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這一年春上,榮國府發生了兩件大事,一是東府蓉大奶奶青春早喪,二是大姑娘元春喜封貴妃。


    前者小蓉大奶奶秦氏素日慈老愛幼,憐貧惜賤,闔府裏從長到下沒有不喜歡的,驟然去了,俱都悲嚎痛哭。


    後者卻是大大的喜事了,將秦氏喪期之悲衝刷的一幹二淨,就連東府亦是慌忙撤下白綢換成了紅緞帶子,寧榮二府上下裏外,莫不是欣然踴躍,各個兒麵上都有得意之狀,言笑鼎沸。


    其餘勳貴之家,聽到這喜信,送禮道賀之餘,都有些驚疑:聽說這賈家長女在宮裏原也隻是個皇後娘娘跟前的女官,就算被當今看中了顏色,也不至於一飛衝天就封了個貴妃出去,還賜住了鳳藻宮。


    鳳藻宮是什麽地方,那原是曆代皇後的寢宮!隻不過先皇,也就是當今的皇祖父為紀念早逝的元後孝淳貞皇後,才令繼後遷宮長春宮,之後鳳藻宮就被空置了,如今的太上皇一輩也是把鳳藻宮獨空下來,如今竟叫賈妃住進去了,這怎麽不教人詫異。


    不過也有明眼人看出些端倪,就如史墨和賈環眼前這一位:青年站在小窗前,長身玉立,豐神俊朗,臉上帶著一抹和熙的笑,容貌上與史墨有七八分的相像,不是史墨的小舅舅元澈是哪個。


    史墨隻覺得小舅舅眼睫毛濃密,一雙鳳眼星星碎碎,宛如墨空中的星子,著實吸引人極了。


    賈環在一旁,看看這個,瞟瞟那個,心說這甥舅倆也太像了,尤其是那雙眼睛,而且小舅舅竟這樣年輕,和史墨站一起不像甥舅,倒似同胞的兄弟。


    元澈掃一眼眼神放空的小外甥,心裏好笑,他秘來京城這半個月,對自家外甥那是滿意至極,墨哥兒什麽都好,就是有這麽個愛出神的小毛病兒。不過這看在小舅舅眼裏,自家外甥的這點子小毛病不僅無傷大雅,還可愛極了。


    “愣什麽?不是剛還有話要問舅舅?”元澈摸摸外甥的小臉兒,暗自嘀咕,小孩兒皮膚就是好,不想某些人,硬邦邦不說還有胡渣子剌手。


    “嗯。嗯?”史墨回過神來,小臉兒一下子紅了,暗自唾棄自己不就是個美男子麽,自己前世電視上什麽好看的人物沒見過,竟然看著親舅舅就出了神,真沒出息。


    賈環在一旁嘴角彎的高高的,險些沒笑出聲來。史墨暗暗瞪他一眼,這小孩兒不地道,看他出糗也不提醒下,還看上熱鬧了!


    元澈碎星子似的眼睛一掃,把兩個孩子的動靜都看在眼裏,心裏也有些欣慰:


    說起來他知道外甥的情況比外甥知道他要早多了,先前史墨在金陵時,他鞭長莫及史鼐又看的緊,得到的消息還很少;隨著今上繼位,還有他在北邊的勢力地位也穩定下來,在史墨進京後,就早安插了人進了保齡侯府去,可以說這兩年來史墨的舉動他都看在眼裏。這孩子心思縝密,能忍也有手段,可以說繼承了長姐十成的智慧,叫他這做舅舅的看了也自豪的很。可就是因為這,他才心疼,這孩子小小年紀就要自己籌謀打算,孩童的爛漫好玩的天性都被苦苦壓抑,身邊隻得奶娘楊氏一個真心人,連個年紀仿佛的玩伴都沒有。到外甥進去榮國府後,說實話,他本來看好的是賈蘭,可沒想到這賈環倒真是一塊璞玉,元澈的人日夜不空足足監視了賈環一整年,他才認可了這個小娃兒作為自己外甥的摯友,也因此,他才對外甥帶著這小孩來見他的舉動淡笑默許。


    “怎麽,忘了要說的話?”元澈輕笑。


    其實這元澈,看著麵目俊秀,氣質令人如沐春風,可實際上真不是什麽溫潤君子,他未及弱冠之年就家逢巨變,這十幾年來背負著滿腹仇恨,於夾縫之中求生,改換名字做出這一番事業來,早已心如鐵石,非昔日那個名滿京城,策馬觀花的貴公子了。就像他明知道外甥在史侯府舉步維艱,備受壓迫,仍然隻是叫人看著,頂多就是把戚夫人命令的下在食物茶水裏的致人虛弱的慢性毒藥給偷換了,若是史墨不堪造就,或者更明白的說,達不到他的要求,他是一輩子也不會出現在這個沒見過一麵的外甥麵前的,事實上,元澈本來的打算就是確保外甥做個衣食無憂的富家翁罷了。


    隻不過人心都是肉長的,這兩年外甥的一舉一動都通過飛鴿傳書送到他的桌案上,他從新奇到驚訝再到期盼,從淡漠到欣賞再到心疼,終於還是把這個血脈相連的小孩放到心裏去了。尤其是從史墨掌握了長姐留下的巧莊之後,便立刻派人去往塞北打聽自己的下落,甚至拿出長姐留給他的一半家產用作這個,他那個白馬布行做起來之後,也是單抽出兩層的純利存去錢莊,當元澈看到探子傳回來的信上說外甥存去錢莊的兩層利是用的是他昔年的舊名,元澈就再也忍不住,讓人把自己的消息捅給了外甥的人,還破壞了原有的計劃,背著人悄悄的提前回了京城兩個月……


    “舅舅!”史小墨惱羞成怒,嘴裏道,“哪會忘,我是來跟舅舅辭行的!”


