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雖沒有開口說話,可那春日下瞥眼看來的淡淡眸光,就好似在說,所謂“偶遇攀談、別有用心”,不正是陛下你自己嗎?!


    許是午後春光煦暖得有幾分厲害,皇帝感到雙頰有些發燙,他清咳了一聲,正色道:“……總之陸崢這人,明麵癡情,暗地花心,不可輕信。”


    溫蘅依然沒開口說什麽,收回目光,仍隻是提步往前走,走到藏附近時,皇帝心底戀戀不舍,暗悔自己沒把路程說遠些,但悔也無用,隻能駐足在分岔路口道:“……朕就……不遠送了……”


    溫蘅朝他微微一福,轉身遠去,皇帝看她始終沒有回頭看他一眼,心也隨著她的身影消失在他視線裏,而變得空蕩蕩的,他對著空茫的燦爛春景,失神許久,又轉念想到寧遠將軍陸崢,空蕩蕩的心,立攪湧起醋怒之火。


    陸崢……陸崢……


    他看他近來是清閑過頭了,才生出這些花花腸子,想著什麽另結鴛盟,抱得美人歸,給他女兒當後娘……


    想得美!!


    她是他寶寶的娘親,才不給他女兒當後娘!!


    ……嗯……至少有一半可能……


    皇帝在心裏琢磨了會兒,決定給陸崢加些軍務,讓他一天十二個時辰,都忙滯在軍營裏、吃睡都同軍士在一起,看他還有什麽時間,悠哉悠哉地溜達在京城裏,謀算著和她偶遇攀談、蓄意親近?!


    本來邊關平定,寧遠將軍陸崢,平日在京城附近訓兵就是,並不十分忙碌,但不知為何,聖上近來對軍務猶為關心,陸崢陡然之間忙了起來,連家都沒空回,自也沒有時間陪伴四歲的女兒稚芙。


    陸惠妃知道兄長忙碌,無暇照看女兒,她自己一人在宮中,也甚是無聊,既然之前已得了太後娘娘的恩典,便常將稚芙接入宮中相伴,這般每天早上接來、黃昏送走的接送了幾日,陸惠妃試著去向太後娘娘再求討恩典,看能不能索性讓稚芙在宮裏住上幾天。


    太後聽到陸惠妃的請求後,爽快準允了,陸惠妃喜不自禁,第二日便攜稚芙來慈寧宮,令她親自跪謝太後娘娘恩典。


    太後原也是喜歡小孩子的,她也一直盼著含飴弄孫,盼著皇兒的子嗣早日來到這人世間,可皇兒子嗣緣淡,至今未有一兒半女,而阿蘅的孩子,也還沒有出世,太後平日裏原本看不到小孩子,這下忽然來了一個,生得冰雪可愛,性子慧敏伶俐,小嘴甜得,跟抹了蜜似的,怎會不心生喜歡,當場就讓木蘭拿了賜禮給稚芙,又命陸惠妃別將稚芙拘在她的長寧宮裏,讓稚芙多來慈寧宮走走玩玩。


    陸惠妃自然笑著答應,“承蒙太後不棄,這是稚芙三世修來的福氣呢。”


    於是沒一兩天,皇帝下朝後來慈寧宮給母後請安時,還沒入殿,便通過開著的**同春明窗看見,那個名為稚芙的小女孩,正坐在溫蘅身邊,被她手把手地教導寫字,而母後坐在一旁,一邊喝茶,一邊與惠妃一同笑看著,神情慈愛無比。


    皇帝看得唇角微抽,暗斂了不豫之色,擺手令宮人不必傳報,抬腳入殿,欲神色如常地近前給母後請安,然才向裏走了幾步,忽走踢到一軟綿綿肉墩墩的物事,那物事吃痛跳起,“喵”的一聲,烏漆麻黑地從他眼前掠過,在半空中朝他瞪開了一雙金燦燦的眼,眸光相當不滿不善。


    皇帝登時僵站在那裏,一時連向母後行禮都忘了。


    ……貓……貓……貓……貓……貓……


    太後聽見“喵”的一聲,抬眼看見皇帝僵站在隔扇外不動,疑惑問道:“既來了,怎麽不過來說說話,杵在那裏做什麽呢?”


