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用水早讓宅內仆從燒好了, 溫蘅在哥哥沐浴更衣的間隙,將飯菜備好,等哥哥更衣出來,挾著浴後的清新之氣走上前來,拉著他的手在桌邊坐下,不停地為他夾菜。


    溫羨方才已聽知秋等說, 阿蘅這段時間, 一直在京郊翠山大佛寺為他祈福, 他看阿蘅也形容清減了些, 眉眼倦沉, 與他說話時強顏歡笑, 定是這些時日為他擔心壞了, 瞧在眼裏甚是心疼,止住她的動作道:“別光顧著為哥哥夾菜了,一起用吧。”


    阿蘅說“好”, 在兄妹二人一道用膳的間隙, 問他道:“……哥哥在天牢裏……”


    溫羨道:“沒吃什麽苦, 牢裏的獄卒, 也就是你來牢裏看我那次、給你開門的那一位,他待哥哥很好,私下給哥哥潔淨衣物換穿,飲食方麵也並不苛待哥哥,三餐都是足量的幹淨吃食,哥哥想, 是不是季學士給他打過招呼,請他對哥哥照顧些,等回翰林院,問問季學士……”


    阿蘅默了默道:“……想來定是如此的,哥哥也不必問季學士,那獄卒沒有直說是季學士囑托,定是季學士不想讓他泄露、是施恩不求報的意思,季學士既不想讓哥哥知道,哥哥也不必去問此事,我們在心裏記住季學士的幫忙,日後不忘報答就是了……”


    溫羨笑,“妹妹說的有理”,他夾了一筷阿蘅素日愛吃的酸辣燴雞放到她碗中,“快多吃一些,明郎應該快回來了,若見到你瘦了,會心疼的。”


    阿蘅聽了他的話,緩緩夾起那筷酸辣燴雞放入口中,無聲地慢慢嚼著嚼著,眼圈兒漸漸紅了。


    溫羨愣住,“……怎麽了,阿蘅?”


    阿蘅紅著眼低頭,“……辣……嗆著了……”


    溫羨忙倒了杯涼茶,送到她唇邊,阿蘅就著他的手喝涼茶,垂著眼沒喝兩口,一滴淚,卻濺入了茶水中。


    溫羨怔怔地望著垂眼落淚的妹妹,“……阿蘅……”


    他這一聲輕喚,卻將她的眼淚惹得更凶了,她撲入他的懷中,掩麵低泣,溫羨手攬著她輕顫著的肩,心也跟著顫疼,阿蘅這些時日,為了他的安危,定是食不知味、夜不能眠,內心憂惶煎熬,不知受了多少苦楚……


    溫羨輕拍著她的背,任她在他懷中哭泣,讓她把所有的害怕不安,全都哭出來,就像小的時候那樣,阿蘅被什麽嚇著了,就這般撲到他懷裏,小手揪著他身前的衣裳,嚶嚶哭泣。


    小的時候,他會將她緊緊抱在懷中,他會說,“不要怕,萬事有哥哥在呢”,可是現在,阿蘅人在他懷中低泣,他卻說不出這句話了,阿蘅她,是因為為他擔驚受怕才會如此,而他現在的能力,也不足以保護她……他護得了琴川溫家的小女孩,護不住如今大梁京城的武安侯夫人……


    溫羨眸色漸暗,輕撫著懷中女子的纖背,待她泣聲漸止,抬起盈盈水眸看他,將她麵上微亂的發絲拂至耳後,因為心中愧疚羞慚,一句話也說不出,倒是阿蘅先輕輕說了一句,“哥哥剛沐浴換上的新衣,教我給哭髒了……”


    溫羨按下暗沉心緒,輕輕笑道:“這有什麽?!”


    他讓知秋打了溫水來,親手擠了濕熱的毛巾,幫妹妹把臉上淚痕一點點輕拭幹淨,邊拭邊柔聲道:“明郎應該還有十幾天就能回來了吧,在他回來之前,都不許哭了,不然到時候腫著兩隻眼睛迎接你的丈夫,可不好看……”


    阿蘅不說話,隻是接下來一整日裏,幾與他形影不離。


    劫後重生的慶幸感,令許多從前尋常之事,如今做來,都備感珍惜,晚膳之後,阿蘅依在他身邊,與他一同靜看庭中流螢飛舞,看著看著,輕輕地道:“哥哥,我想家了,想父親,想琴川……”


