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如驚雷炸響, 此言一出,榻邊眾人,神色各異,太後最是喜形於色,笑看了沈湛一眼,緊握著阿蘅的手, 問鄭太醫道:“幾個月了?”


    ……幾個月……該是幾個月呢?……


    鄭太醫是當代聖手, 先帝在時, 就是禦前太醫, 這些年來, 宮中風浪也經過不少, 可還從未遇著過今夜這樣的棘手之事, 麵對太後娘娘的疑問,頂著聖上與武安侯的注視目光,不知該如何回答, 內心焦灼, 暗暗飛速思考。


    早在去年夏天, 在紫宸宮南薰館內, 他奉召為楚國夫人看病,見聖上不僅與楚國夫人獨處一室,且對楚國夫人的身體,還極為關心,當時就暗暗覺得,聖上對親友的妻子, 過於關切了些。


    及後,他為楚國夫人把脈,探出楚國夫人是驚氣發病,不解何事能惹得楚國夫人如此,心中暗暗驚訝,他將這病因,如實回稟聖上後,聖上的神情,也有些古怪,但並未多說什麽,隻是命他為夫人好生治病調養。


    他遵命離開時,退至門邊,微抬頭,見聖上竟直接坐到楚國夫人躺睡的榻邊,登時心中一顫,猜知聖上對楚國夫人有意,楚國夫人驚氣發病,大抵也和聖上這份心意脫不了幹係,至於聖上的心意,到了各種地步,是否已經解帷入帳,就唯有聖上與楚國夫人清楚,外人不得而知,他也不想知道。


    沉浮宮中多年,地位始終穩如泰山,深受兩朝聖上信任倚重的他,最是知道,侍|奉帝王,有些看到的,要當沒看到,許多知道的,要當不明白,他將這猜測壓在心中,從未對人提過一字半句,漸漸連他自己,都快忘了這猜測,直到去年仲冬,他奉召至驚鴻樓,再次為楚國夫人看病。


    這一次,風寒發熱的楚國夫人,同樣因驚氣交加,促使病情更重,而坐在榻邊的聖上,右頰通紅,明顯剛被人摑打了一耳光,他暗暗猜測敢甩這記耳光的人,大抵是楚國夫人,至於為何,當時的他,見躺在榻上昏睡的楚國夫人,睡中猶然眉頭緊蹙,麵色驚惶不安,心道,難道聖上是在此地用強了不成,楚國夫人抵死不從,情急之下,不小心摑打了聖上?


    當時的他,亦如奉召至南薰館時,隻敢暗暗猜測一二而已,哪敢多看多想,把脈開藥後,即躬身離開驚鴻樓,將所見所聞都埋在心底,不再深思。


    當時他不敢也不必深思,可現在必得好好想想了,楚國夫人的身孕是兩月餘,算時間,如果當日在驚鴻樓,或在驚鴻樓那日之前或之後十日左右,聖上與楚國夫人有過榻帷之事,那楚國夫人腹中的孩子,就有可能是龍裔……


    內心思緒狂亂如潮,但在外,隻是短暫的一瞬,鄭太醫迎看向太後好奇期待的目光,雖不知該不該、能不能如實稟告,但也無法在這等場景下,悄先問詢聖意,隻能暗懸著一顆心,準備如實說出時,榻上昏睡的楚國夫人,羽睫微|顫,睜眼醒了過來。


    楚國夫人似有沉重心事,人剛醒,眼望見太後的一瞬間,懵茫的眸光,立即恢複清明,深重的憂愁如潮水湧入眸中,滿得要溢,緊握住太後娘娘的手,連聲懇求道:“哥哥不會做那樣的事的,您信我,您信哥哥……”說著似還要起身下榻,朝太後娘娘跪下。


    太後娘娘忙按住楚國夫人雙肩,“你好好歇著,有身孕的人了,別動不動就跪,也別這麽著急激動,小心肚子裏的孩子……”


    “……孩子?”


