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府。


    盧夫人,或者,現在應該稱呼她的本姓和品階,雲南汝陽王府的郡主穆青淩正坐在盧府的主位上,身邊站著盧少丹。


    客位上,坐的是現任鎮國公兼金吾衛統領盧堅誠。


    盧堅誠身形高大,坐在盧府小小的圈椅中顯得有些局促。他似乎有些坐立不安,搓著手不知道說些什麽,隻好先飲了一口下人奉上的茶,不過飲了一口就放下了,皺著眉說:“五弟妹,你們的日子,過得也未免太簡樸了一些。”


    這茶葉,還是陳年的舊茶,鎮國公府裏,連下人都很少用這樣的茶了。這樣的話,盧堅誠沒好意思說出口。


    穆青淩在心中冷笑一聲,暗道有好茶也不會給你們鎮國公府裏的盧家人用。她冷著臉說:“二哥過慣了富貴日子,自然不知道我們娘倆的苦。當日既然趕了我們一家子出去,難道就沒有想過我們過得會不會好嗎?”


    盧堅誠的臉色更加尷尬,趕了五弟一家子出府的,是他那已經去世的父親,前任鎮國公盧千勝,他當時也是不支持的,隻是實在攔不住暴怒之下的父親。


    盧堅誠有些難堪地說:“當初那事……是我們鎮國公府對不住你們。隻是,我們也沒想到,五弟最後會死在了南越的那場大戰之中……父親那時就後悔了,還讓我和三弟、四弟一起去找過你們的消息,想把銘哥兒接回府。隻是,自從南越大戰以後,你們就失了消息,我們還以為……”


    聽見盧墨軒之死,穆青淩的神色緩了緩,帶上了幾分哀戚,說:“當時,汝陽王府想要把我和少丹接回去,我不願意,少丹姓盧又不姓穆,他是遲早要回鎮國公府的。可是,不回雲南,我又能去哪裏呢,鎮國公府可不接納我們!”


    盧堅誠更加尷尬,卻又無法反駁。


    老鎮國公不喜歡五弟,更為了當初五弟夫妻的婚事,將五弟趕出了家門。


    那時候,誰會知道,那位被五弟帶回了府上的平民女子,竟是雲南汝陽王府上,那位手握著一千精兵被千嬌百寵著長大的青淩郡主啊!


    等他們知道時,盧墨軒已經帶著穆青淩自立了門戶,一家三口樂嗬嗬地在一家小院子裏過著自己的院子。


    盧堅誠那時候就想著不要再去打攪五弟的安生日子了,但老鎮國公不依不饒,自己的兩個弟弟也百般勸說。結果倒好,鎮國公府逼得太緊,逼得跛了腳的盧墨軒在獵場上一箭射殺了一隻發狂的獵豹,就此一鳴驚人,更是被愛才的陛下安排進了以騎兵為主的三千營中,成了大涼朝第一位跛腿的高位軍官。


    想到此處,盧堅誠心中也不免生出一分痛惜來。


    他帶兵多年,怎會不知像五弟那樣的人才有多難得,自己父親為了些私怨,反倒讓鎮國公府白白失了一個人才,實在是可惜。


    更何況,五弟已死,他就連彌補兄弟關係的機會,都沒有了!


    穆青淩繼續說道:“我也不為難二哥,這整個鎮國公府裏,也就你是真正願意體諒我們母子一二的。當初我剛生下少丹,人人都來勸我和墨軒趁著這個時候回鎮國公府,隻有你和二嫂收集了些如何照顧好孩子的小竅門編輯成了一本書,悄悄地塞給了我們……少丹,來見過你二伯,你當時年紀小不記得了,你二伯還抱過你呢。”


    盧少丹聽了穆夫人的話,果然在盧堅誠的麵前磕了一頭,弄得盧堅誠臉上的愧色更深,忙擺手道:“這、這折煞我了,五弟妹……”


    盧少丹站起了身,穆青淩說:“如今少丹也已經十五歲了。不瞞二哥,我也想讓少丹認祖歸宗,隻是……”


    說到這裏,穆青淩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等了一回兒才說道:“當初南越大戰後,我帶著少丹孤兒寡母的,娘家汝南王府那邊也在忙著南越的事情幫不了我。我一個人實在沒辦法將墨軒的屍首帶回京城,隻能在趕往京城的半道上將墨軒暫且安葬了。如今既然要回去,我希望墨軒能跟著少丹堂堂正正地回去,即使進了鎮國公府的隻是他的遺骨!”


