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瑜瑾看林清遠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塊肥肉,她意識到自己的目光太露骨了,趕緊低頭咳了一聲,說“小女無狀,讓林大哥見笑了。”


    林清遠聽到程瑜瑾那句“怎麽不至於”,臉都紅了,他不敢看程瑜瑾,眼睛在地上遊移。聽到程瑜瑾說話,才連忙擺手說“沒有沒有,是我不該和大姑娘說這些話才是。唐突了大姑娘,是我不對。”


    程瑜瑾笑著,說“林大哥太客氣了。這些話從來沒有人和我說過,你願意信任我,和我說這些話,我高興還來不及,哪裏會唐突?”


    林清遠怔了一下,抬頭看程瑜瑾“大姑娘……”


    “林大哥對未來的妻子誠心誠意,處處為她而考慮,未來的林夫人委實是天下一等一的幸運人。”程瑜瑾歎了口氣,看起來有些悶悶的,“我雖然是長女,但是眾人都知道,我是被過繼的,這些年雖然衣食無憂,可是總是沒法真正和母親親近起來。而二嬸那裏也有妹妹,並不需要我。我時常覺得自己沒有地方可去,像今日二妹妹回家,眾人都圍在她身邊說話,我被退過婚,不適合久待,便悄悄退出來。幸好在半路遇到了林大哥,要不然,我都不知道自己該去哪兒。”


    林清遠哪裏遇到過這種陣仗,他頓時就懵了。眼前的少女美麗安靜,低下頭輕聲歎息,她展示給眾人的從來都是聰明,大方,善解人意,誰能知道,她也有這樣脆弱的時候呢?


    林清遠的心頓時就碎成一片片的,有憐惜,也有動容。他連聲音都不敢放大,輕聲勸“大姑娘不必妄自菲薄,你已經做得很好了。無論是大太太還是二太太,她們能有你這樣一個優秀的女兒,肯定都十分欣慰。或許隻是她們沒有告訴你。”


    程瑜瑾含著笑搖頭,雖然笑著,但是她的神情卻讓人心疼。程瑜瑾眼睛望著外麵,說“林大哥不必安慰我,生活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我都明白的。我就是,羨慕那些被人期待、被人妥帖安置的女子罷了。二妹妹就從小惹人疼,她身體不好,多災多病,家裏人都小心護著她。如果不是我在娘胎裏搶了妹妹的養分,或許二妹不會從小生病。”


    林清遠聽不下去了,君子不說人是非,但是程家長輩就這德行?孩子出生後身體好壞都是先天的,將二姑娘體弱多病怪到大姑娘身上算什麽?


    林清遠不忿,看著眼前的女子越發憐惜“大姑娘,這根本不是你的錯。二姑娘體弱委實遺憾,可是你亦是孩童,這些都與你無關。”


    程瑜瑾輕輕笑了笑,麵上難掩蒼白虛弱“謝謝林大哥。我小時候誠惶誠恐,生怕自己又做錯了什麽害二妹生病,可是等長大了,也就不那麽在意了。現在二妹嫁給心上人,靖勇侯對她一心一意,捧若珍寶,也算是得償所願,善有善終。”


    林清遠聽著難受,他的記憶力不知道怎麽了,突然變得特別好,林清遠幾乎是立即就想起來,靖勇侯,原本是程瑜瑾的未婚夫。


    這……原本的未婚夫娶了妹妹,還對妹妹百依百順,難怪程瑜瑾在正房裏待不下去,悄悄走出來了。換成他,他也沒法平常心。


    林清遠覺得程家人做法不妥,簡直不妥到極致!大姑娘這樣聰明懂事,放在林家必然是全家的掌中寶,眾星捧月都不為過。結果在程家,從小擔負著根本不屬於她的原罪,長大後將婚事讓給妹妹,現在妹妹、前未婚夫和家人和樂融融,程瑜瑾竟然還要主動避開。林清遠氣得不輕,簡直恨不得將程瑜瑾拉到他們家來,省得受這種閑氣。


    林清遠心裏突然就打了個突。將程瑜瑾拉到他們家?


    程瑜瑾繼續說“其實我對靖勇侯沒什麽執念,反正他也不喜歡我,既然妹妹喜歡他,他亦喜歡妹妹,那讓有情人終成眷屬才是最好的,我橫在中間算什麽呢?能成就一段佳緣也挺好,隻不過,我之後的路有些難走。”


    林清遠被自己過分的念頭驚得渾身僵硬,現在心髒還砰砰直跳,血液快的不可思議。他覺得自己簡直太失禮了,怎麽能對程大小姐起這樣唐突的念頭?可是想法總是不跟著理智走,這個念頭一旦興起,林清遠竟然再也沒法控製。


    他不停地想,母親明裏暗裏催過他好多次,讓他趕緊成家,父親雖然沒有明說,但也盼著他娶妻生子。他的父母都是士林世家,最喜歡知書達理、溫柔大方的女子,宜春侯府雖然不是書香門第,可是程大姑娘卻飽讀詩書,性情柔和,母親見了她,一定會喜歡的。


    林清遠發現自己越想越過分,他都絕望了,趕緊勒令自己停住。正好這時程瑜瑾說話,林清遠鬼使神差地接著問“有什麽難走?”


