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世界末日來臨,隻能帶一種動物上諾亞方舟——馬、老虎、孔雀、羊,你會選擇哪一種?


    荒蕪的天空。


    大團潑墨般的濃密雲層間,一架不知是波音還是空客的飛機劃過。引擎與高空氣流的摩擦聲,宛如深夜懸崖邊的海浪,穿越三萬英尺將她喚醒。


    崔善躺倒在堅硬的地上,麵對不毛之地。


    天空的界限,是一堵黑色牆壁,籠罩刺眼的灰白光暈。頸椎深處摩擦的“咯吱”聲。接近一百八十度的旋轉間,最終被一道直線切斷——還是黑色水泥牆。兩道高牆之間,宛如長長甬道。手肘撐著地麵抬起,天空像一幅卷軸鋪展,露出深色畫框。


    她在一個凹字形的世界裏。


    喉嚨發出喘息,細細的女聲。深呼吸,胸口有一對突出物,有節奏地起伏,肩上有柔軟的長發,還有兩腿之間的恥骨。


    背後依然是牆,鉛灰色的烏雲下,四堵牆連接封閉在一起,從“凹”變成“口”,如鑲嵌在黑框中的照片,想象一下追悼會上的黑白遺像。


    沒有耳環,沒有鐲子,左手無名指上也不見戒痕,隻有一條合金項鏈。沿著鏈條摸到墜子,一枚施華洛士奇水晶天鵝,輕巧得幾乎沒感到分量。


    腳指頭可以動了,小貓似的腳踝,光滑的小腿肚子,還有……她穿著齊膝的裙子,僅有一隻腳上有鞋子。


    高跟鞋,七厘米的,紅色底,christian louboutin。


    腳踝有些擦傷,胳膊也有剛結疤的傷口。


    左手伸進裙子……內褲還在,並且完好,不像被人匆忙穿上的樣子,淚水沿著臉頰墜落到手背,眼睛後麵某根神經劇痛,像牙醫用機器鑽你的齲齒。


    找到另一隻鞋子前,她赤著雙腳,扶著粗糙的水泥牆,遍地灰塵與鳥糞,孤獨的天井……這是個口袋,近乎標準的長方形,左右兩道長邊,前後兩道短邊,加上堅硬的地麵,酷似敞開蓋子的棺材。


    牆角下有幾株茂盛的石榴,灌木般的樹叢,簇擁著火紅的花朵。數蓬一人多高的蒿草,瘋長到邪惡的藤蔓,結成雜亂幹燥的土塊。夕陽像舞台追光,越過高牆直射雙眼,以及妖豔的石榴花。


    正對她的牆頂,落日的方向,露出一小截高層住宅樓,這種樓通常在三十層左右——匪夷所思,僅隔著一堵牆,卻隻能看到它最頂上幾層。反方向更遠處,看到兩棟玻璃幕牆的大廈,雖然隻有一小部分,但估計有四五十層。耳邊響徹各種噪音,此起彼伏的汽車喇叭聲,似從遙遠地底傳來……


    她被囚禁在大概二十層高的樓頂。


    天井,其實是空中花園,隻是看來荒廢了很久。花園被四堵高不可及的牆包圍著,除了沒有屋頂,跟監獄毫無區別。好歹監獄還有門窗,這裏卻什麽都沒有——我是怎麽來到這裏的?崔善困惑地仰望雲層,想象一個女人從天而降。


    一整天,她嚐試了各種逃生方法,但每麵牆起碼三米多高,踮著腳尖伸直手,也僅夠著一半。崔善不矮,雙腿與胳膊修長,光著腳也在一米六五。南側那堵水泥牆壁,跟其他三麵牆略微不同,顏色淺些,用力敲打感覺更厚實。牆角有小小的落水口。用腳步丈量這座監獄:長十米,寬不到四米,標準的長方形。最簡單的算數乘一下,將近四十平方米。


    不想重複腦中儲存的所有髒話,畢竟穿著christian louboutin的紅底鞋,頭發裏殘留cd香水,而非戴著金鏈的暴發戶——卻連續說了幾百個shit,對於一個淑女而言,這不是什麽好習慣。


    腦後腫著塊大包,稍微觸摸都很疼。打結的頭發凝固著血跡。崔善判斷自己是被人從牆上扔下來的,不巧後腦勺撞在堅硬的水泥地上……


    找不到鏡子,一小塊水窪也沒有,看不到自己的臉。她伸出細長指尖,觸摸麵孔輪廓,雙眼皮,眉眼間距離適中,鼻梁不高不矮,窄窄地垂在人中上。嘴唇較薄,因缺水開裂。頜骨與下巴的感覺很自然,沒整過容。皮膚還算光滑,想必用過很多護膚品,手指上抹出一層淡淡的粉。白皙的胳膊與胸脯,擦滿灰塵與汙垢,披頭散發,很像女神……經病。


    她的腰挺細的,肚子略有贅肉,估計體重五十公斤,還會繼續瘦下去。黑色小碎花無袖裙,裸露雙肩與膝蓋以下部位,v字領扯到胸口,藏著結實的b罩杯。她脫光衣服,想找到某種特別印記。很幸運,腰上沒有取腎的傷疤,肚子沒有妊娠紋,更無剖腹產的刀口。


    崔善相信自己的子宮中,仍有個小小的胚胎,像小螺螄那麽大。


    但是,左手上臂的皮膚表麵,依稀有幾處微弱的紅點,仔細看像是針眼。


    是否遭遇過性侵犯?


    她記得dior、chanel、gi、prada、burberry……流川楓、f4 與《泰坦尼克號》。北京奧運會那一年陳冠希很火。上海世博會。高鐵事故。pm2.5霧霾。王菲又離婚了。每個人都在用微信,像無數碎玻璃,紮進後腦勺,雪片般,金屬光。


    “救命!”


    每隔一兩個小時,崔善就會狂喊。嗓子很快喊啞。她在哭。


    新家沒有門窗,沒有屋頂,更沒家具,倒有個寬敞的陽台,長著茂盛的石榴與野草。她把靠南的牆壁當作鞋櫃,隻有一對高跟鞋——另一隻鞋找到了。


    根據甚囂塵上的噪音判斷,樓下應是貫穿城市的高架道,不分晝夜擁擠著滾滾車流。還有一片街心公園或綠地,傍晚被退休婦女們占領,震耳欲聾地播放《最炫民族風》。等到媽媽們回家看八點檔抗日神劇,披著長發的流浪歌手,插起電吉他唱《北京,北京》或《光輝歲月》。


    第一個夜晚。


    幸好是盛夏,崔善清掃出牆下一片空地,躺在靠南的牆邊。月光像毯子蓋在身上,這個角度隻能看到天空,仿佛幾百萬年前,又像遙遠曠野,春天飄過花瓣的河邊,臉上飛滿蒲公英。那時夜空比現在幹淨,沒有一絲燈光,安靜得像聾子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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