    穆青淩說得哀切,盧少丹不由地將自己的手放在了母親的肩膀上,好似這樣便能多給她一些支持似的。


    盧堅誠原本以為穆青淩會提出什麽條件,沒想到僅僅隻是接回盧墨軒的遺骨這回事。這本就是正事,盧堅誠自然沒有不答應的,忙點了頭,說:“這是應當的事,我這就安排。”


    “二哥如今管著金吾衛,怎好事事勞煩你。”穆青淩說,“我已經想好了,就讓我們娘兒倆一起去一趟,二哥看著給我們安排一隊人馬就好,實在放心不下,再安排個子侄跟著我們就好。”


    穆青淩將話說到了這個地步,盧堅誠自然沒有不同意的,兩人就這麽說定後,盧堅誠又看著盧少丹說道:“都說自古少年出英雄,我看銘哥兒果然不錯,五弟給他取的字是少丹是吧?少年丹心,果真是好字。”


    盧少丹說了聲“不敢當”,盧堅誠笑了笑,收了神色小聲說道:“銘哥兒保護太子殿下有功的事情,陛下已經知道了。不久以後就會有旨意下來,除了慣例的賞賜以外,陛下似乎還有要讓銘哥兒進金吾衛的意思。依我看,這不是不好,隻是金吾衛裏的缺都是一個蘿卜一個坑的,銘哥兒進去很難出頭,五弟妹,這事兒我就提個意見,具體怎麽做,還是你們商量吧。”


    穆青淩的神色一動,真心地道了謝,盧堅誠擺了擺手,說還要處理太子被刺一事就告了辭。


    穆青淩看向身邊的盧少丹,或者說盧銘,說:“好了,去江南的事情和你二伯說定了。你父親的遺骨上有貓膩,雲南那邊的人一旦聽說了消息,可就坐不住了。”


    盧少丹的眼中閃過仇恨。


    父親的屍首,他是看過的。


    上麵好幾處刀槍傷不算,那些不過是皮外傷,真正要了父親的命的,是那幾支被刮去了標記的羽箭。


    盡管被刮去了標記,但穆青淩身為汝陽王府的郡主,手中又掌著一千精兵,她自然認得出來,那是汝陽王府的穆家軍的羽箭。


    當年,父母帶著他去汝陽王府,想讓汝陽王即他的外祖父見一見他,回程的時候,卻恰好趕上了南越大戰和晟王謀逆。


    他當時雖然才五歲,卻還記得當時的兵荒馬亂、屍橫遍野。


    父親將他們安頓好,獨自駕馬離開自薦進了南平郡王的軍帳。再見麵時,父親架著一輛青布馬車,馬車裏是一位奄奄一息的華服女子。


    那名女子,是大涼唯一的嫡出公主姬洛宓,也是南越大戰的起因。


    南越當時求娶公主,順和帝和王皇後雖然不忍,姬洛宓卻自請和親,等公主到了南越和大涼的邊境,南越卻說大涼反悔藏起了公主,大涼卻說南越反悔劫走了公主做戲。


    一場大戰,在兩方的各執一詞下,就此展開。


    卻沒想到,公主會出現在父親的馬車裏。


    那時,父親的胸前還插著穆家軍的羽箭,本就時日無多,隻是拉著母親的手,說:“帶公主,回京城——”


    他和母親,在母親手上的一千精兵的護衛下一路向京城趕,路上遭遇多次圍殺,最後,那一千精兵隻剩不到百餘人,還有不少殘疾了的。


    那場大戰裏,到底有什麽貓膩,汝陽王府在其中究竟做了什麽,鎮國公府又是否知情,朝中是否有人知情,盧少丹至今都沒有調查清楚。


    盧少丹目光冰冷地說:“鎮國公府裏若也有人對當年的事情知情,必然也會像聞到腥味的貓一樣,就此出手。”


    穆青淩冷笑一聲,說:“對你二伯說的金吾衛一事,你怎麽看?”


    “金吾衛已經是二伯的地盤了,還有那麽多的勳貴子弟,我去了,是出不了頭的,這話二伯說的沒錯。”盧少丹說道,目光望向了北邊,“葉瓊說,我的機會在北邊。今年京城秋汛,北燕的牛羊損失了不少,臘月裏就南下了幾回,卻多是試探。北邊平安太久了,也長了不少蛀蟲,依我看,不久以後便會有一場大戰。”


    “瓊丫頭也這麽看?”穆青淩笑了笑,“她一個不怎麽出過門的閨閣少女,能有這番見地,果然不愧是葉老帝師最看重的孫女。”


    說到此處,穆青淩忽然變了神色,怒聲道:“跪下!”