    “林狀元郎怎麽糊塗了。”程瑜瑾笑道,“退過一次親,哪還能再說到好人家?我一輩子孤老無所謂,卻不能拖累家族,若是我一直住在府裏,以後的侄女侄子,該如何說親?所以,祖母給我找了家鰥夫,喪妻一年,尚未續娶。祖母說雖然對方年齡比我大,兒子也不小了,但畢竟是正妻,我的情況擺在這裏,再挑下去連填房都做不成。而且,對方已經有兒子,我的壓力就能減輕許多,左不過換一個地方活著罷了。”


    林清遠越聽眉頭皺得越緊,什麽,竟然委屈程大小姐去做繼室?對方死了妻子,連兒子都不小了,這年齡得有多大?林清遠下意識描繪出一個四五十歲、大腹便便的男人形象,眉頭皺得更緊。


    程瑜瑾背著人肆意抹黑翟延霖的形象,一點心理壓力都沒有。反正她又沒有說假話,翟延霖確實比她大,兒子也不小了,六歲了呢。


    林清遠並不曉得程瑜瑾口中的“鰥夫”是大名鼎鼎的蔡國公,自然更不會曉得,這樁婚事雖然是續娶,其實一點都不比霍長淵差。


    他自然而然的,腦補了一場猥瑣老男人強娶年輕落難女子的戲碼,都把自己氣到了。林清遠氣憤不已,十分替程瑜瑾不值“大姑娘,你聰穎體貼,知書達理,天下男兒能娶到你該是多大的福分,一個年老無能、隻會仗勢欺人的男子,怎麽配得上你?你竟然受這等侮辱,真是豈有此理!”


    要不是程瑜瑾逼著自己入戲,她險些噗嗤一聲笑出來。林清遠這些話罵的好,翟延霖這個混賬活該被罵,程瑜瑾聽著暢快極了。


    程瑜瑾忍住笑,繼續拿捏著溫婉知禮,但命運多舛的大小姐形象,淒然說“可是,我能有什麽辦法呢?祖母畏他權勢,不敢拒絕,他越發咄咄逼人,說過兩天便要讓人上門提親。我自然是不願意的,可是我總不能不顧程家。若是我鬧死鬧活,我死了倒輕省,可是我的父母家人該怎麽辦?”


    林清遠氣憤又心疼,緊緊握著拳頭,問“大姑娘,此人是何人?朗朗乾坤,哪能由著他橫行霸道,我就不信沒有王法了。”


    程瑜瑾搖頭,不肯說出對方姓名“林大哥,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是你不要問了,我不能給你惹麻煩。”


    林清遠愕然半晌,最後陡然失去了力氣。他剛才熱血上頭,話說的慷慨激昂,可是他很快就冷靜下來。林清遠並非不知世事的少年,這幾年官場生涯,早就將他的天真熱血打磨掉。京城中臥虎藏龍,靜水流深,即便是公侯家的公子也不敢貿然得罪人。程瑜瑾的祖母是侯府老夫人,就這樣都被對方拿捏,他不過一個小小六品官,拿什麽給程瑜瑾討回公道呢?


    林清遠說不出話,過了一會,茫然問“難道,竟沒有辦法了麽?”


    “也不是沒有。”程瑜瑾低著頭,眼睫細細顫動,“對方即便勢大,也不能強搶民女,若是我和人有婚約,他再猖狂也無可奈何。但是,我已退婚,去哪裏找未婚夫呢?”


