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瑜瑾走後, 直到她的身影都看不到了, 林清遠還探頭回去看那座被綠葉掩蓋起來的月亮門。程元璟沉默看著林清遠的動作, 忽然問:“你看什麽?”


    “啊?”林清遠被嚇了一跳,隨後他意識到程元璟在問他,才說道,“噢,我是在看你的侄女。沒想到她柔柔弱弱一個姑娘家, 竟然也給祖父熬了一宿。早知道她昨夜沒睡, 我就不讓她來帶路了, 合該讓她早點回去休息才是。”


    林清遠說完後發現程元璟依然沉默不語, 他莫名其妙,問:“景行你怎麽了?怎麽今日看著情緒不高?”


    “無事。”程元璟淡淡說了一句,推開這個話題。好在林清遠了解程元璟的性格, 也不在意他的冷淡,還是樂樂嗬嗬地自己說話:“以前從沒注意過,最近才發現你觀察人真細致, 竟然知道大小姐沒睡覺。原來我總覺得你淡漠, 現在才知道是我誤會了,其實你外冷內熱, 處事很細心。”


    程元璟輕輕笑了一聲。林清遠聽到後問:“你笑什麽?”


    程元璟淡淡道:“我笑你想多了。”


    林清遠頓時不知該說什麽為好。他四年前第一次見到程元璟時, 就覺得程元璟這個人不同尋常。程元璟的長相放在男子之中,好看的有點紮眼。長相好看還無背景的人,在官場中難免要受偏見,但是放在程元璟身上, 這些潛規則都失效了。他淡漠又威儀,風光霽月自成一體,僅僅是站在那裏,就莫名讓人心生敬畏。


    像是知道這世上再沒有他需要顧忌的人和事,所以隻專注於自己,穩紮穩打,步步前行。


    用更通俗的話說,程元璟此人,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子弟。唯有天下至高無上的權力,才能養出這樣強大又凜然的氣場。


    民怕富,富怕官,官怕上級,怕廠衛,怕皇權。所有人都有所怕,所以眾生皆謹小慎微,戰戰兢兢。而程元璟,卻篤然得讓人想不由自主追隨。


    林清遠一直好奇程元璟的身份,他原本以為這是某位天之驕子,故意抹去身家名號,混入科考子弟中體驗人生。後來才知道,原來程元璟真的沒有身份。


    林清遠心中的好奇更甚,他特別好奇程元璟的生長環境,什麽樣的人家才能養出這樣的性格呢?觀程元璟行事,不和人說廢話,不做無用的應酬,不附和其他人吹牛,但是他本人卻理智冷靜,過目不忘,自律又執行力強,可謂學堂裏最聰明學生和最勤奮的學生綜合加強版。饒是林清遠這種書香家族出來的人,見了程元璟,都暗暗覺得吃力。


    林清遠懷著一腔期待登門拜訪程家,然而程家卻讓他大失所望。他本以為自己會見到一個教子有方、家風嚴謹的家族,實際上……不說也罷。別說衣冠大族林家,就是出了名靠女人延續富貴的昌國公府徐家,也比程家治家有道。


    在很長一對時間內,林清遠對程家的印象便停留在程元賢、程元翰之流,結果後來機緣巧合,見到了程家大小姐。林清遠覺得世事真是神奇,程元賢、程元翰這等酒囊飯袋,怎麽能培養出程元璟這樣的弟弟,程瑜瑾這樣的女兒?


    林清遠想不懂,隻能歸結於龍生九子,九子不同。或許,程家的優點和腦子,全集中在這兩人身上了?


    林清遠也知道程元璟這個人高冷的不像話,但是林清遠性情疏朗,不拘小節,結交朋友並不在乎對方的出身脾性,再兼之臉皮夠厚,時不時往程元璟這裏跑,所以倒也能維持聯係。


    林清遠本來還在奇怪程元璟什麽時候改了性子,程元璟記憶力好,反應速度也快,但並不是一個會關管別人死活的人,沒想到最近卻一而再再而三提到程瑜瑾,這次還用自己的名義強迫程瑜瑾回去睡覺。林清遠好奇中又帶著欣慰,十分高興地讚美了程元璟幾句,結果程元璟一開口,就讓林清遠瞬間清醒。


    果然,他還是他,依然不關心別人死活。他隻是對自家侄女這樣而已。


    林清遠走了一會,和程元璟感歎起命運多難的大姑娘來。因為現在無人,林清遠說話也不太顧忌,直接說道:“景行,說起你的大侄女,實在是可憐可歎。她明明有一個完整的家庭,卻因為被過繼而搞得裏外不是人,和哪邊都沒法真正親近起來。”


    林清遠想起自己家的妹妹,更加唏噓:“小孩子隻有不被寵愛,才會過早地成熟起來。被父母保護得很好的女孩子,哪個會十四歲就精通人情世故呢?等她好不容易定親,結果還被男方退婚,用的還是一些子虛烏有、莫名其妙的理由。女子退婚對名聲打擊的厲害,在我家鄉都是如此,更遑論等級森嚴的京城。唉,她明明是一個很難得的女孩子,卻被這樣耽誤了。”


    程元璟一直都懶得說話,聽到這些話,他終於停下腳步,深深地看了林清遠一眼。林清遠被他這樣的目光看得毛骨悚然,他不由問:“怎麽了?你為什麽這樣看我?”


