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貴妃暫時按下心中疑慮, 就當什麽也沒有看見,垂眼幫聖上除去單衣,拿起一旁漆盤上的寢衣,動作溫柔地為聖上披穿上,繞走至聖上身前,手執著衣帶, 卻不先急著係上, 而是美目盈盈地仰看著聖上, 婉聲輕道:“陛下……”


    心不在焉的皇帝, 被這一聲嬌柔婉音喚回神來, 見馮貴妃正眼波流轉地仰望著他, 流灩燈光的柔照下, 輕薄的裙裳若隱若現,雙頰紅暈如雲,見他不應, 又柔柔輕喚了一聲, “陛下……”


    皇帝“唔”了一聲, 自己將衣帶係好, 道:“不早了,睡吧。”


    馮貴妃望著聖上自向龍榻處走去,神色如常婉順,心中憂急難安。


    自夏末從紫宸宮回來後,她仍是“寵冠後宮”,聖上每隔七八日, 便會召她侍寢,她也是後宮妃嬪中,唯一被宣召的妃嬪,但眾人隻知豔羨看她,豈知她每每至天子寢殿,皆未承恩露。


    馮貴妃伴駕數年,知道聖上並非熱衷風月之人,從前獨寵於她時,也不常行周公之禮,可這一次,實在太久了,從紫宸宮回來,已有四個多月了,縱是聖上並非絲毫不沾男女之事,每月循祖製往皇後娘娘宮中兩日,或施雨露,但這麽久不碰她,她入宮以來,從未有過。


    今夜,馮貴妃受召侍寢,原是精心準備而來,也打定主意,要柔媚侍奉,定要設法婉轉承恩,可方才為聖上寬衣時所見到的抓痕,像根尖刺梗在她心裏,現下聖上冷淡的態度,也讓她心中疑雲更重,難道聖上是因另有新歡,所以這四個多月,才不臨幸於她?……


    這新歡應不是後宮妃嬪,後宮妃嬪若被召侍寢,她這個貴妃不會不知道,那,是某個宮女?某個歌舞伎?


    宮女、歌舞伎等雖身份低微,但也可獲封“更衣”“娘子”之類的低位封號,聖上若幸了她們,為何不進行冊封?……又是什麽性子的宮女、歌舞伎,敢在聖上身上留下抓痕?……


    ……不,縱是宮女、歌舞伎,若是按製被聖上臨幸,她們也會受宮中嬤嬤教導,無論承幸時如何難耐,都得收著指甲,不可抓撓聖上……


    ……是聖上並未按製臨幸,隻是興起時隨意施灑恩露,那名宮女或歌舞伎,不懂規矩,一時難耐,才在聖上背後留下了抓痕嗎?……


    ……不,聖上是天子啊,是大梁江山之主,縱是不懂規矩,那些宮女、歌舞伎,定也不敢隨意損傷聖上龍體,究竟是什麽樣的女子,敢做下這樣的事情,又讓聖上的態度如此怪異?……臨幸卻不冊封?甚至連她的存在,都不讓眾人知道……


    ……是因根本不放在心上,視如草芥,所以連個名分也不給?……可若是這樣,又怎能容忍那女子損傷龍體?……


    馮貴妃越想越亂,理不出個頭緒,她緩步走近龍榻,聖上已上榻安歇了,見她走至榻邊,道:“歇下吧。”


    馮貴妃依言上榻躺下,心有不甘,仍想再試試,她在溫暖的錦被中,向聖上身前偎去,輕聲道:“臣妾昨夜夢見了那個可憐的孩子,夜半驚醒,心裏難受地睡不著,一直在榻上坐到天明……”


    皇帝歎了一聲道:“那孩子沒了,朕心裏也很難過……罷了,不要再想了……”


