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武八年,山洪衝垮清玄觀,年僅五歲的皇太子意外走失了。楊太後當然知道並不是走失,更不是所謂意外。可是人消失了就好,沒了“太子”這兩個字日日在耳邊折磨,楊太後舒心許多,連笑容也變多了。


    她放心地將後宮交到侄女手中,然後等著侄女懷孕,生子,生下一個帶著楊家血脈的皇子。


    當宮人來報喜,說皇後娘娘生下一個皇子的時候,楊太後和楊甫成就已經確定,無論這個孩子聰明還是愚蠢,貪玩還是上進,他都會是下一任皇帝。好在二皇子比他們預料的還要出息些,這簡直是意外之喜,慢慢的,連朝臣也默認了二皇子的地位。


    楊太後本來覺得,他們所缺不過一個名銜罷了。前朝後宮都無阻礙,二皇子本人也拿得出手,所謂立太子,無非找個吉利的日子就能辦。


    隻不過,他們多少要顧忌皇帝的心情。


    楊太後覺得自己對皇帝有恩,皇帝理應回報他們楊家。皇帝是楊太後一手扶持著登上帝位,他九五之尊的榮耀,這些年一呼百應的好日子,都是楊太後一手賜予。楊家對皇帝恩同再造,不然以李桓那低微的出身、平庸的資質,憑什麽坐這把龍椅?


    楊太後覺得這一切都是楊家應得的,隻不過皇帝畢竟不是她親生,天下之主的麵子多少要給,所以楊太後並沒有過分逼迫皇帝。楊太後原來覺得不急,反正皇帝就這一個選擇,除了二皇子,他還能將皇位傳給誰?沒必要為了囊中之物,和皇帝撕破臉,所以這些年皇帝遲遲不提立太子,楊太後就一直等著。


    楊太後先前還覺得,皇帝興許是想磨礪二皇子的心性,畢竟太順風順水對一個君王來說不是好事,所以皇帝才遲遲不肯把儲君的位置給二皇子。想來楊皇後和二皇子也是這樣想的,所以二皇子讀書更加用功,楊皇後對兒子也更加勉勵。


    楊家自以為已經和皇帝達成共識,於是在他們默認的“心照不宣”中拖了一年又一年。誰能想到,皇帝遲遲不肯放話,並不是為了等二皇子成長,而是另有中意的繼承人。


    那個走失的,十四年不曾露麵的皇長子,幾乎已經被人遺忘的太子李承璟,還活著。


    楊太後打量著眼前已經長得十分高大,完全看不出幼時影子的青年男子,嘴邊冷冷扯了扯。嗬,並不是十四年不曾露麵,而是他一直都在!她和甫成認為早就死了的孩子,其實這些年一直生活在他們眼皮子底下,還當著他們所有人的麵高中進士,入仕做官,堂而皇之地在楊家和楊甫成眼前晃。


    這簡直是當著全天下的麵在楊家臉上扇了個響亮的巴掌。可笑楊家還不緊不慢等著皇帝冊立二皇子,殊不知,這對父子聯手撒了一個彌天大謊。


    程瑜瑾按讚禮女官的指示行禮後,良久不見太後反應。程瑜瑾眉尖輕輕動了動,察覺到楊太後的目光深深鎖著下麵,正落在李承璟身上。


    程瑜瑾了然,仇人見麵分外眼紅,尤其是一個你以為已經死了的仇人。楊太後此刻的心情程瑜瑾大概能想象到,可是李承璟,又談何好受呢?


    被剝奪身份,被迫隱姓埋名,用另一個人的身份活了十四年,他又憑什麽忍受這些災難?楊太後視李承璟為眼中釘,李承璟看楊太後和楊甫成,又何嚐不是如此。


    楊太後許久都沒說話,雖然沒有口出惡言,可是誰能看不懂這背後的意思。宮殿中的氣氛都漸漸不對了,宮人們屏氣斂聲,低頭不敢多看一眼,多聽一句。


    李承璟十分沉得住氣,楊太後不說話,他也不主動打破冷場。程瑜瑾和李承璟都是表麵功夫極好的人,他們倆的行禮姿勢一點不亂,始終遊刃有餘,禮貌得體。反而是楊太後故意晾著晚輩,還被兩個孫兒輩比下去,有些不上台麵。


    楊太後最終淡淡開口“你們有心了。起吧。”


    李承璟和程瑜瑾不緊不慢地欠身行禮,才慢慢站直,沒有露出一點焦急不滿之態。這回就連楊太後的嬤嬤看到,都忍不住在心裏歎氣。


    太子內斂深致,太子妃美麗端方,世人所期盼的明主模樣這兩人身上都有,就連她們這些楊家自己人看到,都覺得無懈可擊,完美之至。這樣一來,還有什麽理由廢太子?