    陸惠妃立起身迎駕,窗下的兩個人,原本專注無比,聽見太後的話,方知聖駕至,溫蘅起身屈膝微福,稚芙則恭恭謹謹地行了跪拜大禮,小臉端凝認真道:“陸稚芙參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帝定了定神,令稚芙起身,正要往裏走,又見那隻油光水亮的黑毛大肥貓,邁著貓步,從牆角溜達至稚芙腳邊,輕蹭著她的繡鞋。


    稚芙知道貓貓這是要抱了,遂伸出兩隻小手,使出吃奶的力氣,彎身將貓貓抱個滿懷,她圈著肥嘟嘟的一團,見聖上盯著她的貓看,奶聲奶氣道:“陛下,這是稚芙的貓,叫雷雷。”


    她見陛下盯看地好像很感興趣的樣子,遂要抱著貓近前,讓陛下瞧得仔細些,太後想起來皇兒是不喜歡貓的,看皇兒見貓近前,臉皮子都有點發僵了,笑著道:“稚芙,陛下不喜歡貓,把貓放出殿玩吧。”


    陸惠妃跟著接道:“芙兒,快把貓送出去。”


    稚芙乖巧地“是”了一聲,抱著貓向外走去,溫蘅聽見太後這話,則暗暗驚訝,聖上不喜歡貓?那去年夏天,在紫宸宮南薰館,他幾次夜至,給野貓喂食、誇貓兒可愛做什麽?他還抱著貓進屋,讓她摸一摸呢……


    溫蘅想了一瞬,心裏明白過來,皇帝看她無聲地看了過來,默默地別過臉去,攥拳清咳一聲,走至母後麵前請安,稚芙將貓抱到殿外,又走轉回來,繼續黏著溫蘅。


    皇帝在旁聽著瞧著,見這稚芙,起先還是老老實實地習練寫字,學了好一陣後,孩子心性上來,失了耐性,便眼瞅著溫蘅微微顯懷的腹部,伸手輕輕地摸了一摸。


    皇帝看得眼熱,身為九五至尊的他,忽地十分羨慕一個稚齡小女孩,他也想光明正大地摸上一摸,同她未出世的孩兒,親近親近……


    稚芙這般輕輕摸了下,聲音也壓得低低的,好似怕驚了溫蘅腹中的嬰兒,輕聲問道:“公主殿下,他|她多大了呀?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啊?”


    溫蘅柔聲道:“三個多月了。”


    皇帝心道:四個多月了……


    太後在旁笑道:“其實一般女子,四個月才顯懷,阿蘅這胎,卻顯懷地比一般的有孕女子,稍稍早些,想來她腹中的孩子,定然十分康健,說不定是個八斤重的白胖小子。”


    皇帝道:“說不定不止一個孩子呢。”


    太後倒沒想過這茬,聞言雙眸一亮,“你說的有理,也許是雙胞胎呢,就像明郎同她姐姐一樣。”


    因為明郎與阿蘅和離之後,同一名妓廝混,傳得朝野皆知,太後鬧不清好好的明郎,怎麽自棄成這般了,也鬧不清他們小兩口,硬要和離的因由,是否真如當初所說,什麽都看不明白的太後,顧慮著阿蘅的心情,平日裏不再當著她的麵提明郎,這會兒是因皇兒說可能是雙胞胎,一時高興,才說漏了嘴。


    太後話一說完,即醒覺過來,忙去看阿蘅神色,見她眉眼同之前一般柔和,並沒有什麽波動,仍是和聲回答著稚芙的疑問道:“還不知道是男是女,等月份再大些,才能請太醫把脈探看,但也說不好的,也許探脈搏壯健有力像個男孩兒,但其實是個十分活潑的女孩子。”


    稚芙“哦”了一聲,又好奇地問起了其他的問題,皇帝聽她起先問得尋常,但問著問著,就從“我希望是個女孩子”,變成“我爹爹說女孩子貼心”,到“我爹爹人可好了”,開始說起陸崢那家夥來,好話倒了一籮筐,越說越不像話!!


    皇帝剛想打斷,又見這小女孩,說著說著,忽然小嘴一癟,眼圈兒紅了。


    溫蘅忙問:“怎麽了,稚芙?”


    陸惠妃也忙上前抱住她問:“芙兒,怎麽了?是不是身體哪裏不舒服,快同姑姑說……”


    稚芙搖了搖頭,抽抽噎噎道:“……身體沒有不舒服……我就是越說越想爹爹了,我有好久沒看見爹爹了……”


    太後訝問:“寧遠將軍最近很忙嗎?”


    陸惠妃回道:“家兄最近忙得很,日夜都在軍中,有些時日沒回府了,稚芙又無娘親,將軍府裏又無其他女眷,臣妾想著芙兒一人在家裏孤孤單單的,才特向太後娘娘求恩典,接芙兒入宮住幾日……”


    “怎麽忙成這樣?”太後看向皇帝,“最近有什麽要緊軍事嗎?”


