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有人見這青袍文士,似是精神有異,便急急牽著孩子離開,並不理他,也有人閑來無事,被他拉住衣袖相問,便反問一句,“你女兒生的是何模樣?你不說清楚,我怎麽知道有沒有見過?”


    那青袍文士便十分篤定道:“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也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姑娘,你要是見過她,就絕對忘不了的!”說著伸手比劃,“她大概是有這麽高,有這麽瘦,肚子圓圓的,因為裏頭藏了一個小寶寶~”


    街上來往的一些並不急著趕路做事的民眾,見這都已是外祖輩的青袍文士,看起來儒雅翩翩,腦子卻似有些不好使,邊說話邊比劃的動作聲氣,活像個幾歲的小孩子似的,漸都圍聚看了過來。


    有人以為這精神有異的青袍文士,是同女兒出來逛街時走散了,看他自己找女兒這事,精神不大夠用,還得是他女兒來尋他比較穩妥,便開口問道:“老先生,你與你女兒,是在哪兒走散的?”


    “是在一場宴上”,青袍文士回憶著道,“有一天,她帶我去吃宴,遇到了一個很討厭的人,那個討厭的人在宴上說了許多話,然後好好的宴,就一下子變得亂哄哄的,沒法吃了,我覺得那個地方不好,要帶著她一起回家,可她卻被人扶走了,不知道要把她帶到哪裏去。


    我著急壞了,急急忙忙地在後麵追,邊追邊喚她的名字,她回頭看我,不往前走了,可是,也不朝我走來,我加快步子朝她走去,眼看著就快走到她麵前時,腳下一個趔趄,差點摔地上了,我兒子扶我站直,我再抬頭看去,我的女兒,就這麽不見了,不知道到哪裏去了,從那天起,一直到現在,就再也沒有見過了……”


    ……這麽說,不是剛剛與女兒逛街走散,而是已不知分離了多少時日了,這青袍文士,或許是因此傷心過度、精神失常,所以才離了家,滿大街地找女兒……


    有好心人邊在心裏如此猜測著,邊看這青袍文士越說越傷心,忍不住心生憐憫道:“老先生,你住哪兒啊?我送你回家去吧,說不定你女兒在家裏等著你呢。”


    青袍文士卻直搖頭,“不不,我不回去,她不在家裏,我要找到她,帶她一起回家,她一個人在外麵,餓了也不知道有沒有食物吃,冷了也不知道有沒有衣服添,她的丈夫,好像也不要她了,她在外麵沒有家了,我要帶她回家,我要帶她回家……”


    圍觀的眾人,正聽他絮絮地說著,忽又聽不遠處傳來了焦急的尋呼聲。


    “老爺,您在哪兒啊?!!”


    “老爺,快跟奴婢們回府吧!!”


    眾人好奇地抬頭看去,見是一管家打扮的中年人,領著幾個仆從,滿麵焦急地呼喚著找人,邊找邊朝這裏走了過來,朝他們拱手問道:“請問諸位,有沒有見到一位穿著青袍的中年文士?”


    這不就在這兒嘛!!!


    眾人正要指給那管家看,卻見方才還在這兒絮絮叨叨的老先生,不知何時跑沒影兒了,左看右看,都沒他的身影,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


    傷筋動骨一百天,陸崢的肩臂之傷,還未完全大好,每日裏隻能不使力地緩緩練劍個把時辰,便得遵醫囑歇下,本來如此傷勢未愈,可循禦命在府中好生休養,但女兒不在家中,家裏一下子冷清了不知道多少倍,沒有銀鈴般的笑聲,終日回蕩在府宅上空,也沒有小小的身影突然竄出來,牽他的手,撲他的懷,陸崢一人在家,如置身冰窖,著實冷清無趣,遂雖傷未全好,但這兩日,仍是策馬往軍中去,指點手下將領,操習練兵,觀演布陣。


    今日一直在軍中待到將近日暮時分,陸崢方才騎馬踏著夕陽回到京城,他手勒韁繩,控騎緩緩穿過人流車馬時,望見一名父親,將他的女兒架在肩頭走著,那女孩一手拿著風車,一手拿著冰糖葫蘆,歡歡喜喜地吃著玩著,滿麵笑容,天真爛漫。