    直到東宮夫婦二人離開,楊太後臉色都是冰冷的。嬤嬤扶著楊太後回內殿,小心伺候著太後換下衣冠,試探道“太後娘娘,您如今要什麽有什麽,再沒有什麽事不順心,還憂愁什麽呢?別和您自個兒的身體過不去。”


    楊太後冷笑一聲,說“哀家原本也覺得諸事順遂,等二皇子立了儲,哀家便再無遺憾。誰能知道,那位不聲不響,竟然憑空變出來一個長子呢。他和皇後做了這麽多年夫妻,竟然能滴水不漏地瞞這麽久。嗬,原來是哀家小瞧了我們這位聖上。”


    這話嬤嬤不敢接,更不敢勸。她隻能等楊太後消消氣後,含糊道“皇後娘娘是個有福的,皇後和二殿下最孝敬您,日後必不會讓您勞心。”


    都已經是皇後呢,還能怎麽有福呢?楊太後聽到這話沒有回應,但是態度顯然是默認的。過了一會,楊太後沉沉道“事已至此,說什麽都沒用,既然太子還活著,流落在外不是辦法,總是要找回來的。哀家當初聽說太子墜入洪流、下落不明的時候,就覺得不會如此簡單,現在人回來了,其實也說不上意外。隻不過實在沒想到他一直在京城,還在甫成手下做了好幾年的官。”


    說起這個楊太後就生氣,她臉色鐵青,順了好一會氣才繼續說道“亡羊補牢,猶未晚矣。哀家本想著將希音指給他,可惜我們楊家這一輩沒有姑娘,希音也算是半個楊家人,有了太子妃牽係,太子也不至於和楊家離了心。隻是沒想到他竟然早就物色好了人選,哀家這裏賜婚的旨意還沒準備好,那邊皇帝就發了封妃的聖旨。皇帝一出口就落地成釘,哀家還怎麽好提希音的事。”


    嬤嬤試探著問“太後,那您看今日這位太子妃……”


    這也是楊太後迷惑的地方,她當了許多年的皇後,後來又成了太後,一雙眼睛早就鍛煉的毒辣無比。可是程瑜瑾,卻讓她很迷惑。


    這個女子自然是漂亮窈窕的,然而後宮之中美貌並不是稀罕物,性格能耐才是最要緊的。但是也正奇怪在這裏,若說程瑜瑾的性格……似乎是沒有性格。


    她的一舉一動都太標準了,簡直就想世人構想中賢良淑德、聰明能幹又端莊美麗的正室夫人。因為一切都太過符合想象,沒有一點個人痕跡,反倒讓人覺得不敢相信。


    楊太後活了這多年,還真沒見過這種全人。看不出對方深淺,導致楊太後也不知道該拿對方怎麽辦。這種感覺,仿佛讓楊太後回到先帝在世,她費盡心思和其他妃子鬥法的時候。


    楊太後自己都覺得荒唐,一個小小的太子妃罷了,怎麽會讓她想起當初和宿敵交手的感覺?她曾經的對手,這些年早就被她殺光了,區區一個程瑜瑾,怎麽能翻出浪花來?


    楊太後搖頭笑了笑,覺得自己這幾天思慮過重,都疑神疑鬼了。她不以為意,道“不過一個十五歲的黃毛丫頭,是人是鬼,又有什麽所謂。”


    程瑜瑾和李承璟從慈寧宮出來,又去了坤寧宮。皇帝今日也在坤寧宮,他見到李承璟帶著妻子來請安,似乎十分感慨,程瑜瑾才剛彎下身就被皇帝叫起“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禮。李承璟他成婚晚,這些年也多有不易,你們既然成了婚,務必好好過日子。”


    兩人齊齊應聲“是。”


    皇帝又勉勵了幾句,大方地送了見麵禮。見皇帝如此,楊皇後還怎麽說話,隻能笑著挑好話講。


    然而楊皇後雖然笑著,臉上的神情卻十分勉強,相反,她此刻的心情簡直說得上糟糕。


    楊皇後看著眼前的太子妃,這個女子年輕,美麗,端莊大方,是所有人想象的太子妃的模樣。她穿著僅次於皇後一等的禮服,卻比楊皇後更年輕,更鮮活。


    楊皇後多年來獨霸後宮,沒人敢和她爭寵,所以楊皇後一直感受不到歲月的流逝,也感受不到真實的評價。其實楊皇後的容貌隻是一般,性情手段也十分平常,但是有楊太後和楊甫成撐腰,眾人說奉承話都來不及,怎麽敢戳她短處?