    被按坐在榻上的楚國夫人,喃喃自語,不敢相信的眸光中,似還藏著隱隱的擔憂,感慨命運如此無常,且害怕無常命運的捉弄。


    鄭太醫悄將楚國夫人複雜的眸光看在眼裏,見靠榻坐下的武安侯,將楚國夫人溫柔攬在懷中,嗓音難掩歡喜激動,“是的,孩子,我們有孩子了。”


    武安侯眉宇間,是抑製不住的歡喜,說話的嗓音,也激動高興地帶著顫,若非太後娘娘等人在此,怕不是要開心到狠狠親楚國夫人幾下,鄭太醫趁這間隙,悄看了外圍的聖上一眼,見聖上雖極力自抑,看著神情平靜無波,好似事不關己的局外人一般,臉色還沒一旁的容華公主有戲,但微傾向前的緊|繃身體,幽光閃爍的一雙眸子,都暗暗暴露了他內心的驚顫,像是想如武安侯般近前,卻又不能,隻能站在外圍,悄悄盯望著楚國夫人,唇角也微微|顫著。


    ……瞧這情形,聖上與楚國夫人必有過榻帷之事,正疑心楚國夫人腹中的孩子,或為龍裔,而看武安侯這歡喜模樣,必是認定楚國夫人腹中,懷的是他的孩子……


    鄭太醫再暗思今夜建章宮之事,武安侯應是當場撞破了聖上與楚國夫人的秘事,也許武安侯認為,今夜隻是開始,認為聖上與楚國夫人的牽扯,今夜隻是頭次,所以對楚國夫人腹中孩子的由來,不加懷疑,認定自己是孩子的生父,那麽,聖上呢,聖上是如何想的,又希望他怎樣回太後娘娘的問話呢?……


    鄭太醫一把年紀,暗暗愁到不行,正欲垂落悄看龍顏的眸光,就見聖上幽亮的眼神,也朝他幽幽地看了過來。


    這一眼是何意思,鄭太醫瞧不明白,他此刻特希望自己能有讀心之術,能知曉聖上何意,可他沒有,不但沒有,且又聽太後娘娘再次問道:“鄭太醫,阿蘅腹中的孩子,幾個月大了?”


    楚國夫人原本懵茫驚怔的目光,因太後娘娘這一聲問,瞬間聚集起來,緊緊盯看著他,像是他的話,將決定孩子的生父有可能是誰,鄭太醫這下確定,月份這事,真真要緊得很,簡單的幾個字,在他喉嚨裏滾了又滾,最後,在楚國夫人暗暗緊張的目光中,一咬牙道:“一個多月了……”


    一個多月,這是女子懷有身孕,能被把脈探出的最短時間。


    一言落下,悄悄關注著楚國夫人反應的鄭太醫,察覺到楚國夫人的身體,悄悄放鬆下來,眸中隱隱的緊張害怕,也悄無聲息地散了開去。


    鄭太醫行醫半生,不管出於何種意願,都極少欺瞞病人,更別提是在太後與聖上麵前,他不確定他在此地此時扯這樣的謊,應不應該,是對是錯,隻知他話音落下後,不僅楚國夫人暗暗鬆了口氣,武安侯歡喜的神色,也沒有絲毫改變,而太後娘娘聞言笑對楚國夫人道:“剛懷上呢,之前大抵也沒什麽反應,怨不得你自己都不知道。”


    楚國夫人低首不語,像是猶有些驚魂不定,隻是依在武安侯懷中,太後娘娘又笑對武安侯道:“除夕那夜,哀家問你,何時能請哀家用滿月酒,你說快了,還真是快了,這滿月酒,今年年底,哀家就能喝上了。”