    ……阿蘅年長之後,再未在他麵前,像方才那樣,無法控製地流淚……溫羨忍不住想,如果阿蘅沒有嫁來京城,是不是就不會有今日之淚,如今他是躲過了一劫,可阿蘅此後這一生,還是要奉華陽大長公主為婆母,隨時隨地生活在華陽大長公主的陰影下,也隨時隨地,可能出事……


    ……他人微官低,若華陽大長公主真使出什麽陰毒手段,不隻是他,就是明郎,也未必能護得住阿蘅,譬如春風滿月樓那一夜,若不是有那背後神秘人的幫忙,阿蘅或已羞慚自盡,阿蘅身死,愧悔的他也不會獨活,遠在琴川的父親,如此失去一兒一女,他們溫家,就算毀了……他千裏迢迢地將阿蘅送嫁至京城,是不是真的做錯了……


    ……如果,如果一直留在青州琴川,縱是他終生不表陳心意,與阿蘅做一對不婚不嫁的兄妹,一世長相守,每天清晨,他摘上帶露的鮮花,去換下她窗下花觚裏的過夜花枝,與正在鏡前梳妝的她,隔窗相視一笑,到了夜裏,兄妹二人在庭中品茶吟詩,明月清風下,她坐在秋千上,他輕輕地推,等她困倦,他送她回房,駐足門前祝她好夢……


    ……他也不想做什麽高官、求什麽厚祿,與父親一般授書講學,與她攜手小城歲月,春夏時,折桃花,摘枇杷,秋冬時,賞紅葉,堆雪人,一生一世,這樣的歲月安寧,不是很好嗎?…………


    不斷上湧的絮軟心緒,如織成了一個美好的夢境,令溫羨將從前藏在心底的那句話,情不自禁地輕輕問出口,“……如果……如果阿蘅你沒有遇到明郎,會願意和哥哥……還有父親,一直在琴川嗎?”


    阿蘅依著他點頭,溫羨心生暖意,但這暖意也隻在心中停留一瞬,便淡淡散開,有時,他總是太過清醒,連騙自己片刻也不能……溫羨低聲歎道:“……這世上從沒有如果,哥哥的阿蘅,遇見了明郎,遇見了托付終身的心上人……”


    阿蘅聞言沉默片刻,低低道:“我寧願沒有遇見明郎……”


    溫羨一驚,他怎麽也想不到妹妹會說出這樣的話,不知妹妹這話到底是何意思,他驚詫看去,可妹妹卻不說了,隻是在夏夜清涼的月光下,緊緊地依偎著他。


    溫羨不會懷疑妹妹對明郎的深深愛意,他想,阿蘅聰慧,是不是也猜到他此次“無妄之災”的緣由,是不是她平日裏在武安侯府,受華陽大長公主明裏暗裏的“磋磨”受夠了,已快忍到極限了……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月色下,溫羨緊摟著妹妹,為了她,一顆心百般浮沉,紫宸宮中,也有一人,同樣為了溫蘅,夜不能寐,輾轉難眠。


    皇帝自早上回宮,心裏就空落落的,之前他在禦書房處理完朝事,就可以回承明後殿見她,每次都是雀躍地起身回去,可是今日,卻沒這心情。


    因知後殿也無他想見的人,皇帝處理完朝事,在禦書房枯坐了好一陣兒,而後才步伐遲緩地走回去了,等回去用膳的時候,他總是習慣性要為她夾菜,總要舉箸夾起時,才意識到她已不在他身旁,而後心情低鬱地將菜送入自己口中,美味的禦饌,吃起來卻如嚼蠟一般。


    禦殿煊赫壯麗,雕梁畫棟,錦幔檀屏,可自她走後,皇帝置身其中,眸光終日如飛絮遊移不定,如在到處尋找她的影子,倚坐窗下看書,臥在小榻午憩,羅裙掃拂鏡地,素手輕撥琴弦……好像她到處都在,可是禦殿空寂,並沒有她的清影,而沒有她在,這窗幾香案、琴棋書畫,就都隻是沉沉的死物。


    皇帝的心,就像是被人生生剜空了一塊,一整天裏,渾身都不得勁兒,等到了晚間上榻,亦是孤枕難眠,之前手一攬,便是溫香軟玉在懷,可是現在,身邊空空,手攬過去,什麽也沒有。