    所以這些年楊皇後一直活得舒心而自足,直到這一刻,她看著年輕的太子妃,無比清晰地感受到,她老了。


    當年那個體弱多病的孩子已經長成俊美的青年,李承璟在成長,而楊皇後卻一直在老去。如今李承璟帶來了他的妻子,太子妃的發冠、翟衣、首飾,無一不在提醒楊皇後,太子妃是來取代她的。


    太子,儲君也。太子妃,自然便是儲備著的皇後。


    程瑜瑾昨日天不亮就被叫起來,從三更一直折騰到入夜,幾乎隻合了會兒眼,就又醒來了。今□□見又沒少折騰,頂著六七斤重的發冠,身上還拖著沉重的禮服,尤其是在楊太後和楊皇後麵前,她不能露怯。這麽一會下來,她就是鐵打的人也撐不住了,全靠多年的意誌力硬撐。


    好在今天她不必再緊繃一整天,見過皇帝之後,皇帝沒多過為難他們,很快就讓他們散了。楊皇後坐在旁邊,臉上笑容微僵,自然也不能說什麽。


    程瑜瑾和李承璟又去另一處宮殿見宮中的皇子公主,在皇帝皇後之後便不是他們拜人,而是別人拜他們了。因為楊皇後的緣故,宮裏這些年人丁算不得興旺,除了李承璟外,隻有一個皇子,兩個公主,俱是楊皇後所出。


    朝見禮到此已經結束,程瑜瑾來見皇子公主不過是認認臉,之後就可以自由活動了。二皇子李承鈞上前,說“恭喜皇兄新婚,臣恭祝皇兄、皇嫂百年好合,白頭偕老。”


    李承鈞祝賀,自然由李承璟出麵應承“二弟有心了。”


    他們兩人雖然稱呼著兄弟,可是口氣都是謹慎疏離的,沒有絲毫兄弟的親近。想來也是,二皇子出生的時候李承璟已經失蹤,二皇子根本沒見過這個哥哥,更無從談起兄弟情義。而對於李承璟來說,他滿五歲冊封太子那年楊皇後懷孕,等六歲輾轉回到程家時,剛好聽說宮裏新誕下一個嫡出皇子,正是李承鈞。他本來就險些葬身於楊家之手,不得不放棄身份、頂著他人的名義生存,可是一回京卻得知,楊皇後生下了一個皇子。


    楊家取代他之心,昭然若揭。


    指望李承璟和二皇子手足情深,實在是為難。


    李承璟和二皇子的位置非常微妙,他們兩人都是嫡出,生母卻分別是前後兩代皇後,中間還摻雜了上一輩的恩怨和利益。本來,李承鈞是眾望所歸的太子人選,李承鈞數年來也以此自居,但是李承璟的出現,無疑將這一切都打碎了。


    隻要李承璟不死,這個太子,就不會換人。


    他們兩人一說話,其他人都不敢開口,宮殿裏頓時安靜下來。李承鈞溫和地笑著,說“皇兄大婚是全天下的喜事,我朝社稷有望,臣喜不自禁,特意為兄長設了一道小宴,還望皇兄務必賞臉。”


    另兩位公主和程瑜瑾都沒有說話,但眼睛俱悄悄在這兩人身上移來移去。兩位嫡皇子之間的較量,誰都不敢摻和,但是又提著心觀戰。兩個公主都想知道,她們這位新出現的太子兄長會如何應對?