    元澈眼睛微眯,仍笑道:“辭行?你要出遠門兒,舅舅怎麽不知道?”


    史墨從鼻子裏哼出一股氣兒,他知道自家舅舅不簡單,想不到竟然把觸角伸得這樣長,不由的懷疑他早就知道自己在尋他。不過,史墨畢竟不是什麽都不知道的普通小少年,他心裏很理解這世上可沒有無緣無故的好事兒,血緣代表不了什麽,他隻相信付出換回報,真心對真心,至少這半個月來,他對自家舅舅是滿意到骨子裏去,兩個人也漸漸生出了溫熱濃鬱的親情,相處起來自然隨意。


    “您不是知道了麽?現在元妃娘娘正得寵,榮府二太太地位水漲船高,大權在握。我和環兒兩個都過了府試,環兒還是案首,正是紮眼珠子的時候,我們每日外出已經引起了榮禧堂那位懷疑,今天出來時後頭就墜著小廝。所以,我們才想著在府裏安生呆一段日子,等這風頭過了再說。”史墨說著,也有些不舍起來,一雙漆黑的眸子巴巴的看著元澈,“舅舅,你能在京城待多少時候?若是若是,呆的短,那我還是每日都來,頂多不帶環兒了,反正那位盯著的還是環兒。”


    史墨看看舅舅,再看看小孩,眨巴眨巴眼就把小孩拋棄了。


    賈環嘴扁起來,幽幽的瞥了眼史墨,心裏頭忽然有種想法——總有一天讓你把我排在所有人前頭!


    元澈聽見小外甥為了自己拋下了好友,端的是身心舒暢,但終是看不過外甥的可憐摸樣,笑道:“放心罷,舅舅這回回來了就不走了,隻不過舅舅本應該是下月光明正大的回來,所以這些日子還不能讓人知道。”


    史墨一聽,和賈環對視一眼,心裏頭小貓爪子撓啊撓,又好奇起舅舅的身份了,隻因小舅舅有言在先,非要到了時候才告訴外甥,還美其名曰是驚喜。


    賈環半低著頭,思量了一會,忽然鄭重道:“舅舅,你若是有餘力,請把史墨接出來罷!這次童子試,史墨學識遠在我之上,可為了……才故意考差!就是這,保齡侯府裏也容不下,自童試出案後這些天,不僅有人偷跟著他,就是往他身邊送人也送了好幾撥了!還引他去結交孫家、杜家的子弟,那都是些聲名狼藉的人物,這分明是……”


    賈環想的明白,比起他來,史墨的處境更艱難,他至少還有個迂腐重視功名的父親,隻要不鬧去賈妃那裏,他總能去參加科舉,可史墨卻不同了,史家那些人明擺著是要把他踩到泥土裏去,不僅讓些壞坯子勾|引史墨學壞,還無所不用其極的敗壞他的名聲,史墨將來是要出仕的,沒有個好名聲哪個德高望重的先生願意收他?


    元澈看著躬身行禮的賈環,唇邊淡淡的牽起笑容,溫聲道:“哦?把墨兒接出來不難,可日後他就不能與你在一起了,我會送他去最好的書院。”


    賈環看史墨一眼,壓下心中不舍,咬牙道:“他在榮府,整日幫我與些深宅夫人鬥心機能有什麽出息!就依舅舅所言,把他送到最好的書院去。”這卻是順杆子往上爬,直接忽略了元澈的意思,坐定了元澈要把史墨送去最好書院的事情。


    史墨在一旁,兀自有些反應不過來,這會兒看元澈要說話,不由急道:“用你多什麽事!我願意在榮府,咱們不是說好了麽,要中了明年院試,當了秀才坦坦蕩蕩的去書院讀書!再說,我……我不是擔心我姐姐麽,她那樣的腦子,我怕她再被賈家當槍使!”


    賈環眼一瞪,也不理史墨,仍舊躬身道:“舅舅!你別聽他說!舅舅想的對極了,就得把他送去書院煞煞性子才好!”


    “你!我不!”


    “……”


    元澈看著這兩人氣急敗壞的樣子,忽然笑出聲來,點點頭,拍拍兩個孩子的腦瓜兒,笑道:“行了,別爭了,就像墨兒說的,在榮府待到明年中了秀才,”見賈環漲紅了臉要急,元澈擺擺手止住他的話,“就算我送他去書院,他也必定舍不得你。而且也不為別的,叫他幫著你與那些後宅婦人鬥心機,就當是為日後進入仕途做準備罷了,也是一種曆練。”


    說到這裏,元澈驟然沉下臉,意味深長道:“說起來,他這麽做也是為他自己的父母、外祖大舅報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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