    皇帝在禦榻上翻來覆去折騰了一個多時辰,終於折騰出了點睡意來,眼皮倦沉、昏昏將睡之時,迷迷恍恍中,仿佛就見她側臥在他的身邊,幽茫的綺帳燭光下,雪膚墨發,美人如玉,一雙澄澈的秋水雙眸,靜靜地望著他。


    “……夫人……”


    皇帝輕聲呢喃,如怕擊碎夢境的小心低喚,似繞係了無數相思情絲,他緩緩伸出手去,欲撫摩她眉眼,然卻撫了個空,皇帝謔然驚醒,見身邊衾枕冰冷無人,一顆心更是空洞無際,如置身茫茫荒野,有冷風不斷呼嘯穿過。


    他猛地掀被坐起身來,揚聲喚道:“趙東林!!”


    聖上這一日的反常,趙東林都看在眼裏,聖上這輾轉反側、夜不能眠的動靜,趙東林人在隔扇之外,也聽得清楚,他聞喚忙趨步入內,暗思聖上可是離不開楚國夫人、要傳楚國夫人回宮,可是預計武安侯明日就能抵京,聖上若在此時將楚國夫人傳回宮中,這段風月秘事就很有可能藏不住,聖上他難道要冒天下之大不韙、迎楚國夫人入宮?!難道真就決意半點不顧惜與武安侯的多年情誼?!!


    趙東林忐忑著一顆心,趨近榻前,恭聲問:“陛下有何吩咐?”


    “傳旨”,聖上疾聲說了這兩個字,卻又頓住了,人盤坐在禦榻上,身影在殿內幽茫的燈火中,沉寂如山,凝眉沉默許久,最後道:“晉原七品翰林院編修溫羨,為從五品侍講學士。”


    武安侯沈湛,趕在下屬官員的行程前,先行一步往京城趕,自然是因思念妻子、歸心似箭的緣故。


    但他在返京途中,離京城越近,聽到的消息越多,先是有馮貴妃流產,楚國夫人沾染了謀害貴妃及其腹中龍裔的嫌疑,沈湛聽得心驚,好在聖上英明,還阿蘅以清白,他心中感念天恩的同時,擔心妻子因此事受了驚嚇,更是快馬加鞭。


    如此沒多久,慕安兄侮辱天家、將被問斬的消息又傳來,沈湛心急如焚,急趕了兩日路,又聽到了聖上寬限慕安兄斬期、嚴令大理寺詳查一事,在抵達京郊時,終於聽人在議論慕安兄冤情得洗、平安出獄,方將一路懸著的心放回腹中,鬆了口氣。


    一想到他不在的這些日子,阿蘅先是惹上了謀害貴妃龍裔的嫌疑,後又要為慕安兄的冤案日夜焦心,不知受了多少苦楚,沈湛自然恨不得即刻見到妻子,將她攬在懷中好生撫慰,但他身為人臣,回京第一件事,是先要麵聖述職,隻能暫把相思壓在心底,先往紫宸宮承明殿覲見天子。


    其時將近日暮,皇帝正半歪在殿內窗下看書——也不過是一目十行地走神罷了,皇帝一整日都神思不屬,反反複複想著兩個人,一為溫蘅,一為明郎。


    沈湛得傳入殿,要向大梁天子行叩拜禮,剛微屈膝,聖上已放下了手中書道:“……不必多禮……”


    沈湛雖在心中視陛下為異性兄弟,但一直嚴遵君臣之禮、未有逾越,他仍是認真叩行了大禮,方謝恩起身,向陛下詳講一路探查的水利之事。


    聖上始終微垂著眼,人倚著香色靠枕,手搭在窗榻處的黑漆小幾上,一動不動,在聽他講了一陣後,緩聲道:“……你一路勞頓,還是先回去休息吧,這些改日再說,你之前呈遞的水利折子,也已講得夠詳盡了……”


    沈湛道“是”,自袖中取出一把匕首,侍立在旁的趙東林看得眉心一跳,好在武安侯隻是雙手呈遞上那把烏金匕首,恭恭敬敬道:“微臣此次出京,路經武威城時,得知當年名動天下的冶兵大師徐焱,隱居在城中。微臣想起幼時曾說,要為陛下討一件徐先生親手打造的兵器,遂前往拜訪,請先生打造了這把匕首,獻與陛下。”


    一直微垂著眼的皇帝,終於抬起頭來,他望著身前意氣風發的年輕男子,唇微顫了顫,“……明郎……那隻是兒時戲言罷了……”


