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彤睜著眼,望著頭頂的翠紗床幔,一動也不動。


    不是死了麽?怎麽又活了回來?


    烈焰焚燒著皮肉的噬骨疼痛和與仇人同歸於盡的暢快淋漓,停留在她最後的記憶裏,直到此刻,她的心依舊激動的狂跳不止。


    大仇已報。對於上一世,她本應再無牽掛,但腦海中卻總有個邪魅而狂肆的笑容揮之不去。


    如果可以,她希望這一世,能再見到他。


    風兒鑽進窗戶,扯動床上的紗幔,把她的思緒拉回到現實。


    她躺在柔軟的大床上,撫摸著身上完好無損的肌膚,努力消化著眼前的一切。


    此時的她已經不再是什麽公主,而是一個叫作史管彤的官家女,父母雙亡、無依無靠的寄居在外祖母家裏。


    太不可思議了!管彤這樣想著,卻並不排斥命運如此的安排。


    還有什麽情況會比死更可怕麽?


    管彤閉上眼,讓藏在腦海角落裏那些原本不屬於她的記憶,滿滿浮現出來。


    半晌後,管彤露出一絲苦笑。真是一個呆蠢懵懂的小姑娘,別人的三言兩語就騙取了她的真心。竟然不顧親人的反對,與那男子私定終身,甚至半夜私奔。不幸的是,路黑林深,她迷迷糊糊中掉進了獵人捕獸用的陷坑裏,一命嗚呼了。


    管彤輕輕搖頭,對原主的呆蠢愚昧惋惜不已。


    “小姐,藥熬好了,您趁熱喝了吧!”


    旁邊響起一個小心翼翼的聲音。


    管彤轉過頭,看到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手裏端著藥碗,臉上是與她的年齡極不相襯的憂傷。


    “墜兒?不錯的名字。”這是史管彤身邊最忠心的丫頭了。


    “啊?”墜兒有些疑惑。小姐難道摔傻了不成?這個時候不是應該傷心難過,或者想方設法盡快逃離這裏嗎?怎麽研究起她的名字來了?


    不等她想明白,門口傳來一陣急促的拐杖敲擊地麵的聲音。


    “外老夫人來了!”


    墜兒心中一急,手裏的藥碗險些掉到地上。


    門簾被挑起,一位麵容方正、精神矍鑠的老婦人出現在門口。正是小姐的外祖母,也是太原府首富錢家的老太君。


    太原府錢家,不僅坐擁山西商家的頭把金交椅,生意更是遍布大江南北,連宮裏的貴人們都知道他家的名號。


    錢老夫人五十多歲的年紀,赭色繡錦褙子青緞滾邊暗紋裙。黑白相間的頭發,嘞著一條青絨鑲寶抹額。


    許是剛剛得到的消息太過震驚,老夫人目光犀利、麵容肅然,一股威嚇之氣自內而外散發出來,讓一向跋扈的墜兒也有些惴惴,稍稍退後了幾步。


    外老夫人來的好快,必是聽說了小姐私奔的事兒,興師問罪來了。


    果然,老夫人嗔目切齒,一路上堆積起的怒火在進入屋子的時候,終於到達了頂峰。


    此時的管彤還靠在床上,眉目如畫、容色憔悴;如墨的長發散在肩頭,更顯得她臉色蒼白;原本水靈靈的一雙大眼睛,此刻透出一絲茫然。


    這就是外祖母啊!和原主記憶裏的印象完全不同呢!


    在她的腦海裏,外祖母性情寡淡,一心逼迫她嫁給表哥,進而霸占父親留給她的巨額財產。可是眼前的老人,目光中除了憤怒,更多的是恨鐵不成鋼的傷心和無奈。


    老夫人手裏捏著一封信,照著管彤的臉砸下來。隻是當她碰上管彤那雙茫然卻晶亮的眼睛時,對方眼底的寡淡清冷也一並傳過來,讓她心中沒來由的一驚。


    她這個好壞不分、沒心沒肺的外甥女,什麽時候有了這麽一雙深邃懾人的眼睛!