    說著,程瑜瑾歎了口氣,眉目悲戚“是我妄想了,這個法子根本不可能實現,不說也罷。”


    林清遠嘴唇動了動,又動了動,遲疑道“其實,也並非完全不可能。”


    程瑜瑾抬頭,一雙漂亮的眼睛靜靜看著他,天真又疑惑。林清遠和別人辯論這麽多年,頭一次覺得自己口舌不伶俐。他耳後不由漫上紅意,突然鼓起勇氣,說道“程大小姐,你看……”


    程瑜瑾在林清遠開口的時候,眼睛便亮了。她做戲這麽久,魚兒終於上鉤,程瑜瑾嘴角不由微微彎起,她此刻的神情,和剛才堅強又柔弱的“程大小姐”全然不同。


    程瑜瑾意識到自己露餡了,但是她覺得一切已成定局,這樣一些小破綻,林清遠不會注意到。程瑜瑾微笑著,期待著,等林清遠將話說完。


    林清遠還真沒注意到程瑜瑾細微的表情變化,他現在緊張又激動,哪有心思注意其他。他本來想說“你看我怎麽樣”,然而他才剛剛說完“看”字,房門突然被推開了。


    林清遠吃了一驚,即將脫口的“我”字頓時吞回肚子裏。程瑜瑾也沒料到這個變化,她立刻站起身,才走了兩步,就看到門外站著一個人,黑衣繪金,革帶束腰,眼如寒星。


    程元璟不知道來了多久,他眼睛緩慢掃過屋內,倏地輕輕一笑“看來,我來的不巧?”


    林清遠愣怔片刻,猛地站起身,又驚又喜“景行,你回來了!”


    林清遠被意外的驚喜刺激,哪裏還能記得自己剛才要說什麽。他也沒有注意到,程瑜瑾比他先站起來,比他先往外走,甚至她此刻的表情,都完全不像是一個溫婉柔弱的大小姐該有的。


    林清遠朝程元璟迎去,劈裏啪啦拉著程元璟說話。程元璟並沒有看他,而是越過林清遠,看向屋子中央的程瑜瑾。


    程瑜瑾足足愣了五六秒,那一瞬間她甚至懷疑自己的眼睛看錯了。她用力眨了眨眼,見眼前的人影沒有消失,更加用力地閉住眼。


    然而蒼天顯然聽不到她的心聲,程瑜瑾再一次睜開眼,見那個人還是好端端地站在麵前,她的心都要碎了。


    天哪。


    程瑜瑾頭一次懷疑自己是不是被人下了降頭,程元璟不是在忙回歸東宮的事嗎,怎麽突然回來了?。她不要這樣倒黴吧,她就今天遇到了林清遠,結果程元璟正好在今天、今時回來。他哪怕再晚那麽一盞茶都夠了!


    不對,程瑜瑾猛地反應過來,林清遠馬上就要說出最關鍵的那句話,正好被程元璟打斷。天底下真有這麽巧的事?程元璟什麽時候來的,來了多久,聽到了多少?


    程瑜瑾不由狐疑看向程元璟,然而她才抬眼,就和程元璟的視線撞了個正著。程元璟也正在看她。


    程瑜瑾一腔懷疑、生氣、悲憤複雜情緒頓時如紮了針眼的氣球,咻咻地癟了下去。她默默地垂下腦袋,隻露出一個毛絨絨的後腦勺。


    她知道,她已經完了。


    程元璟最恨別人騙他,程瑜瑾當初答應過他,甚至還發了誓,保證這一年安心守孝,不亂動心思。


    誰知道他在今天回來呀?但凡程元璟提前說一聲,程瑜瑾肯定就換場子了,何至於被逮個正著。


    程元璟氣得狠了,反而變得平靜。他靜默地掃了程瑜瑾一眼,雖然她乖巧地低頭,顯露出十足的溫順之意,可是程元璟非常確定,她完全沒有悔過之心,甚至已經盤算著下次再來。


    簡直好極了。


    程元璟一言不發,不緊不慢地走到屋子裏,程瑜瑾聽到緩慢平穩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腿肚子都軟了。程瑜瑾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抬頭,用出畢生演技,對程元璟笑道“九叔,你回來了!”


    程元璟看著她也笑了下“前天沒來得及,今日特意趕回來給你封壓歲錢,沒想到大侄女倒讓我好找。”


    程瑜瑾眉心一抽一抽地跳,程元璟和她並無血緣,私底下程元璟從來都是直接喚她名字,隻有極少數他生氣的時候,才會威脅性地叫她大侄女。程元璟哪怕冷著臉都好,他這樣不冷不淡平靜如初,反而讓程瑜瑾更加害怕。


    完了,這次太子殿下動真怒了。


    程瑜瑾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灰溜溜跟著程元璟坐下,她坐好後一抬眼,好家夥,程元璟坐到了她剛才的位置上。


    茶爐還咕嘟咕嘟冒著氣泡,程元璟垂眸瞥了眼氤氳的霧氣,道“你們倒好興致,坐在這裏烹茶。”


    程瑜瑾眉心一跳,趕緊讓杜若將已經燒好的水撤下去。程瑜瑾坐在程元璟身邊,隻占小小一團,她抬頭乖巧地對程元璟笑,說“九叔,這茶煮了很久,茶葉已經老了。九叔文武兼備,風姿絕世,我從心裏欽佩九叔,怎麽能讓九叔用次等的東西?杜若,換新水來。”