    皇帝道:“……居安思危,防患於未然,太平時期,亦不可放鬆練兵。”


    太後道:“練兵是為保家衛國,再怎麽忙得腳不沾地,也得放人家回家看看孩子。”


    皇帝喏喏聽訓,“……母後說的是”,他看稚芙這小女孩,牽動了思念之情,已經開始抽抽嗒嗒地掉“金豆子”了,瞧著可憐極了,默了默道,“朕讓人傳話下去,讓陸崢今日早些回府就是。”


    溫蘅手執帕子,幫稚芙擦著眼淚輕道:“好了不哭了,陛下已說了,你爹爹今天會回家的,等我下午離宮時,順道送你回家好不好?”


    陸惠妃聽了笑著致謝,“有勞公主殿下了”,皇帝聽了則深感上火,她送稚芙回寧遠將軍府,那不是“羊入虎口”嗎?!!


    差點搬起石頭砸自己的皇帝,隨即改口道:“罷了,朕想起來有一樁朝事,要同陸崢說,下午傳他來禦書房一趟,議完事後,讓他順便將女兒接回家去就是了。”


    他頓了頓道:“還有他家那隻貓。”


    陸崢午後聞召至禦書房,聖上同他說了兩件軍中要事後,便不再言語,但也不令他告退,隻一指輕叩著禦案案麵,眉宇微凝地靜看著他,難辨喜怒。


    陸崢不明聖意,耳聽著一下下指節擊案聲,垂首等待許久,終聽聖上沉聲道:“陸崢,你近來心思太浮了些。”


    為人臣子,聖上的話便是金口玉言,陸崢隨即屈膝告罪,“微臣愚鈍,請陛下明示。”


    皇帝還真“明示”不起來,難不成要直說不許他親近溫蘅、追求溫蘅,難道要在溫蘅身邊立塊牌子,上書四個大字,告知天下人,她乃“朕之所有”嗎?……


    ……這世間,隻有一個人,可以光明正大地對陸崢希求另結鴛盟表示不滿,就是明郎……可明郎在踏青那日,卻表現地毫不在乎,對她用情至深的明郎,真的已在重重打擊之下,傷情自棄至此了嗎?……


    從前,一想到他在這世間唯一的兄弟朋友,皇帝心中總是輕快溫暖、充滿信任,而如今,每每想起明郎,皇帝便心緒沉重,他們之間的裂痕有如天塹,愧疚如潮,難再交心,曾經生死相托的信任,也不再是鐵板一塊,明郎平生兩願,一願被他毀了,另一願,明郎曾為他而放棄,他將這一願還給他,他想要軍權,他便拱手送出,但送出的同時,君臣二字冰冷,心中對明郎從未有過的猜忌,也隨之無聲地浮了上來……


    念及明郎,皇帝本就不豫的心,瞬如壓上巨石,越發沉重難言,他也無閑心再敲打陸崢,隻嗓音微冷道:“身為寧遠將軍,平日裏將心思多放在軍務上,不要妄生他念。”


    陸崢恭聲道“是”,見聖上微擺了擺手,如儀告退。


    他人離了禦書房,往東華門方向走去,走了一路,將聖上的所說的“心思太浮”想了一路,也不知聖上所說的“妄生他念”,到底指的是何念頭。


    他在心底有最壞的猜想,可若聖上言下之意,正是他心底的隱秘,怎會就這麽輕飄飄地“敲打”了他幾句,即擺手令他離開?!


    聖上所指的,應不是他心底的隱秘之事,那這“近來心思太浮”,是何意思?他近來有何舉動異於往常,能叫聖上看不過眼、要“敲打”“敲打”他?


    ……親近永安公主?……


    陸崢心中浮起此念,人已走至東華門外,看見妹妹宮中的侍女已將稚芙送等在那裏,暫壓下心中所想,向女兒大步走去。


    稚芙看見爹爹,自然高興地不得了,抱著貓“噠噠”地迎上前去,被陸崢連人帶貓一起抱起,“想不想爹爹?”


    稚芙“嗯嗯”直點頭,陸崢看了眼她懷中昏昏欲睡的黑貓,問:“怎麽把貓也帶進宮裏了?”


    稚芙嘟著嘴道:“爹爹住在軍中,把我一個人留在家裏,孤孤單單的,我若進宮不帶著它,它一隻貓在家裏,也要孤孤單單的,好可憐的。”


    陸崢知道女兒這是有“小脾氣”了,笑著道:“爹爹今日無事了,從現在起,一直陪你玩到天黑再回家好不好?”