    程元璟不回答,反而問:“你對她的印象很好?”


    這話雖然是問句,但是程元璟的語氣中沒有多少疑問。因為在程元璟麵前,林清遠也不遮掩,大大方方承認了:“沒錯,程大小姐算是這些年來我見過最獨特的女子了。雖然我知道她根本不需要,可是看到她行事,總覺得憐惜。要是有人可以給她依仗,她哪裏需要這樣完美呢?每次看到她,就不由想起我的妹妹,她們年紀差不多大,性情卻相差太多,怎麽能不讓人憐惜?”


    程元璟知道林清遠的這個“憐惜”,隻是對妹妹、對晚輩的一種憐愛,和在路邊看到一隻受傷的小兔子並無不同。可是程元璟知道,一個男人喜歡上一個女子,就是從好奇和憐惜開始的。


    林清遠說完,發現程元璟的神情不太對,雖然他依舊古井無波,沉著冷靜,可是周身的氣勢完全不同了。林清遠嚇了一跳,奇怪道:“景行,你怎麽了?”


    他現在的樣子,宛如雄獅被人侵犯了領地一樣,不動聲色,可是暗中已有驚雷轟隆。


    程元璟也不知道自己的情緒為什麽來的又急又快,在他都沒有意識到的時候,便已經裹挾了他的神誌。程元璟自控能力極好,他很快就控製住自己的神情和語氣,滴水不漏,真假難辨:“你當著我的麵這樣點評我的侄女,還打算讓我給你好臉?”


    林清遠愣了一下,頓時哈哈大笑。他以為程元璟在開玩笑,也跟著笑道:“景行你竟然也有這樣的時候!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的大侄女正值嫁齡,我昨天還收到家裏的催婚信呢,說不定日後我就要拜托你來照拂了。”


    林清遠說完,別人沒怎麽樣,他自己倒樂開了。程元璟一直靜靜地看著他,眼底似有暗流,又似乎隻是陽光的陰影。


    翟延霖老遠聽到林清遠的笑聲,走近了看林清遠笑的正歡,奇怪問道:“你們在說什麽,怎麽樂成這樣?”


    林清遠擦幹眼角的水花,馬上就要將方才的事轉述給翟延霖:“翟兄我和你說,景行竟然也有情緒化的時候,他剛才居然開玩笑,說……”


    “林清遠。”程元璟的聲音響起,他說的不緊不慢,可是林清遠頓時止了話,沒有繼續說下去。翟延霖看到更吃驚了,他探究地打量著程元璟,卻什麽都看不出來。翟延霖半開玩笑地說了一句:“你們說什麽話,居然連我也不能知道?”


    林清遠好玩歸好玩,可是卻曉得輕重,他知道程元璟沒有開玩笑,他要是當真說出來,就要得罪程元璟了。然而翟延霖卻是國公,旁人越是隱瞞,他越要逼人說出來。眼看氣氛漸漸僵硬,程元璟說:“我個人的私事,向來不喜歡同外人道。蔡國公要真想知道,不如改天另外問我。”


    翟延霖碰了個冷釘子,虛虛笑了笑:“原來是程九的私人事情,是我魯莽了。”


    唯有林清遠聽到,不受控地挑了下眉,悄悄回頭看程元璟。他們方才談論程瑜瑾,雖說女兒家的事情不好告訴外男,但是隻要說一句“是關於程大姑娘的”,蔡國公也不會追著問。程元璟為何要這樣強硬地終結話題,還說這是他的私事?


    仿佛,是不願意其他男人說起程瑜瑾一樣。可是,程大姑娘是程元璟的侄女,還待字閨中急需說親,介紹她的優點給另一個有權有勢的男人,不應該是好事嗎?


    林清遠發現他看不懂的事越來越多了。


    程瑜瑾回到自己房間,她昨天半夜被吵醒後就再沒有睡覺,晚上在冷清清的靈堂熬了一宿,今天上午也一直忙著迎客送客,連坐下喝口水的功夫都沒有。上午的時候連軸轉,等到中午時她漸漸感到吃力,走路的時候頭重腳輕,全靠一口氣撐著才沒有露出疲態。但是程瑜瑾畢竟不是鐵打的,熬一天一夜她的身體也吃不消,正好現在有了程元璟的話,程瑜瑾順勢回屋補覺。如果之後程老夫人問起來,她就推程元璟出來當擋箭牌。


    程瑜瑾一回屋倒頭就睡,這一覺睡得很沉,持續了一整個下午,直到日暮西垂,程瑜瑾感到饑餓,才慢悠悠醒來。


    聽到拔步床裏的動靜,連翹連忙趕過來,用金鉤挑起床架兩邊的帷幔,手腳麻利地拿了件外衣,伺候程瑜瑾披衣穿鞋。程瑜瑾換上室內行走的軟鞋,隨便披了件藍白長襖,問:“什麽時候了?”