    陸崢見到這場景,自是立就想起自己的女兒稚芙來,也不知這一兩日,稚芙在宮中過得如何,妹妹做事應有分寸,應不會傷到稚芙,還有她吧……


    陸崢神思漫漫地想了一陣,打馬轉向了繁街方向,上次帶稚芙來繁街玩時,稚芙特別喜歡街攤小販賣的娃娃、麵具等小玩意兒,既左右無事,且去繁街挑買些帶回家中,等稚芙從宮中回來,見到這些可愛有趣的小玩意兒,定會歡喜。


    繁街商貿繁華,夜市猶甚,雖然尚是黃昏天色,但街上已是熙熙攘攘、車水馬龍,來到繁街的陸崢,隻能下馬牽繩,慢慢走逛著,他按著稚芙喜好,挑買了幾件小玩意兒,走經過一家魚羹攤時,見一搭著手巾的攤主,正急且無奈地對一青袍文士道:“老先生,你要等人,就去別處等著,不能幹坐在我這兒等啊!這天就快黑了,我這兒就要開張了,你硬坐在這兒占我一張桌子,那不是耽誤我的生意嗎?!!”


    “……那我……那我就把這張桌子買下來!”


    陸崢望著那氣鼓鼓地低頭掏袖找錢的男子背影,覺著看著似有幾分眼熟,聲音也像是在哪裏聽過,他牽馬走近前去一看,見這占著桌子要等人的青袍男子,竟正是溫先生。


    攤主已忍這老先生許久了,看他掏來掏去掏不出錢來,正要趕人時,見一英氣高俊的年輕男子走近前來,將一銀錁子擱在桌上,邊攬袍在這老先生對麵坐下,邊吩咐道:“將我這馬,係在你攤子旁的楊樹幹上,再煮兩碗魚羹端上。”


    這銀錁子,夠攤主掙好些時日了,自是笑容滿麵,千恩萬謝地聽吩咐係馬煮羹去了,左掏右掏、掏不著錢來的溫父,罷了手,盯著對麵的年輕男子瞧了一會兒,認出他來,“是你啊,你會治螞蟻……”


    陸崢含笑點頭,問道:“先生是在這裏等誰?”


    “等我的阿蘅”,溫父道,“她讓我在這裏等她,說去那邊給我買個胡餅,好讓我就著魚羹一起吃。”


    陸崢聞言愣了一下,反應過來,想溫先生大概是記憶混亂了,楚國夫人之前大抵帶他來過這魚羹攤,讓他坐在這張桌子前等她,記憶混亂的溫先生,現下還以為是那時候,遂就硬是要坐在這裏,等他的女兒過來。


    ……可他的女兒,不在繁街,而在宮裏,也……並不是他的女兒……


    眼望著坐在對麵的溫先生,不斷伸直脖子翹首四看,在人群中尋盼女兒的身影,同為人父的陸崢,心有戚戚,他想溫先生抱病在身、神智不清,溫羨不可能放任老父一人出門,定派有貼身仆從照顧溫先生,溫先生現下一人在此,或是與仆從走散了,溫家那邊,定是急得很。


    想著請溫先生用碗魚羹、填填肚子後,就將溫先生送回家去,陸崢將攤主端上的羹碗,捧至溫先生麵前,但溫先生卻不用羹,反對他信手擱在桌上的、那堆買給稚芙的小玩意兒,生了興趣。


    “兔兒燈”,溫父完全忘記了自己掏不出銀錢的事實,指著那堆玩意兒中,一盞玲瓏小巧的粉白小燈,問陸崢道,“這是在哪裏買的?我也要給阿蘅買一個。”


    陸崢將那兔兒燈,拿至溫父手邊,“晚輩送給先生就是了。”


    溫父道謝接過,愛不釋手地看著道:“我以前也給阿蘅買過一個,她可喜歡了,提著它到處跑來跑去,還讓宜萱幫她在燈紙上畫枝蘅草,可宜萱還沒把畫畫的顏料調好呢,阿蘅就已失手將燈跌燒了……”


    說著說著,溫父麵上漸漸現出迷茫,“宜萱……宜萱怎麽回娘家那麽久,還沒回來……”


    迷茫之色如同大霧,在雙眸中彌漫得越發濃重,溫父一邊翹首望著,一邊喃喃自語,“阿蘅怎麽也還沒回來……阿蘅……阿蘅她在宴上……不對,她在這裏……在宴上……阿蘅她,去哪裏了……”