    稚芙搖頭道:“天黑也不回去,我要爹爹帶我去逛夜市,我要吃胡餅,我要看雜耍,我要放蓮燈,我要聽人唱戲……”


    陸崢一一答應下來,看女兒越說越高興,眉飛色舞起來,小手也跟著揮啊揮的,手腕處係著的一道粉色絲絡,像煙霞一樣,在眼前飛來飛去。


    稚芙見爹爹盯著她的手腕看,高興地展示道:“這是公主殿下為我編的芙蓉絡,爹爹你看好不好看?”


    陸崢看著那絲絡沒有說話,稚芙則笑得梨渦淺淺,“我覺得好看極了”,她問,“娘親會編這個嗎?”


    陸崢指拂過絡結上的芙蓉花,輕輕地“嗯”了一聲。


    溫蘅比稚芙晚一步離宮,在慈寧宮中留至將近黃昏時,太後原要留她用晚膳、歇在慈寧宮中,但溫蘅早和父親約好,今夜要帶他去繁街夜市遊玩,這事是一早定好了的,遂婉拒了太後娘娘留宿的美意,仍是離了宮中,回府後接上期待滿滿的父親,同乘車馬,去往繁街。


    火樹銀花,香車寶馬,夜市繁華,溫蘅看父親像孩子一樣,看什麽都新鮮得很,瞧著好吃的,都要嚐一嚐,瞧著有趣的,都要玩一玩,她看得心裏高興的同時,心中也有愧疚,父親來京這麽久,這還是她第一次陪父親出府夜遊,之前種種心事壓懷,總沒心情,如今,諸事似暫塵埃落定,往後,要多陪父親出來走走才好。


    這般走著想著,溫蘅無意間看見了錦福記的招牌,她愛吃這家的山楂糕,從前明郎離署回府前,常會特意繞道經過這裏,為她買上一包新做的山楂糕帶回,自與明郎和離後,她也沒有再命人來此購買過,從前酸酸甜甜的山楂糕,如今吃在口中,怕是隻有酸苦之味了……


    溫蘅因想起舊事,心神搖散了片刻,等回過神時,竟發現身邊的父親不見了,她正要驚喚,春纖已手指一方向道:“小姐別急,老爺在彩燈攤旁邊呢。”


    溫蘅隨著春纖所指方向看去,見兩名公主府仆從跟在父親身後,父親身前的人,是……明郎……


    溫蘅穿過人群,走上前去,聽父親對明郎道:“好像很久沒見到你了。”


    沈湛道:“是有些時日了。”


    溫父又問:“阿蘅的小寶寶開始長個子了,你知道嗎?”


    沈湛望向走來的溫蘅,眸光自她微微隆起的腹部,一掠而過,垂眼淡道:“知道。”


    在溫父的記憶中,眼前的這個年輕人,是他女兒的夫君,是個明朗的年輕男兒,同他說話時總是帶著笑意,不曾像現在這樣冷淡過,也不曾明明看見他了,卻當沒看見,還要他過來找他說話……溫父心中疑惑不解,怔怔不語,溫蘅遇著沈湛,也不知該說什麽,隻輕聲道:“你最近……都還好嗎?”


    沈湛道:“一切都好,不勞殿下掛心。”


    溫蘅聽他這樣故意的說話聲氣,心憂他的所謀之事,輕道:“你……”


    沈湛對望上溫蘅關憂的眼神,便知她要問什麽,可他現在身邊,俱是母親的耳目,什麽也不能說,縱是再想擁她入懷,也隻能朝她微一頷首,打斷她的問話,冷淡地抬腳離開。


    然他才走出十數步,就聽身後傳來驚呼聲,沈湛回身看去,驚見彩燈攤旁的一排燈樹倒了下來,直直地朝她砸去。


    暗室之內,亮起一簇燈火,女子慵懶的聲音亦隨之響起,“你確定侯爺沒動手救人?”


    “沒有,侯爺動都沒動”,紅蓼恭聲回道,“救人的,是寧遠將軍陸崢,還有永安公主身邊的碧筠,永安公主明明沒有攜碧筠夜遊,這碧筠卻暗暗跟在後頭,還另帶了幾個好手暗中保護,若不是燈樹忽然倒塌,這幾個好手還都散在人群裏,瞧不出來的。”


    “碧筠”,華陽大長公主輕嗤著念出了這個名字,眸光飄落在手中新收的密信上,“聖上的心思,動得可夠早的,一品國夫人,楚國夫人……”


    “好一個楚國夫人啊!”華陽大長公主猝然冷笑出聲,手中信紙被揉作一團,燭光跳閃,明暗不定的光影中,她陰狠的神情中似隱著幾分嗜血的狂熱,嗓音森冷,“好一對奸|夫|淫|婦,真真絕配,隻可憐了我的淑音和明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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