直接傳明郎入宮就是了,如今也不行了……


    夏天明晃晃的日頭下,皇帝前行的腳步,因滯重心事正越走越慢,忽聽前頭傳來輕輕的笑聲,抬眼見是嘉儀邊逗著廊下的鶯雀,邊提裙跑走了過來,蹦蹦跳跳的,還像個孩子似的,不由看得麵露笑意,和聲喚問道:“嘉儀,是來陪母後用膳的嗎?”


    容華公主心裏,可還記著皇兄不肯解除婚約的“仇”呢,見是皇兄喚她,麵上笑意立時一斂,板著臉僵著身子上前,朝皇兄行了個僵得不能再僵的福禮,便把頭一扭,昂著脖子擦肩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嘉儀生辰宴,尬尬綠綠的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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