    陸崢看溫先生神思越來越混亂了,開口勸道:“她在家裏,您先用碗魚羹墊墊肚子吧,等吃完了,晚輩送您回去。”


    “我不回去,我一回去,就有好多人攔著我,不讓我找阿蘅,我偷偷甩了他們跑出來,可不容易”,溫父篤定而又擔憂道,“阿蘅她不在家裏,我把家裏的每一個房間都找遍了,她不在……”


    “……她在,她現在回去了”,陸崢哄勸著將筷勺塞入溫父手中,“您快些用完這碗羹,就可快些回家,把兔兒燈給她了。”


    溫父頗為信任眼前這個“會治螞蟻”的年輕人,聽他這樣說,混亂的腦子想了想,好像阿蘅真的已經回家了,他從上午偷偷甩了仆侍跑出來,已經快一天沒吃東西,這下子心裏安定下來,才猛地發現,自己真是饑腸轆轆得很,麵對香噴噴的魚羹,很快大快朵頤起來。


    等到溫父將一碗羹吃完,陸崢便扶他騎上自己那匹馬,手勒著韁繩在前牽著,慢慢走穿過摩肩接踵的夜遊人群,送他回家。


    溫家相關資料,他之前曾經查過,知道刑部郎中溫羨,住在青蓮巷那裏,若是他本人揮鞭騎馬,自能較快抵達青蓮巷溫宅,但現下馬上坐著的是溫先生,再加上出門夜遊的人越來越多,路上越來越擠,想快也快不起來,等終於將馬牽至青蓮巷附近時,天已完全黑透了,坐在馬上的溫先生,也困得直點頭,隻抱著懷中兔兒燈的雙臂,箍得緊緊的,再怎麽困得厲害,也沒鬆開分毫。


    老爺丟了,林管家自是急得要命,在命眾仆去所有老爺可能去的地方,找了一遍又一遍,還是沒能找到老爺人後,急得無法的他,自是趕緊讓人去刑部官署,通知自家公子。


    可偏巧,公子今天在外做事,不在官署之內,找不著老爺也找不到公子的林管家,幾快急瘋了,擔心老爺在外出事的他,恨不得將所有人都派出去尋找,但又怕老爺突然走回來了,家中無人,於是留了兩名家仆守宅後,才又領著人出去尋,這般一直找到天都黑透了,還是沒找著老爺的蹤影,林管家等隻能寄希望於老爺已經自己回家,可等拖著疲憊的雙腿回來一看,宅裏還隻那兩名仆從,沒人回來過。


    一把年紀的林管家,憂急得眼睛都紅了時,府門外傳來了熟悉的車馬聲,是公子回來了。


    找了一天、腿都快走廢了的林管家,趕緊顫著上前,告訴公子老爺走失一事。


    溫羨今日在外,表麵是在辦一件尋常公事,實則是在追查與定國公府一案有關的一條線索,先前阿蘅差點被先帝禦令和大梁律法當場逼死,他深責自己無能,愧疚極深,那短短幾日裏,每時每刻都如身在油鍋熬煎,痛責錐心。


    這些時日裏,阿蘅的安危,雖暫有龍裔與聖上護著,但他知道這時限最多隻有四五個月,且這四五個月,也並不會風平浪靜,華陽大長公主那邊,必會動作頻頻,蓄意謀害阿蘅性命,他必須得在聖上的暗助下,盡快查清定國公府冤案,他一天沒有查出來,懸在阿蘅頭頂的鍘刀,就又往下落了一分。


    如此重壓之下,溫羨每日心弦緊|繃,專注查案,壓力極大,今日這條線索,他原已暗查好些時日,以為順著這條線索,可牽查出真相一角,對此寄予厚望,誰知在外一天、忙到天黑,線索竟又像之前那些,戛然斷了,滿心厚望瞬間成了失望,沉重的壓力,壓得溫羨的心,幾要喘過不氣來。


    心情沉重的溫羨,剛回到青蓮巷家宅,還沒歇上一時半刻,就又聽管家說,父親走丟了快一天,登覺腦子轟地炸開,耳邊嗡嗡直響,他強行鎮定住心神,吩咐林管家去幾個他交好的同僚家裏借些人手找人,又讓知秋等速寫尋人告示四處貼上,另又想著一心想找阿蘅的父親,會不會躲進了永安公主府裏,準備親自去找。


    溫羨正欲翻身上馬,就聽巷口傳來了緩慢的踏蹄聲,他定睛看去,見那馬上坐著的,竟正是父親。


    溫羨忙與林管家等人迎上,扶父親下馬,溫父原本昏昏欲睡,一下了馬沾地走,人也精神了,提著兔兒燈,直往府內跑,邊跑邊喊,“阿蘅,快出來看,我給你帶了個好東西!”