    “非是戲言,是微臣對陛下的承諾,陛下待微臣天恩浩蕩,微臣無以為報,唯有赤膽忠心,有諾必踐。”


    皇帝坐直身體,手接過那把匕首拔開,見其通體烏黑,刃光如雪,上飾雲雷紋古樸磅礴,刀柄處篆刻著四個小字——其利斷金。


    皇帝指腹拂過那四個篆字,嗓子也跟著有些發酸,“……多謝你……朕……很喜歡……”


    沈湛急著去見身在紫宸宮的妻姐,此間事了,朝聖上一揖道:“微臣想向陛下請個恩典。”


    皇帝知道他大抵要說什麽,輕道:“……你說……”


    沈湛道:“微臣想在宮中多留會兒,和姐姐說說話後,帶內子回家。”


    匕首雖是寒鐵打造,但因是沈湛貼身攜帶,上還留有餘溫,皇帝手握著匕首,竟隱隱感覺燙手,他不看明郎,隻將目光落在匕首上,道:“……好,你去吧……”


    沈湛謝恩告退,先往皇後娘娘所居的椒房殿,與姐姐相見,得知阿蘅原來早因貴妃一事、避嫌離宮。


    他與姐姐也有多時未見,說了小半個時辰的話後,皇後看出弟弟心不在焉,笑道:“好啦,姐姐不拘著你,快去見你的阿蘅吧。”


    沈湛有些不好意思,但更多的,是與阿蘅即將重逢的欣喜,初降的夜幕下,他腳步輕快地離了紫宸宮,馳馬回到京城。


    慕安兄昨日剛被釋放出來,愛重兄長的阿蘅,定在慕安兄府上,依他本心,自然是想先去青蓮巷與阿蘅相見,但母親的性情,他是了解的,若不先回府向她請安,而是先去見阿蘅,母親知道後,怕是要發作的,若到時將這閑氣算在阿蘅身上,又要無端生事。


    於是,沈湛人先回了武安侯府,陪著母親用了晚膳,膳後,母親拉著他的手,說了好一會兒話,沈湛耐著性子陪著,等母親回房歇下,方在夜色中騎馬出府,快馬加鞭,直往青蓮巷去。


    因心係著愛人,揚鞭策馬時撲在麵上的夏夜涼風,亦如柔煦春風,風中好似還有桃花芳香,像是他去年在青州時,忙碌數個晝夜處理完公務,騎著“紫夜”,趕往琴川見她,開得灼豔的桃林宛如雲霞,林中有女子姓溫名蘅,是他心之所向,愛慕難舍。和煦的春風中,他飛快縱馬、高聲喚她,她抱著滿懷的粉紅花枝,轉看過來,人麵桃花,傾國傾城。


    到達青蓮巷溫宅時,已近戌正,沈湛想,阿蘅或已睡了,前些時日,阿蘅為慕安兄的事,定是寢食難安,如今慕安兄無事,阿蘅也可安睡無憂了。


    他未讓人通傳,也未先去見慕安兄,而是在林伯的引領下,來到了她的房間前。


    靜室燈光黯淡,沈湛心道,若是阿蘅已睡下了,那他也不要為顧一己情思、打擾她的安睡,悄悄進去、輕手輕腳地在她身邊躺下,等她明早醒來,一睜眼即看到他,這樣一份驚喜,不也很有意思嗎……


    他如是想著,輕輕地推開房門,向裏走去,手撩開水晶珠簾,見阿蘅並未睡下,而是孤身坐在鏡台前,披散著如瀑長發,執著玉梳的手垂在膝處,一動不動,像是在長久出神。


    “阿蘅!!”


    沈湛熱切地喚她,妻子身子一定,卻不回頭。


    沈湛急切地走上前去,手攏住她的肩,“阿蘅,我回來了!!”


    她卻仍是低著頭不語,對此沒有任何反應,甚至都不抬頭看他一眼。


    沈湛滿腔歡喜,慢慢如冰凝住,暈黃黯淡的燭光下,他低下身子,半蹲在她身前,仰麵凝望著他日思夜想的麵容,輕輕地道:“我回來了,阿蘅……”


    他急切而又溫柔地握住她的手,緊盯著她低垂的雙眸,輕聲問道:“……你不想我嗎?”


    作者有話要說:  沈湛:兄弟齊心,其利斷金!


    狗皇:豈曰無衣,與……與子同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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