    杜若也嚇得不輕,趕快搬著東西出去,換了新鮮的水。程瑜瑾重新試火,燒水,澆茶,態度之認真,手法之專業,比剛才上了好幾個檔次。


    兩次差距顯而易見,能看得出來,這才是程瑜瑾的真實水平。一個是認認真真盡善盡美,一個是輕鬆了事差不多行了。


    林清遠此刻才知道,原來剛才程瑜瑾壓根就沒有認真。他看了一會,酸澀道“果然內外有別,有景行在,程大小姐才肯拿出最好的東西。”


    程瑜瑾悄悄瞥了程元璟一眼,眼睛都不眨地拍馬屁“這是當然,我最敬仰九叔了,他的東西當然都要和別人不一樣。”


    林清遠聽著嘖聲,幸好知道他們是親叔侄,不然他雞皮疙瘩都要被酸出來了。


    程元璟聽到內外有別,心情稍微好了點,程瑜瑾緊接著一口承認,又讓他心情舒坦了一些。然而靠這些小伎倆就想蒙混過關,卻還差得遠。


    程瑜瑾一直在關注程元璟的表情,她說完後見程元璟不搭腔,就知道自己沒戲。她憂愁地歎了口氣,手腕嫻熟地封茶,分杯,然後將第一杯茶奉給程元璟。


    程瑜瑾抬頭,眨眨眼喚道“九叔。”


    她的聲音刻意放柔了,短短兩個字裏仿佛轉了九九八十一個彎,程元璟本來決意晾著她,可是接觸到她的眼神,到底不忍心在外人麵前拂她麵子。


    程元璟伸手接過茶盞,程瑜瑾著實鬆了口氣。這之後,她才倒出第二杯茶,遞給林清遠。


    從程元璟進來後林清遠就覺得芒刺在背,渾身不對勁,但是他以為隻是自己錯覺。程瑜瑾顯而易見的區別對待讓林清遠有些在意,可是隨後一想程元璟乃是程瑜瑾的叔叔,又覺得完全能理解。


    自家人總歸要親近些,林清遠越不過去也正常。


    其實林清遠很想繼續剛才的話題,但是程元璟在,那些話他不方便再說。而且時過境遷,很多話過了那個情景,說出來就變味了。林清遠有些遺憾,隻能將剩下半句話咽下,暫且不提。


    有程元璟在,林清遠不好直接和程瑜瑾說話,隻能轉向程元璟“景行,你為什麽離家這麽久?發生了什麽要緊事嗎?”


    “沒有。”程元璟語氣淡淡,“私事而已。”


    程瑜瑾聽到撇嘴,私事,能影響天下大勢的私事而已。


    程元璟說是私事,林清遠就不方便再問了。而且林清遠莫名信任程元璟,總覺得無論發生什麽事,隻要交到程元璟手上,就不會有什麽大礙。他緊繃的心神放鬆,漸漸說起些生活瑣事。


    程元璟聽林清遠說了一會,不緊不慢地問“正值年節,即便林家祖籍不在京城,恐怕這幾天迎來送往也不會少。你怎麽想起來程府了?”


    林清遠“哦”了一聲,毫不設防地回答“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事,我在家呆著無聊,便想來你這裏借書。聽到你不在後我打算出府,正巧在路上遇到了程大小姐。”


    程瑜瑾頭顱更低了一些,程元璟含笑瞥了程瑜瑾一眼,道“可真巧。”


    “對啊,真巧。”林清遠心思大,並沒有注意到對麵微妙的不尋常氣氛,而是大咧咧說道,“我來尋你借臨淵詩集和九齋雜談,大姑娘說正好這兩本放在她那裏,她已經讓丫鬟回去尋了。等候的功夫幹坐著無聊,大姑娘便烹了茶。”


    程瑜瑾想阻止又沒法阻止,偏林清遠還是個心大的,有什麽說什麽。等林清遠說完,程瑜瑾簡直想挖個坑自閉。


    她心如死灰,悄悄覷了程元璟一眼。程元璟手指摩挲著瓷杯,嘴邊甚至帶上了笑意“臨淵詩集,九齋雜談。”


    程元璟說著便看向程瑜瑾,眼神含笑“這兩本書放在你這裏?”


    顯然不是,程瑜瑾隻是隨口胡謅。她打發丫鬟回去找,當然是找不到的。然而書這種東西為什麽要找到呢,她借口忘記了,借給林清遠一本自己的書,等林清遠來還時,自然又要找她。這一來二去的,他們之間就能有故事。


    程瑜瑾抬頭,眼中柔弱,無辜,又可憐“九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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