    “回姑娘,已經酉時正了。”


    程瑜瑾點頭,她這一覺竟然睡了這麽久。剛睡醒身上有點冷,程瑜瑾攏緊了衣衫,打了個哈欠坐到羅漢床上,問:“下午有人來問我嗎?”


    “姑奶奶差人來問過,聽說姑娘在睡覺,就悄悄走了。”


    程瑜瑾點頭,她一下午沒有露麵,第一個來問的竟然還是程敏。程瑜瑾痛快地回來補覺也是有緣由的,一來有身份的人不會在下午來吊唁,二來天大地大她自己最大,程瑜瑾可不會為了別人傷害自己的身體。正好程元璟發了話,程瑜瑾就順勢回來睡覺。


    雖然明白下午程家眾人都惓極,程瑜瑾一會不出現根本不會有大亂子,但是聽到一下午都無人來問,唯有姑姑發現她不在了,差丫鬟來打聽了一次,程瑜瑾還是覺得心情複雜。


    她隻是想了一會就拋開,既然阮氏和程元翰更疼養在身邊的兒子女兒,慶福和程元賢也隻把親生的當孩子,那她也樂得自由,一切行為隻為自己打算,日後也別想著讓她顧念親緣和恩情。她倚在羅漢床上喝了盞茶,精神慢慢恢複過來,就撐起身來說:“去將我的針線簍取來。”


    連翹聽到驚訝:“姑娘,您熬了一天,現在還要做針線?”


    “嗯,反正現在沒客人了,外麵的人也沒注意到我不在,我再出去守孝,做給誰看?不如舒舒服服在自己屋裏坐一會,養足了精神,等明天客人來了再出去。”


    連翹覺得有道理。雖然這樣說有絕情不孝之嫌,可是這就是大姑娘,堅定,理智,果斷,知道自己要什麽,並且一往無前地朝那個方向走。程瑜瑾做事總是充滿了針對性,對自己沒好處的事,她是不會做的。


    程家,也在其中。


    連翹說:“姑娘,您熬了一天,這才剛剛醒來,眼睛都沒休息好,這就要做針線了?要不,您換點其他輕鬆的?”


    “不用。”程瑜瑾轉了轉手腕,感到自己體內的力氣和理智完全恢複,說道,“趁現在沒事,我多繡幾針,之後說不定就沒空了。”


    程瑜瑾做事從來不會被外人左右,連翹知道多說無用,便去東次間拿來了針線簍。連翹站在一旁,看了一會程瑜瑾配線,感歎道:“姑娘繡活真好。若是外麵那些夫人見到了您的繡品,誰還敢吹噓自己女紅好?恐怕連繡莊裏的繡娘也要沒生意了。隻是可惜,姑娘的繡品太少了,外人都不知道您的厲害。”


    程瑜瑾輕輕一笑:“正是因為好,才要少做呢。”


    “啊?”連翹驚訝,“不應該啊,東西好不應該多做嗎?為什麽反而要少做?”


    程瑜瑾手上動作熟練又輕巧,她手腕轉動,說話間便又壓住一個線頭:“多了就不值錢了,正是因為我送人的繡品少,拿到東西的人才覺得榮幸和珍貴。漸漸的,便是隻有五分好,也被他們吹成七分好了。”


    連翹想了想,似乎還真是這個理。她佩服得心服口服,若是尋常姑娘有程瑜瑾這一手繡法,指不定如何做衣服做帕子,送出去討好長輩,給自己博名聲。可是程瑜瑾卻不,她看到的是長遠的利益,於是更能忍耐片刻的好處。


    連翹是徹底服氣了,她眼睛都不眨地看了一會,漸漸覺得自己眼睛都不夠用了。連翹揉了揉眼,好奇地問:“姑娘,那您現在是給誰做?”


    程瑜瑾往常送人自己的繡品,無不是一些大型的、必要的場合,連翹想了很久,都沒想到最近有什麽重要事情發生。程瑜瑾收了線,長長歎了口氣:“給一位難纏的祖宗。”


    “啊?”


    程元璟看著一聲素白的程瑜瑾,再看看放在自己眼前的繡件,難得生出些警惕:“你這是做什麽?”


    程瑜瑾笑著將自己親手做好的點心一一陳列在小案幾上,心想她對自己的祖母祖父也沒有如此孝順,如今倒是全用在太子殿下身上了。希望這位殿下看在她鍥而不舍送禮的份上,對她照拂一二,多帶些高門子弟回來,如果能順便賜個婚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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