    盧少丹似乎早有準備,當即掀袍跪下,背脊卻依舊挺得筆直。


    “上家法!”穆青淩站起了身,衝著廳外喊道,當即有人雙手捧了藤條上來。


    來的人正是盧少丹身邊最得力的驚鵲,見穆青淩拿起藤條,作勢就要抽打在盧少丹的身上,驚鵲忍不住勸了一句:“郡主,少主身上還帶著傷,這家法,是不是等到少主好了以後……”


    穆青淩秀眉一挑,驚鵲就歇了話頭。


    穆青淩揚起手,那藤條就一下下地抽打在了盧少丹的背脊上。穆青淩是練過武的,手上有巧勁,也知道怎樣打既不傷人筋骨卻又疼得人死去活來。


    盧少丹的嘴唇漸漸發白,額角沁出了汗珠,卻依舊挺直著脊梁,沒有喊出一聲。


    最後的第二十下,穆青淩高高地揚起手,看著背脊依舊筆直的盧少丹,紅著眼眶抽下了最後一下。這一下她沒有收著力氣,直接抽爛了盧少丹的衣裳,露出裏麵多出來的十幾條青紫色的瘢痕。這些瘢痕,直到痊愈之前,都會讓盧少丹即使是簡單的呼吸,都如同是在受刑。


    穆青淩坐回了椅子上,厲聲問道:“知道你錯在了哪裏嗎?”


    “兒子知道。”盧少丹低聲說道,“錯在自視甚高,錯在錯估形勢,雖和四皇子商量好了對策,但依舊讓四十五位百姓失去了性命,更讓葉瓊和表妹她們陷入到了危險之中。”


    穆青淩聽著盧少丹的話,終於平了些氣,說:“既然要做局,就免不了會有人犧牲,娘相信你已做到最好,你和四皇子也想不到和朝中皇子勾結的晟王逆黨竟有這麽多人!隻是,你讓瓊丫頭和你表妹們,還有那幾位貴女陷入危險,實在是不該,因為那是可以避免的,你還可以做到更好!”


    盧少丹聽著穆青淩的話,以額觸地向穆青淩鄭重地行了一禮,說:“兒子知錯。”


    他怎會不悔,怎會不自責?!


    天知道他看著葉瓊差點被長刀懸頂,又被帶著翻下橋的時候,他有多焦急、多後悔!以致那一日後的每次午夜夢回,他都會夢到,葉瓊濕漉漉的頭發擦過自己的手,他想抓住她,葉瓊卻消失在茫茫的黑夜之中。


    他甚至會夢到,葉瓊捧著自己的頭顱,睜著眼睛問自己:“你為什麽不救我?你為何來晚一步?!”


    盧少丹不知道這第二處夢境從何而來,隻知道,葉瓊那一雙清亮的眼睛,就像是揮之不去的夢魘,深深烙印在了自己的腦海之中。


    穆青淩見著盧少丹誠懇地這一拜,心中一痛,跟著跪下來,攬住盧少丹,說:“兒啊。娘不是不知道你心裏苦。我看著你長大,我怎會不知道你對瓊丫頭的心思呢?”


    盧少丹的身形一震,不願麵對似的閉上了眼睛。


    “少年慕少艾,本是最美好的事情。”穆青淩輕歎一聲,“可是,我們和葉家本就不是一條道路上的人。我從來不覺得瓊丫頭和你身份懸殊配不上你,相反,是你配不上她。你身上的擔子太重,你難道想讓她陪你一起背嗎?”


    盧少丹沒有說話,穆青淩狠下心,說:“兒啊,她不是你能肖想的人,你要害了她的,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盧少丹終於張了張嘴,艱難地說:“兒子……知道。”


    慕少艾,出自《孟子》的“知好色,則慕少艾”,意思是少年長大知道男女之情了,就會戀慕年輕美貌的少女了。


    盧少丹承認,他喜歡葉瓊。


    就是知道不可能,所以才總是不由自主地想靠近。


    穆青淩不忍再談論此事,說:“葉家那邊,我去和沈老夫人把當年的事情說清楚……江南一行,你盡量不要再和瓊丫頭有接觸了。若葉家有難,再出手吧。”


    盧少丹沒有說話,穆青淩沒有相逼,轉身走了。


    驚鵲趕忙扶起了盧少丹,小聲說道:“少主,別枝送來了消息。葉姑娘受了風寒起了高燒,不過還好孫大夫出馬,如今熱度已經退下去了。隻是孫大夫說,葉姑娘兩次落水,體內積了寒氣又受了驚,以後要小心些看護了,去江南那種溫暖的地方住幾年會好些。還有,南平郡主和王國舅家的千金都去看望過葉姑娘了,宮裏皇後和太後都賞了不少東西,連陛下都表態誇讚了幾句……”


    盧少丹的臉上終於浮現了一絲笑容,說:“那就好……”


    還好,至少幫了她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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