    二皇子主動邀約,李承璟若是推辭,倒像是害怕一樣。程瑜瑾察覺到李承璟的態度變化,適時開口,表現出一個賢惠大度的太子妃形象“殿下和二皇子手足情深,這是社稷之福。既然殿下和二皇子有約,妾身不方便打擾,便先行告退。”


    程瑜瑾這話說的非常貼心,完全是長嫂口吻,然而仔細聽立場處處都是東宮。二皇子聽到,拱手對程瑜瑾行禮“謝太子妃。太子妃和皇兄才剛剛成婚,臣今日便占了皇兄的時間,倒是臣弟對不住太子妃了。”


    “二皇子這是說什麽話。”程瑜瑾笑著說,“殿下的喜好便是我的喜好,你們兄弟團聚是利國利民的好事,我怎麽會有異議。”


    李承鈞忍不住抬頭看這位年輕的嫂子。程瑜瑾和他差不多大,當初李承鈞聽說他那位憑空冒出來的太子哥哥娶了曾經的侄女後,李承鈞先是匪夷所思,隨後心中鄙夷,覺得這位長兄臥薪嚐膽十四年,實際長進並沒有多大。正妃這樣緊要的位置,他就這樣浪費了。


    可是現在,李承鈞有點明白李承璟為什麽娶她了。如果是這樣一位美人,李承鈞也願意背負罵名、不顧輩分娶她。何況現在看起來,這位美人並沒有把全身的屬性點都加在長相上,她的談吐和進退都很不錯。


    李承鈞的邀約是必然要去的,李承璟先前沒說話,是不放心程瑜瑾一個人。既然程瑜瑾主動給台階,李承璟不再推辭,他朝外麵掃了一眼,說“有勞二弟。不過太子妃剛剛進宮,路還不太熟,孤先送她回宮,之後自去赴宴。”


    李承鈞愣了一下,另兩位公主也麵有意外,程瑜瑾說“殿下,不必這樣麻煩。”


    “你的事情更重要。”李承璟口氣平淡,但意味十分堅定,“我送你回去。”


    程瑜瑾也怔了一下,沒想到李承璟在這麽多人麵前,能毫不避諱地說出“你的事情更重要”這等話。


    李承鈞有點看不下去了,莫非現在當太子要求已經這麽嚴格了嗎?不光要勤勉自律,禮賢下士,還要和妻子相敬如賓,家庭和睦,務必實現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全麵發展,從各個方麵都成為天下士大夫的表率?


    李承鈞原來還覺得不急,現在忍不住想,是不是,他也要趕快娶一門王妃了?


    程瑜瑾就在眾人各異的目光中離開,李承璟果然如他所說,親自把她送回慈慶宮,自己換了身常服,就又出門了。


    李承璟走後,程瑜瑾悄悄鬆了口氣,大殿裏其他伺候的人也是如此。突然從叔侄變成了夫妻,李承璟也從她的九叔變成了太子,程瑜瑾有點不知道該如何麵對他。


    太子不在,眾人都輕鬆許多。程瑜瑾讓丫鬟將她的發冠取下,褪去一身華服,終於好好歇一歇。杜若進來,低聲問“太子妃,午膳已經備好了,您要用膳嗎?”


    如今李承璟出去赴宴,隻剩下程瑜瑾一個人用午飯。程瑜瑾昨天被繁瑣禮節折騰了一天,夜裏因為李承璟,也沒比白天少折騰。今天又起了個大早,程瑜瑾精神已經很疲乏,隻想趕緊回床上補覺,便點點頭,說“傳膳吧。”


    杜若應諾。一個人用膳也清淨,宮人們全都順著程瑜瑾的喜好伺候,程瑜瑾隻吃了七成飽,就放下碗筷,回內殿休息了。


    晚上還有晚宴,程瑜瑾不敢睡太多,早就囑咐了杜若,未時就喚她起來。


    沒有李承璟鬧人,程瑜瑾現在才算好好睡了一覺。她這一覺睡得格外沉,再醒來時,滿目昏暗。拔步床裏看不出時辰,程瑜瑾又躺了一會,低聲喊外麵的丫鬟“杜若,水。”


    她剛剛睡醒,嗓音慵懶喑啞,語調也是軟的。話音剛落,最外麵的帳子就被人拉開,程瑜瑾捂著嘴打了個哈欠,撐起胳膊肘想坐起來。


    她起到一半,身後扶上一個有力的手掌,將她穩穩撐住。這個力道明顯不會是杜若,程瑜瑾驚訝回頭,發現李承璟側坐在床沿上,一手扶著她,另一手將茶盞放在旁邊的桌幾上。


    “醒了?”他放下茶盞後空出一隻手,十分自然地撫上她的額頭,“還頭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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