    溫羨立讓林管家等在後跟著,自己則親自迎引陸崢入府用茶,再三表示感謝。


    陸崢淡笑,“舉手之勞而已,經過繁街時,見到先生孤身一人,猜測先生是走丟了,遂請先生用了碗魚羹,送了回來,先生既未病愈,溫大人該多留心些,多派些人服|侍先生才是。”


    溫羨慚愧道“是”,“身為人子,卻沒能照顧好父親,是我疏忽不孝。”


    他剛說罷,卻聽陸崢又道:“溫大人也不必過於自責,大人深受陛下器重,平日公事繁忙,難以一心二用,有所疏忽,也是在所難免。”


    ……若說“器重”二字,還可因他溫羨出身寒微,官職卻節節攀升,而說得過去,這“公事繁忙”,陸崢是從何得來……他與他,不僅不在一部,還一為文臣,一為武將,近來養傷在府的陸崢,如何得知他公事繁忙與否……


    溫羨望向正在用茶的陸崢,見他神色平和,一如來時,沒有半點異樣,仿佛方才那句話,就隻是隨口一說,並不含半點深意。


    ……但,真就隻是如此嗎?


    ……先前在燈火下為救阿蘅受傷,現下又送走失的父親回府,真都隻是巧合嗎……阿蘅還是永安公主時,陸崢對阿蘅的親近言行,他既看在眼裏,也有所耳聞,陸崢他,對阿蘅,是真有心,還是真蓄意?


    ……作為大梁朝傑出的年輕將領,陸崢與他父親軍功卓著、聲名遠播,陸氏如今在大梁朝,名聲頗為響亮,與二十年前相比,可謂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當年定國公府出事,屬定國公府麾下的陸氏,日漸式微,甚被人叫做喪家之犬,直到陸家在多年後擊退北蠻、立下軍功,才重又屹立在朝堂之上……


    ……當年曾屬定國公府麾下的氏族,大都一蹶不振,唯有陸氏東山再起……陸家……陸崢……


    溫羨垂下眼簾,手捧過杯茶啜喝,暗暗沉思了沒一會兒,又聽廳外傳來了父親的叫聲,忙放下茶杯,朝陸崢微一頷首致歉,急走了出去。


    溫父原是興衝衝地提著兔兒燈要給女兒看,可他把宅子裏裏外外都找遍了,也沒能找到阿蘅,著急得不得了的他,一個不慎,腳下一絆,人扭摔在地,那兔兒燈也跟著摔了出去,裏頭的燭火倒下,燃著了燈架燈紙,粉白的兔兒燈,立被火焰吞噬殆盡。


    溫羨看父親人還沒站起,就要急著去救兔兒燈,嚇得趕緊上前抱住了父親,“父親別碰,火燒著了,救不得了!”


    溫父眼睜睜地看著兔兒燈燒為灰燼,癱坐在地,溫羨看父親頹喪失落得很,好生安慰道:“這沒什麽的,慕安明日再給您買一個就是……”


    他勸了幾句,看父親仍是呆呆地望著灰燼不說話、也不起來,心中擔憂,改口道:“……這就買,慕安這就讓人出去買給您!”


    溫羨說著就要吩咐知秋出門買燈,卻聽父親一聲嚎啕,突然哭了起來,“買燈給誰看呢?!阿蘅又不在家裏!!”


    蒼茫的夜色中,年近中旬的溫父,對著為風吹散的燈灰,像小孩子一般,坐在地上傷心地嚎哭著,一手抓攥著身前衣裳,如緊攥著胸|膛中疼得要裂的思女之心,淚眼朦朧望著溫羨問道:“慕安,阿蘅她為什麽不回家啊?”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荊杞2個;24202755、弱魚、果寶1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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