    “臣妾聽陛下的”,馮貴妃伸臂攏向聖上的脖頸,嬌柔的嗓音,既有幾分楚楚可憐的懇求,又似撒嬌,有著如撩人心的魅惑,“……陛下,臣妾……臣妾想再要一個孩子,為陛下平平安安地生下來……”


    說話間,馮貴妃向聖上懷中靠得更近,柔軟的身子緊貼在聖上身前,幾無一絲縫隙,再抬眸含羞帶怯地依依看著聖上,微微咬著鮮嫩紅唇,嬌音如蘭,“陛下……”


    馮貴妃這般言止,皇帝豈不明白她的意思,他心道好像是有許久沒有寵幸馮貴妃了,於一寵妃來說,確實有些說不過去,遂按著她的雙肩,翻身而上。


    皇帝存了要幸的心思,但真撐在馮貴妃身前,卻覺哪哪兒都不對勁。


    馮貴妃很美,桃腮杏麵,人比花嬌,可他對望著她嬌羞婉轉的星眸,卻覺這眸子不該這般含情凝睇,而該冷些靜些,如千尺澄潭,明淨清澈,似可映照人心,這眉也不該是新月眉,而該是如煙小山色,似青黛春山,沉靜時,眉目如畫,書香之氣暗暗流轉,微蹙時,煙眉輕顰,眸中如泛起濛濛煙雨,等因他情動雨意漸濃,便盈滿春水,隨他衝擊搖曳悠漾,風情嫵然……


    還有這頰、這鼻、這唇……皇帝凝看著馮貴妃的麵容,一分分地,在心底拚出了另一張臉來,遂對著這張哪哪兒都有些不對的美麗麵容,有些親近不起來,他這般僵了一陣,忽地想到,她此刻,是否正在明郎身下呢……


    這般一想,皇帝心裏頭更是有點怪怪的,原就強行提起的興致,更是興不起來了,遂撤了手,躺到一邊,道:“睡吧……”


    馮貴妃原正滿心期待地等待承幸,卻見聖上又撤開身去,隻留了個俊健的背影給她,心中歡喜立刻轉涼。


    她緊抿著唇,側身望著聖上沉靜的背影,似隔衣看到了那幾道淺淺的抓痕,馮貴妃暗思聖上近來異常與今夜舉動,愈發覺得那樣一個不明身份的“野女人”,真的存在,柔婉眸光轉暗,心中思緒暗暗浮沉。


    皇帝麵向榻壁側臥許久,身形一動不動,但其實並沒有睡著,他心裏想著她,手指不自覺地在錦褥上一圈圈地劃著,心想如今這樣,他真的歡喜滿足嗎?……


    在最初擁有這段隱秘的關係時,他確實得意滿足到忘乎所以,幾是昏了頭地認為,能如此長長久久一世下來,如今四五個月下來,人終於清醒了些,心底其實已然明白如此下去危險,世間豈有不透風的牆,明郎並非粗枝大葉之人,又怎麽瞞得了一輩子……


    但……縱是心底清醒了些,仍是不願去想,每次與她在一起時,每次期待與她的下一次相見時,心中的歡喜,總是將所有的隱憂衝刷得無影無蹤,總是拖延著,不願去想……


    認真想了,就知道當斷則斷,有這四五個月的親近,已是竊來的,該夠了……


    可是不夠,他心底在叫囂著不夠,不僅不夠,還似想要的更多,想要什麽呢……想要什麽呢……


    指腹無意識地在錦褥上劃了一圈又一圈,漸漸形成了一個淺淺的凹陷,皇帝停住手,望向這個淺淺的圓,感覺自己像是被困在裏麵了,他逃避般地闔上雙眼,“圓”是看不見了,可眼前,卻又浮現出她的音容,她譏諷的冷笑聲,她寒凝的眉眼,在麵對明郎時,絕不會有的每一麵。


    皇帝混亂地想著,人也像是困在那“圓”裏,天旋地轉,昏昏沉沉睡意上湧時,忽有一念閃過,何時她能像對待明郎時,對他那樣笑呢……


    綺帳之內,皇帝謔然驚醒,指下錦褥上的“圓”,已經回複不見,可他的心,卻仍像是困在裏麵……


    ……是想要這個嗎?