    身後一隻手伸過來,扶住老夫人的胳膊,正是追上來的錢大太太、管彤的大舅母杜氏。


    老夫人這才回過神來。手中的信便沒能甩出去,但她的怒氣依舊很盛。


    “你這個不知死活的東西,怎麽就分不清是非曲直?好歹你爹生前也是個從三品的都轉運鹽使,怎麽就沒教會你什麽叫禮義廉恥?你堂堂一個官家千金,卻要與人私奔。傳出去,讓你爹娘在九泉之下如何安心?你簡直是不忠不孝不仁不義!”


    墜兒見老夫人大罵自家小姐,放下藥碗上前阻攔,卻被老夫人一把推開。


    老夫人甩掉拐杖,繼續對著管彤大罵:“你以為跟著那個蘇公子走了,就能進蘇家門了麽?聘為妻奔為妾,你這一步邁出去,這輩子都抬不起頭來。你……你怎麽這麽糊塗啊!”


    老夫人越說越氣,腳步也不由自主往前去了幾步。一根蒼老的手指,顫巍巍的點著床上的管彤。看那樣子,如果不是因為她正病著,那指頭八成已經戳到她臉上去了。


    管彤眨眨眼睛,即沒有反駁,也沒有氣惱,這讓見慣了她飛揚跋扈的眾人有些意外。


    其實管彤不是無動於衷。別說外祖母了,就是她自己也覺得,做出與男人私奔這樣的事情來,的確太過分了。管彤自幼成長在最講規矩的皇宮內苑,接受鴻儒大家悉心教養,對這些規矩禮義自然看重。


    隻是如今大錯鑄成,無法挽回。管彤不想一重生,就困在死局裏。老天既然給了她重獲一次的機會,她便不能浪費。這一回,她要好好的活出個樣兒來。


    然後眼前的局麵實在棘手,又是逼婚又是私奔。如果她猜測不錯的話,恐怕她在外的名聲也好不到哪兒去。她暗暗歎息一聲,強打起精神,收拾這些爛攤子。


    “管彤如此做法的確不對,但卻是被你們逼的。如果不是你們非逼著我嫁給表哥,我又何必如此?”


    就在不久前,大舅母拿出一張寫著雙方生辰八字和祖上三代名諱的婚書來,逼迫她與表哥成親。為此,她與外祖母大吵一架,指責她們偽造婚書。然後,她就被送到了這個城外的莊子上。


    老夫人聞言,臉上的血色瞬間退淨,顫抖著手指著自己的親外孫女。


    “你……你……”


    突然一口痰湧上來,堵住了老夫人的氣道,憋得她劇烈的咳嗽起來。


    管彤望著眼前這位可憐的老人,心中多少有些不忍,但身子依舊沒動。


    錢大太太幾步走過來,伸手扶住老夫人的胳膊,幫她拍背捋胸,好半天才恢複過來。


    她把婆母扶到椅子上坐下,轉過頭,厭惡的看著床上的女子。


    這樣一個不知廉恥、敗壞門風的女人,怎麽配嫁給自己的寶貝兒子?如今出了這種丟人現眼的事兒,就算老太太再壓著,她也斷不會再答應這門親事了。


    “表小姐放心,既然你已經有了心上人,那就悉聽尊便吧!至於你和你表哥的婚事,今後再不必提了。”


    老夫人聽到兒媳的話,身子動了動,似乎想攔著。可一想到管彤做的那些事兒,阻攔的話便沒能說出口。


    管彤卻是心中一鬆,不管怎麽說,先解了逼婚這茬兒再說吧!


    “那就謝過大舅母了!”管彤沒有下床,隻是略動了動胳膊,擺出一個道謝的姿勢。態度說不上冷傲,但也不親近。


    錢大太太冷哼一聲,轉身扶著老夫人就要回去,擺明了對這個外甥女極為厭惡。


    老夫人被人扶起,顫巍巍走到門口。這麽一會兒的功夫,老人家似乎又蒼老了不少。


    門簾子被打起,老夫人的腳抬起來,又放下。


    她轉頭看向床上,看著那張與女兒有著六七分相似的容顏,她深深的歎息一聲,閉上了眼睛。


    一滴渾濁的淚,沿著眼角滑落,鑽進了衣領裏。


    老人終是沒再說什麽,轉回身,任由兒媳扶她出了門。


    管彤下了床,扶著墜兒的手走了幾步。


    待她走穩了,便鬆開手,說道:“這裏不能再待了,咱們得盡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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