    武安侯似是高興到不知說什麽好,也未接太後娘娘的話,隻是笑著點頭,情不自禁地將緊緊牽握著的楚國夫人的手,送至唇邊,當著眾人的麵,重重吻了一吻。


    太後娘娘慈愛歡喜地看著,又側首笑嗔聖上,“明郎都快當爹了,你看看你這表兄,比明郎成親早了六七年,到現在都沒個孩子,沒能讓哀家喝上滿月酒。”


    心知內情的鄭太醫,見聖上趁勢朝太後娘娘走近了些,表麵訕訕陪笑,實則眸光,悄悄地往依在武安侯懷中的楚國夫人身上飄。


    太後娘娘依然在笑,“爹沒當上,就先當表伯吧,等阿蘅與明郎的孩子生出來,你就長一輩了,到時候可不許小氣,得送上一份厚禮”,想了想,又感歎著笑道,“罷了,叫表伯輩分還遠了,直接叫舅舅就行了,你們三這緣分啊,真像是老天爺親手打了個結,哪怕遠隔千裏,身份天差地別,也是注定要牽扯到一塊,解都解不開的。”


    因為聖上堅持有待詳查,溫蘅的“身份”,還未正式公開,鄭太醫聽不懂太後言下之意,又似聽懂了太後言下之意,可聽懂了好像比聽不懂還迷糊還嚇人,腦子像灌了漿糊一樣,正轉不過彎兒來,又見楚國夫人抬起眼簾,哀哀地望著太後娘娘道:“這孩子,還有一位舅舅,請您相信阿蘅,相信他……”


    鄭太醫見事情又往溫羨溫大人身上扯去了,更是鬧不明白了,但見太後娘娘歡喜的神情,聞言微微凝滯,沉思不語,而楚國夫人見太後娘娘不說話,立要掙離武安侯懷抱,下榻跪地求情,被武安侯極力安|撫住。


    武安侯安|撫住楚國夫人,起身離榻,跪朝太後娘娘磕首道:“內子與慕安兄同生共死,微臣亦願相陪,此事一定另有內情,許是公主殿下所言不虛,慕安兄同樣所言不虛,隻是中間出了差錯,才導致了今夜的局麵,並非公主殿下與慕安兄之錯……”


    沈湛猜知太後心中所慮,他的這番話,正說到了太後心裏。


    她既知嘉儀所謀全是為了明郎,就對溫羨那番說辭抱有疑心,在找不到他所聲稱的那名引路的內監後,這份疑心更重,懷疑溫羨今夜行事,另有所圖,但阿蘅堅持相信溫羨為人,甚至願意以性命同擔,她再回想先前對溫羨的考量,這份疑心,就又模糊了起來。


    溫羨與嘉儀,二人說辭不一,一為真,則另一為假,嘉儀雖做下錯事,可到底是她女兒,她不能真眼睜睜地看著她名聲盡毀,而溫羨是溫家人,溫家對她有恩,她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溫羨被定罪,真真假假,有罪無罪,原本是要在嘉儀和溫羨之中,隻能相信一個,擇其一保其一,但明郎如此說,將過錯推給其他緣由,且不論真相到底如何,倒能將兩人都保住。


    盡管仍對溫羨抱疑,但溫蘅先前一聲聲的懇求,已將太後的疑心,衝淡了不少,她見榻上的阿蘅,雙眸瀅瀅地望著她道:“求您了”,忙輕拍了拍她的手,寬慰她道:“別急,哀家信你,都要做母親的人了,別掉眼淚,好好將養著,心裏別掛事……”


    容華公主聽母後說信溫氏,也就是信那溫羨,立即驚叫一聲:“母後!!”


    但她這聲驚叫,隻換回了母後淩厲的目光,“你今夜已鬧得夠厲害了,回去休息吧。”


    一旦母後信了那溫羨,那她的未來,不就有可能要和溫羨綁在一起,豈不是暗無天日,或許從此就毀了,容華公主急步上前,“母後……”


    但母後卻轉首不看她,隻對皇兄道:“派人送你妹妹回去休息,以後沒哀家的允準,不許公主出飛鸞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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