    靜謐寒沉的夜色中,皇帝輕輕地在心底問。


    冬月寒涼,冷冷地映照著塢外殘雪,仆從伺|候盥洗退下,海棠春塢寢房內,簾深若海,沈湛摟抱著妻子上榻,溫柔吻她。


    溫蘅不確定身上痕跡徹底幹淨沒有,在明郎手探向她寢衣時,輕輕按住。


    沈湛停住動作,靜望著她問:“……身上不舒服嗎?”


    溫蘅垂目不語,沈湛輕吻了吻她臉頰,道:“既不舒服,就早些歇下吧。”


    他抬手放下帳帷,羅帳之內,光線暗淡,沈湛在幽茫的夜色中,手摟著妻子,沉默許久,輕道:“阿蘅,我在很早之前,就已經想好我們孩子的名字了。”


    無人應他,妻子像是已沉沉睡去。


    沈湛睜著雙眼,沒有絲毫睡意,一顆心像是被人攥在手裏,難受地像是無法呼吸。


    今日下午,他從宮中回來,無意間發現了那瓶藥丸,驚惑之下,取了一粒,傳府中大夫來問,這是什麽藥。


    大夫回說,這是女子避孕之藥。


    簡簡單單的八個字,他像是花了許久的時間,才聽明白,府中大夫並不知這藥從何來,這隻能是妻子私下尋人配製……為何悄悄配製?為何悄悄服用?……是因為,她並不想要他們的孩子嗎?……


    為何不想要……又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妻子常說不舒服……是了,是從夏末他回京開始,那之前妻子與他提出和離,再之前,因母親之故,她與慕安兄經曆了生死之事……


    是否生死之前,易現真情,這生死間的真情,或能將世俗打破……是否在那時候,在他不在京中,在他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妻子知道了慕安兄的暗慕感情,她對慕安兄的心,也發生了變化……


    猜疑像刀一樣,割著沈湛的心,他手摟著妻子,令她貼身背靠在他的懷裏,卻覺懷中空空,身上發冷。


    被摟著的人,也並沒有入睡,她闔著雙目,日常與聖上苟且、向明郎扯謊的種種畫麵,卻像走馬燈一樣,在她眼前亂晃,折磨地她不得安寧。


    已經四五個月了,她一直忍等著,等著坐擁佳麗的聖上,一時新鮮刺激之後,漸漸膩了此事,將她拋之腦後,而後將這汙髒之事徹底掩埋起來,就此粉飾太平。


    然而忍等了這樣久了,聖上似還沒膩,連懷孕這樣可怕的事,也毫無顧忌,甚至並不介意生出一個生父不明的孩子……他到底還要糾纏多久,她已陷在這攤汙濁的爛泥裏太久了,一日日地被深深的痛苦和愧疚,被一個個親手編織的謊言,拖著往深淵下沉,將要沒頂窒息。


    她忍受這樣反複折磨身心的日子,忍等聖上膩了此事的耐心,已快到極限了。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這四個人都睡不著,是可以約出來一起打打通宵麻將的……


    皇帝終於要開始開竅了,然而女主耐心快到極限了,各方人馬都將往這渾水裏踩一腳了……


    閑話扯一句,為何有的讀者,對主動三妻四妾的花心男子能十分寬容,對身體被迫陷入這種關係、心依然忠誠的女主,如此苛刻呢?這文雖設在封建背景,但大家都是現代人,就不要拿封建眼光下去看了,可以評價說在當時的人眼裏,如果事情暴露,女主會被評價怎樣怎樣,但如果是自己發自內心地覺得女主婊、淫|亂之類的,那跟這文是不太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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